西洲城。


    就在林偃月和蕭白雪等人從平仲山一路走走停停,不緊不慢地向西行的時候,西洲城這邊卻是另一番景象。


    婚禮的那個晚上,夏雲舒帶著千音閣和其他三派的人,從城中各個據點出發,襲擊了碧霄宮位於西洲城的第六闕。千音閣之前一係列的障眼法明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再加上千音閣謀劃多日,又集結了數派力量,所以這第一次出擊十分成功,碧霄宮第六闕被完全清剿幹淨,所有隱藏勢力都被拔除,沒有放過一個漏網之魚。那一晚,暗夜裏的殺戮進行得無聲無息,當第二日的太陽升起的時候,屍體已經掩埋地下,血跡也已經清洗幹淨,第六闕的門口依舊有穿著墨綠衣衫的人往來出入,似乎什麽都沒有變化,隻不過全部換成了千音閣的人。


    第二日清晨,夏雲舒派了一部分人留守西洲城,然後親自帶人趕往下一座城,稍作休息後,待天色轉黑,這才直撲位於城東的第七闕。這第二場殺戮結束的時候已經是夜半,夏雲舒帶來的人忙著收拾殘局,而夏雲舒則獨自一人站在第七闕的門口,警惕地聽著四麵的動靜。


    夏雲舒神經緊繃,不敢有片刻放鬆,生怕起什麽變故。所有人都已經連續兩日兩夜沒有休息了,此刻大事一了,大家多少有些放鬆,作為主帥,她必須更加小心。


    就在這時,夏雲舒突然聽到了腳步聲,不緊不慢,一點點向這邊靠近。夜半時分,普通人應該不會出來隨意走動,但若是敵人,應該也不會故意發出腳步聲,除非來人武功高到對他們已經毫無顧忌。


    夏雲舒心中一凜,將手放在刀柄上,對身邊的人打了個手勢,示意大家戒備迎敵。


    腳步聲越來越近,片刻後,有一道人影出現在街角。墨色鬥笠遮住麵容,墨色錦袍在月華下閃耀著淡淡的光芒,墨色劍鞘上流淌著深沉內斂的劍氣。


    夏雲舒的刀無聲無息地拔出來一寸,冷冷地盯著來人。從那人出現的刹那,她就知道是絕頂高手。她心弦緊繃,沒來由地發慌,他們所有人都已經太過疲累,如果此時動手,即使人數占了優勢,也未必能占上風。


    來人卻突然停下腳步,然後夏雲舒聽到一道略帶慵懶的聲音:“雲舒,是我。”


    說罷,那人抬起左手掀開了鬥笠外罩著的黑紗,露出一張俊美的臉,唇邊笑意勾人,三分溫柔,三分散漫,三分風流,外加一分輕佻——正是從平仲山趕過來的喬貫華。


    夏雲舒在聽到那道聲音的時候,緊繃的心弦便已經鬆了,長舒出一口氣,刀落迴鞘中,聲音略微帶了嗔怪:“你們怎麽才來?”


    喬貫華聽出來夏雲舒說的是“你們”,聲音裏帶了難掩的喜悅,於是喬貫華一時沒有說話,沉默著重新邁步向夏雲舒走去。


    待喬貫華停在台階下,夏雲舒對他笑一笑,目光卻有意無意地落在了他身後的夜色裏,笑容背後有難掩的失望。


    喬貫華心中略微一黯,麵上卻笑容不減,輕聲道:“淩風他帶人往第八闕那邊去了。”


    夏雲舒麵色僵了僵,故意用輕鬆的語氣道:“很多年沒有看你拿劍了,方才我差點沒認出來。”


    喬貫華也恢複了平時調笑的語氣,道:“再不將宵練拿出來,它都要生鏽了。到底,還是劍實用些。”


    喬貫華知道,這次和碧霄宮之間必有一場惡戰,所以臨出發前,他終於將許久不用的宵練劍拿了出來。年少時,總是放不下那一份意氣和固執,也喜歡那折扇輕搖的瀟灑和風流,但是如今,還是那透著微微涼意的劍柄讓他覺得實用和安心。


    喬貫華和謝淩風、顧簷梅一樣,整個家族都是用劍的。隻不過,喬貫華的父親年少成名,不常拿劍,倒是喜歡隨身帶一把白玉扇子,風流飄逸,人稱白玉扇。後來千音閣被滅,喬貫華的父親也死於那場陰謀中。


    重迴千音閣後,喬貫華讓人定做了一把黃金扇,二十四根雕花黃金骨,打開來金光閃閃。他曾笑著說,能把這麽俗氣的扇子使得好看才叫本事。不過,他真正的本事是用扇子殺人,而那把黃金扇是他從不離身的武器,光是打開來就已經殺意淩然。


    喬貫華用那把黃金扇在江湖中成名後,大約是三四年前,就不再用那把黃金扇了,因為彼時千音閣逐漸強大,需要喬貫華親自動手的殺戮漸漸減少,所以他一般隨身隻帶一把玳瑁錦緞的精致折扇,看起來風度翩翩,愈加襯托得其人風流俊逸。


    夏雲舒笑著道:“貫華你不拿扇子,感覺都不是貫華了。”


    喬貫華故意露出一個風流又輕佻的笑容,“我不拿扇子,照樣迷暈一城的姑娘。”


    夏雲舒也笑,一邊轉身一邊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進去吧。”


    就在這時,突然聽到身旁傳來細碎的、利器劃破空氣的聲音,像鋼針劃過鐵板一般尖利刺耳。


    刹那之間,喬貫華已經攬住夏雲舒向一旁讓去,一排暗器貼著喬貫華的肩膀飛過,下一刻四周再次傳來刀鋒破空之聲,想是有人趁著喬貫華過來的片刻空隙,悄悄潛進了附近,就等著他們轉身進門的刹那進行偷襲。


    喬貫華正要迴身接招,就已經聽到長刀出鞘的聲音,被他護住的夏雲舒側身半步,腰身靈巧一轉,頃刻間便有一道碧影劃過黑夜,向四周橫削而去。


    夏雲舒的那一刀快如閃電、幹淨利索。喬貫華沒有動,也沒有迴頭,聽著那幾聲重物落地的聲響,他便知道一切已經結束了。


    下一刻,夏雲舒長刀入鞘,若一片細長削薄的蘆葉,轉瞬便消失在墨綠的劍鞘中。


    夏雲舒轉過身去,對身旁的幾個屬下道:“收拾一下吧。”然後徑直進了院子。


    喬貫華看著夏雲舒的背影。往日裏紅衣紅劍的姑娘,今日穿著一身碧色的裙子,樣式簡潔,看起來十分瀟灑利索。她手中握著的也已經不是那把她成名的薔薇劍,而是一把刀,墨綠的刀鞘,極窄的刀刃,有微微的弧度。


    喬貫華和夏雲舒一起走進院子,這才開口問夏雲舒:“這就是青蘆刀?”


    夏雲舒的父親是青蘆刀的傳人,隻是青蘆刀傳到夏雲舒父親的這一輩,家族中再也沒有刀法超凡傑出之輩,就連夏雲舒的父親都自覺刀法無法發揮青蘆刀的真正威力,故而從未使用過青蘆刀。


    但是,方才風馳電掣間夏雲舒使出的那一刀,刀鋒上碧色光芒流轉,喬貫華便已經知道,那必是幾十年前曾經名揚江湖的青蘆刀。


    夏雲舒停下腳步,點頭道:“父親說,青蘆刀再不用,就要生鏽了。我知道自己的刀法還欠火候,隻是,與其任青蘆刀埋沒,倒不如讓它重出江湖。”


    喬貫華讚歎道:“我雖然不是十分了解刀法,但從前也曾蒙夏叔叔教導,我看得出來,你的刀法已經超過了夏叔叔,當得起青蘆刀的傳人了。”


    夏雲舒將手裏的刀拿到麵前,方才一刀製敵的淩厲氣勢已經不見了,臉上的表情很柔和,聲音也很輕很軟:“貫華,我已經練了十年的劍,最近拿刀的時候,都有些不習慣了。”


    喬貫華覺得夏雲舒的聲音像是綿軟的草,整顆心頓時因為這句話而覺得微微的酸澀。


    夏雲舒笑了一下,是平常開朗又大方的笑,可是笑容裏卻透著說不出的悲傷:“十年前,淩風他竟然給一個練刀的女孩子送了一柄劍。我知道他是無心的,他不是忘記了我用的是刀,忘了我們家用的都是刀,他隻是什麽都沒想,就像隨手送給我一朵薔薇花一樣,把那把劍送給了我。可是,那柄薔薇劍真的很漂亮,很漂亮,劍花像一朵真的薔薇似的……”


    劍法本身就比刀法要柔和美麗,女孩子用劍,總是要比用刀要漂亮一些。那樣漂亮的一把劍,那樣漂亮的紅色,夏雲舒怎麽都舍不得束之高閣。


    謝淩風最喜歡的,是妹妹林偃月。林偃月是閣中劍法最漂亮的女孩子,林偃月總是穿各種各樣鮮豔的紅衣,石榴紅、海棠紅、櫻桃紅、薔薇紅……所以,夏雲舒一直覺得,謝淩風是喜歡女孩子用劍的,也喜歡女孩子身上那樣張揚的紅色。


    喬貫華沒有說話,饒是他素來最會安慰女孩子,此刻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喬貫華知道,一個自小練刀的人,要想改用劍,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況且夏雲舒其實不是那種在武學上特別有天賦的人。她能靠著薔薇劍名揚江湖,是因為她在背後比別人多吃了幾倍的苦。而她作為刀法世家的子女,除了練劍之外,刀法上也絕對不能鬆懈,這就更是要付出比別人多數倍的努力。


    喬貫華剛認識夏雲舒的時候,夏雲舒總是穿一身碧色的裙子,應了她名字裏的夏字,蔥蘢茂盛、生機勃勃。後來,大約是在十年前,夏雲舒才開始穿紅色的裙子,各種各樣的紅色,配著那把劍,朝霞一般的熱烈絢爛。


    夏雲舒穿了十年的紅衣,練了十年的劍。可是最後,那柄薔薇劍卻斷在了謝淩風的手裏。然後,她重新換上了碧色的衣裙,拿起了她自小練的刀。


    可是,夏雲舒的眼睛裏有的,不是千帆過盡的釋然,而是濃鬱得化不開的悲傷。這樣的悲傷,本不該屬於夏雲舒這樣開朗明媚的姑娘。


    喬貫華突然想,如果說十年前那場災難毀滅了他們的一切,那麽,等這次他們成功滅了碧霄宮,將所有的事情都拉迴正確的方向,他們五個人錯位的愛情,是不是也可以以此為契機被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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