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白雪,你還沒選好嗎?我都餓了,我們去鼎味樓——”


    聲音突然中斷,來人已經停在了他們身旁,正是桑白及。


    林偃月轉過身去,笑得禮貌又端莊:“桑穀主。”


    桑白及看著林偃月,尤其是看著林偃月臉上的那個笑,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昨天婚禮上那個脆弱到抓住他衣袖淚流滿麵的女子,似乎是他記錯了。


    桑白及小聲嘟噥了一句:“女人心,海底針。”說罷,桑白及一邊走到蕭白雪的身邊,一邊道:“夫人真是好雅興,成親才一天就來山下逛街。”桑白及本來還有一堆挖苦諷刺的話,但在蕭白雪麵前還是忍著隻說了這一句。


    林偃月隻當沒有聽見,對著蕭白雪笑得一臉誠意十足:“昨日閣中招待不周,多有得罪。方才聽桑穀主說要去鼎味樓,今日便讓我做東吧,就當是給二位賠罪了。”


    蕭白雪還未說話,桑白及已經搶先道:“不必了,當不起。”


    林偃月依舊笑著:“桑穀主不給我這個麵子?”


    桑白及突然狡黠一笑,道:“那也可以。不過,我們要吃百珍宴。”


    鼎味樓的百珍宴是樓中一絕,由樓中十二位資曆最老的師傅親自掌勺烹飪,凡百二十味,水陸之珍,肥醲甘脆,在南疆被稱作人間至味,一生不品一次百珍宴就算白活一次。不過,百珍宴一年隻在秋分這日舉行一次,從不破例。


    林偃月聽完桑白及的話,笑著道:“桑穀主既然想吃,我自當盡力。”


    桑白及聽林偃月說的是“盡力”,隻當她是做不到,卻又不肯承認,於是得意地道:“哼!你以為鼎味樓是你家開的啊,我倒要看看你怎麽準備……”


    林偃月道:“鼎味樓……還真是我家開的……”


    鼎味樓是千音閣的產業,此事在瀛洲城不是什麽秘密。不僅不是秘密,而且已經是常識。因為是常識,所以用不著說起。但是桑白及剛到瀛洲城,還來不及被告知這個常識。


    桑白及咬著牙,氣得眉毛往上跳,半天才發出一個音:“哼!”


    鼎味樓。銀笙小築。


    銀笙小築是鼎味樓最好的雅間,建在花園水閣之中,窗外是萬物並秀的孟夏之景,恰好襯了那明亮軒窗裏的靡麗奢華。


    十二折蟬紗圍屏,繡了一枝白皎皎的玉蘭花,圍屏前正坐著四個人,兩男兩女,正是林偃月和蕭白雪幾人。


    閣主夫人大駕光臨,在鼎味樓宴客,鼎味樓上下不僅受寵若驚,更是戰戰兢兢,不敢有絲毫怠慢。無數灰衣小廝往來於水閣的廊橋上,一輪輪地傳菜收菜;八個婢女垂首跪坐在四人身後,布菜盛湯、收換碗碟;還有三五個年輕女子,跪坐於水閣的另一側操琴奏樂,舒緩安寧的曲子在水閣之上悠悠飄蕩。伺候的人雖多,卻不聞一絲雜亂的腳步聲和話語聲,一切都井然有序。


    此時菜品已經上了一多半,林偃月和柳雙雙早就放下了筷子。柳雙雙端了一杯茶,看著窗外的景色出神。林偃月則一手支著桌沿,看著對麵的蕭白雪給桑白及剝螃蟹。


    這夏日裏,倒也難為鼎味樓預備了這麽多肥美的螃蟹。隻不過,桑白及吃螃蟹極其挑剔,說蟹身腥臭不潔,一概不碰,隻鍾情於肉質幹淨的蟹腿和蟹鉗。蟹腿細碎,隻那小小的一段,蟹鉗又極其堅硬,吃起來最為費力。不過,好在也不用桑白及自己動手。蕭白雪手指修長好看,剝蟹的動作更是優雅得像是在彈琴作畫一般,指尖過處蟹殼整齊碎裂,幹淨、利索、優雅。


    一般人吃螃蟹,最優雅也就是“蟹八件”,錘、鐓、鉗、鏟、匙、叉、刮、針,一個個精致巧妙的工具輪番上陣,力求優雅到極致。但用內力來剝螃蟹,已經和蟹八件不是一個級別了,那才是真正的優雅,不僅優雅,而且高效。


    隻是,這麽優雅地剝半個時辰,林偃月實在是很佩服蕭白雪的武功,以及桑白及的肚子。


    林偃月就那樣看了很久,唇邊突然露出了一個笑意。她突然想起來一些很溫暖的迴憶。曾經,顧簷梅和謝淩風也曾一左一右地坐在她旁邊,這樣給她剝過螃蟹。她隻將思緒停在那一刻,讓自己不去想後來的結局,好讓迴憶停在尚且溫暖的部分。


    蕭白雪將一塊去了一半殼的蟹腿放進桑白及的盤子裏,然後迎上林偃月一直盯著他的手的那道目光,問道:“月使……可是想吃?”


    林偃月迴過神來,這才意識到已經盯著蕭白雪的手看了太久了,於是略微有些尷尬地搖了搖頭,將目光轉到麵前的茶杯上。


    這一頓飯,林偃月幾乎沒有動筷子。一開始上的那幾個清淡小菜,她還吃了幾口,後麵的大菜就完全沒有動過,末了上了碗湯圓,林偃月隻吃了兩個,就讓婢女撤下去了。


    蕭白雪道:“月使什麽都沒吃,要不要讓他們重新做點清淡的東西?”


    “不用了。我已經吃飽了。”林偃月一笑,然後端起一旁的茶。


    蕭白雪知道,林偃月沒胃口,是因為那碗三鮮鹿茸豬骨湯。這麽多年了,她依舊還是吃不下任何肉湯。


    那碗湯一上來便鮮香飄散整個水閣,桑白及吃下去一小碗,也顧不得還在和林偃月賭氣,忍不住連聲讚歎。蕭白雪和柳雙雙卻隻抿了一口,就借口說不合口味讓婢女撤下去了,而林偃月更是沒讓婢女把湯放下,一眾伺候的人都戰戰兢兢的,站在門口的掌櫃的更是親自來賠罪。


    雖然湯撤下去了,林偃月卻一直蹙著眉,臉色有些發白,讓人上了茶,便再也沒動過筷子,直到最後才被柳雙雙勸著吃了兩個湯圓。


    林偃月飲了一口茶,然後站起身來,走到了水閣外麵的欄杆旁。卻不是看風景,而是迴過身來,斜靠著欄杆,看著麵前的那幅珠簾出神。


    柳雙雙見林偃月一反常態,有些好奇,於是跟著林偃月走了出去。柳雙雙順著林偃月的方向看過去,才發現林偃月其實不是在看那幅珠簾,而是在看柱子上的一副對聯。


    說是對聯,其實是一句詞,和這水閣的景色相得益彰。


    “銀字笙寒調正長,水紋簟冷畫屏涼。”


    漂亮的草書,字字猶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錯落靈動、氣勢如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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