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長卿再也想不到瑤瑤是這種身份。


    人世間,實在有太多辛酸。


    如瑤瑤,大家閨秀出身,金奴銀婢的服侍著長大,一朝家敗人亡,竟輾轉千裏來到邊城,又以這樣的方式這樣的身份與趙長卿相見相認。


    “我在家裏時年紀還小,隻是偶然聽母親說過渝表哥的親事,後來到了邊城,才聽人說起趙姐姐。我就想著,見一見趙姐姐,就當是見著親人了。”瑤瑤拉著趙長卿的手說了許多話,直待煎好了藥,喂她喝了藥,方在藥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


    陳少將軍來時,已是傍晚時分,見趙長卿臉上險有淚痕,頓時臉色大變,急步過去,喚了聲,“阿瑤——”其中多少心疼急切,難以言喻。


    趙長卿忙道,“瑤瑤剛吃了藥,將軍別吵著她。”


    陳少將軍握住瑤瑤的手,輕輕的拂開她額前碎發,露出嬌小精致的臉龐,錯開瑤瑤頸間傷處,陳少將軍為她壓了壓被角,坐了片刻,方請趙長卿出去說話。


    聽趙長卿說了瑤瑤的身體,陳少將軍道,“麻煩趙大夫了,瑤瑤心思細,她也就與你說得來,這幾日軍中事忙,我白天不在,還得趙大夫常來開解她才好。”


    盡管知道了瑤瑤的親事,趙長卿也並沒有多說半句,隻是交待好醫者份內之事,便起身告辭。


    出了青雲巷,趙長卿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滋味,迴家亦未提瑤瑤的事。她早已不是熱血少女,更沒有兼濟天下的雄心壯誌。瑤瑤有瑤瑤的人生,在趙長卿看來,能跟著陳少將軍,能在陳少將軍心中有一席之地,已是瑤瑤的幸運。


    難道陳少將軍是苦海嗎?


    笑話!


    何況,瑤瑤始終能認清自己的位置,今天雖鬧了一場,但寧死不入將軍府,未嚐不是瑤瑤的聰明。自己在外頭安安生生、衣食無虞的過日子是什麽滋味兒?在主母手下戰戰兢兢的為奴為婢的討生活是什麽滋味兒?


    瑤瑤並不笨,家破人亡後猶能保住自己的清白,別以為萬花樓的頭牌好當,瑤瑤早已有自己的生存本領,纖細的人不一定就脆弱,何況,瑤瑤自始至終根本沒跟趙長卿要過任何幫助。


    最後趙長卿歸結於,瑤瑤與她相交,可能就是想找個能說話的人。


    待瑤瑤重露歡顏已是小半個月後,瑤瑤請趙長卿去吃鹿舌,“將軍著人送來給我吃,我不大吃葷,昨兒倒是嚐了一口,有些味道。今天一早我就吩咐廚下預備著,請姐姐吃。”


    趙長卿笑,“鹿舌是好東西,你該多吃一些。”


    瑤瑤笑,“用白靈菇來炒,我吃裏麵的菇。還有鹿筋,我也叫廚下燉上了。姐姐,咱們晚上喝兩盅。”


    趙長卿問,“將軍今天不來嗎?”


    瑤瑤歎口氣,“這些天他總來陪我,叫家裏怎麽想呢。我昨晚勸他今天迴家去,也不要怪大奶奶。換了別的主母,隨我在外頭是生是死,大奶奶想著接我進府,是大奶奶慈悲。就是言語上有些不提防,也與大奶奶無幹的。是我沒福,過不了宅門裏的日子。隻要他偶爾能想起我,記得過來看看我,我就知足了。”


    聽了這一套知情知理的話,趙長卿一時無語。


    丫環捧來茶,瑤瑤遞了一盞給趙長卿,苦笑,“嘴上雖這樣說,其實心裏恨不能他天天來看我,天天來陪我,眼裏心裏隻有我一個才好。隻是,我到底沒個名份,他家裏大奶奶名媒正娶,真因我闔府不寧,我就更坐實狐狸精的名兒了。再者,他是做大事的人,我這裏簡簡單單沒什麽煩心的事。若家裏不安寧,也叫他分心。他待我好,我也不能太自私的總為自己考慮哪。”


    趙長卿呷口茶道,“你事事明白,我也就不用擔心了。”


    瑤瑤笑,“姐姐放心吧,這些年,我都是一個人過來的。我跟姐姐說自己的身世,不是想姐姐擔心我,我是擔心姐姐嫌我這裏不體麵,不願意與我來往,那我可就真的連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不會的。”趙長卿道,“你什麽時候悶了,隻管叫人去找我,我沒別的大本事,陪你說說話還是成的。”


    瑤瑤又給趙長卿看她給陳少將軍做的香袋,請教趙長卿在裏麵放什麽藥材好。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傍晚,趙長卿用過飯告辭。


    臨走前,瑤瑤還送了趙長卿幾匹大紅的料子,上麵織金耀彩,華麗極了。趙長卿笑,“這樣好的料子,我也沒處去穿,你自己留著吧。”


    瑤瑤撫摸著這華麗無匹的料子,笑容如同薄霧繞春山,“少將軍給我的,原也舍不得送人。其實,我在外頭,穿大紅也沒人管我,隻是,到底不合適。我留了兩匹做個念想,這是給姐姐的,姐姐莫與我客氣。”


    趙長卿便不再推辭,命永福接了,輕聲同瑤瑤說了幾句話,方走了。


    趙長卿到家時,淩氏正在與趙蓉看珍寶齋新送來的寶石簪,淩氏笑道,“迴來的正好,過來瞧瞧,已經打好了,給你妹妹及笄禮用,你看可好?”


    趙長卿就著淩氏的手瞧了一迴,笑,“不愧是珍寶齋的手藝,名不虛傳。好簪子,正可及茾禮上用。”趙蓉是大年初二的生辰,自不好在年初二辦及茾禮的,故此另去廟裏投了好日子,定在三月初六辦及笄禮。淩氏專門帶趙蓉去珍寶齋定的寶石簪子,及笄禮上用也體麵。


    其實,淩氏有個小心眼兒,朱老太太給過趙長卿一匣子成色極好的寶石,這年頭,金銀再貴重也是有限的,寶石貴重之處遠勝金銀。淩氏便想用趙長卿的寶石給趙蓉打簪子,奈何她在趙長卿麵前明示暗示


    好幾遭,趙長卿隻管裝傻不接這話茬,淩氏隻好做罷。沒少私下同丈夫說長女小氣,“越發不比小時候大方了,一門心思的自己攢東西。”


    趙勇道,“會過日子還不好?長卿在外頭有生意,手下雇著那些人,與別人搭夥,花銷也大,她可有跟你要過銀子?多拿些銀子給阿蓉去鋪子裏打支好的就是,孩子一輩子就這一迴及笄禮。”


    淩氏便不再說什麽,足花了五百兩銀子給趙蓉打了這支寶石簪。


    見趙長卿說好,淩氏笑,“你及笄那會兒有太爺賞你的簪子,那才是萬金難求的好寶貝。阿蓉沒你的運道,也給她打根好的使。”


    趙長卿笑,“應該的,阿蓉也是大姑娘了。她平常也沒什麽好首飾,眼瞅著要說親的人,很該打扮起來了。及笄禮的衣裳做好了嗎?”


    “還沒,過兩天千針坊就送來了。就這一件衣裳的繡工,簡直了不得,要幾十兩銀子,我看也不一定比你的活計好。”趙長卿當年及笄禮的衣裳就是自己做的。


    趙長卿笑,“可惜我現在沒空在家,不然也省得拿出去做了。”


    趙蓉笑,“就是姐姐在家,我這點針線,也不好麻煩姐姐的。偏我不比姐姐靈巧,不然也自己做了。”


    “你有你的好處。”趙長卿應付了幾句,便迴屋換衣裳去了。


    趙蓉的及笄禮還沒到,淩四姐的婆家就出了事。


    淩大太太歎道,“也是倒黴,她婆家舅舅好好的做著知府衙門的司吏,官兒品階不高,卻是肥差。四姐兒婆家跟著沾光,在知府衙門承包了食堂,日子過得富足。偏生她婆家舅舅倒黴,路上遇著軍需官大人的排場,一不小心驚了馬,當時就摔得不醒人事,找了多少大夫也沒看好,前兒故去了。這衙門裏,人一走茶就涼。食堂也不叫她婆家承包了,才叫人攆了迴來。”


    淩氏安慰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不是她婆家在外頭還有兩個鋪子麽,好生經營,也能過日子。”


    淩大太太歎口氣,“也隻得這樣想了。”喝了口茶,淩大太太又道,“人家兒過日子,沒有那一帆風順的。四姐兒婆家的事,我也不大擔心。就是二姐兒,實在叫人著急。前兒有人給二姐兒說媒,是個商戶,男人也不算大,今年三十二,家裏有三個鋪子,膝下隻有一個女兒,山楂巷裏有四進的大宅子。我看著挺好,你大哥也沒說什麽,結果跟那死丫頭一說,死活不樂意。真是不氣死我不罷休啊。”


    淩氏心有戚戚,“長卿一樣的招人恨,年前也有人來說媒,是個秀才家,一門心思念書考秀才耽擱了,今年二十三。門第也還使得,我打聽著也是老實人家,她硬是看不上,簡直能把人急死。”


    姑嫂二人對訴了半日苦水,中午留淩大太太用了飯,淩大太太下午方告辭。


    趙長卿迴家就聽淩氏念叨,“好歹一條人命呢,我聽你大舅母說,軍需官大人家連一分銀子也沒出,四姐兒她婆家舅母要告官呢。”


    趙長卿道,“軍需官是軍中肥差,沒點兒關係的坐不了那個位子。但畢竟是因著他死了人,一分銀子都不出也太刻薄了。”


    “誰說不是,等著遭報應吧。天打雷劈的狗官!”淩氏惡狠狠的咒罵了一句,又歎道,“你二姐姐的事還沒著落,原本看著四姐兒嫁得好婆家,結果出了這樣的事,又有你大舅母愁的了。”


    趙長卿道,“四妹妹家裏也不隻是靠著承包食堂過活,外頭照樣有別的生意,把那些生意打理好了,日子也過得的。”


    “我也是這樣跟你大舅母說的,隻是做父母的,天生操心的命。”淩氏歎了一迴氣。


    趙長卿知道淩氏在說她的親事,實在不耐煩聽淩氏嘮叨,忙尋個由頭出去了。淩氏同白婆子念叨,“這點子小機伶都使在我身上了,知道我要說她,倒先跑了。”


    白婆子笑勸道,“太太也莫急,咱們大姑娘這等人才,難道還怕嫁不出去,無非就是想找個可心的罷了。這成親畢竟是一輩子的事,寧缺勿濫的。”


    淩氏發愁道,“我是她親娘,能不為她著想。如今這些丫頭們不知怎麽迴事,一個個的眼瞅著年紀都大了,自己也不急,還瞎挑呢。”


    趙長卿帶著永福遍地瞎轉,其實沒地方去,都傍晚了,鋪子裏也關了門。


    沿街一直遛達著,就聽有人叫她名字,趙長卿迴頭一看,竟是夏。夏幾步快走過來,笑,“趙大夫還沒迴家呢。”這些天事情不忙,趙長卿都走得早。


    “我出來轉轉。”見夏手裏拿著個油紙袋,趙長卿瞅街邊一眼,笑問,“你剛是不是排隊買豬頭肉來著?”


    夏笑,“老劉家的豬頭肉燉得沒的說,香而不膩,酥而不爛,我爹就愛這一口,我買些迴去給他下酒。這裏還有火燒,你還沒吃飯吧,先墊補墊補。”說著就拿了一個給趙長卿,又遞了一個給永福。


    趙長卿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一會兒就迴家了。”


    夏硬是把火燒塞趙長卿手裏,笑,“我剛在排隊,就看你走來走去好半天也沒個去處。你來我家吃飯吧,我在你鋪子裏坐診,我娘幾次想叫我請你家去吃飯,我這人靦腆,你也忙,憋了這一年了都沒開口。”


    趙長卿笑,“真沒看出你哪兒靦腆來。”


    夏盛情相邀,笑,“走吧走吧,我好容易鼓足了勁兒開迴口,你別駁我麵子。”不待趙長卿推辭,夏又道,“要不就是嫌我沒提前告訴家裏預備下酒席,你嫌我不隆重。”


    趙長卿把火燒給他塞紙袋裏,笑道,“一個大男人,怎麽盡說這些噎人的話。”


    夏笑,“我這是激將法。”


    趙長卿鄙視了夏一迴,打發永福迴家說一聲,就去跟夏吃飯了。夏機伶無比的對永福道,“福姑娘不用再帶車來接趙大夫,一會兒吃完飯我送趙大夫迴去。”


    永福便先迴了家。


    平常在鋪子裏不覺著,走在路上趙長卿才發覺夏好生嘮叨的人,一會兒說起街上的鋪子,一會兒說起邊城的風俗,“這邊賣牛奶、羊奶的很多,這東西喝起來對人身子卻是極好的,隻是味道不大好。”


    趙長卿笑,“煮的時候放些杏仁可以去些奶腥味兒,不過去也不能完全去掉。可以兌著茶一起喝,放些糖就好多了。”


    “等我迴去叫我娘試試。”


    走到一處點心鋪子,趙長卿止了腳步,道,“等一下。”說著就往點心鋪子裏走去,頭一遭去夏家,不好不帶些東西。夏拽她出來,攔她道,“千萬別買,你買些東西去,我娘覺著不好意思。”


    “有話用嘴說,別拉拉扯扯。”趙長卿拍開夏的書。


    夏忙拱手作個揖,“一時情急一時情急,趙大夫莫見怪。”


    趙長卿道,“我空著手去多不好意思啊。”


    “我家裏也沒預備酒席,無非是你去了,趕上什麽吃什麽。你帶一大堆東西去,我娘肯定急著打發我弟出去買酒置菜,你肯定也不自在的。”夏笑,“咱們在一起坐診這麽久,不是外人。等下次來我家的時候,你再帶些果品就是了。”


    邊城人性子直率,趙長卿也沒與夏客氣,笑,“那也好。”


    走了一時,夏又打聽,“趙大夫,我猜一猜你在路上閑晃的原由,你看準不準啊?”


    趙長卿眯著眼睛,“你要瞎猜什麽?”


    夏笑,“沒什麽沒什麽。”說了半截兒,怕惹趙長卿不高興,又不說了。


    趙長卿輕哼一聲,夏轉而問趙長卿,“上迴的醬菜,好吃嗎?合你的口味兒不?”


    趙長卿笑,“很好吃,我外祖母也喜歡,說你們蜀人醃的醬菜好。早上配著白粥,極是爽口。這是怎麽醃的,我家醃過幾次醬菜,味兒總是不大好,便多是在外頭買的。”


    夏笑,“關鍵是水的原因,我們現在住的胡同叫甜井胡同,水質便好。不過我比較了一下,井水雖好,還是比不了山上泉水。我帶著二弟推著車去萬梅寺取的水。待取迴了水,這醬菜便成了一半,再加上我家獨門的秘方,自然味兒好。”


    “說了跟沒說一樣。”


    夏笑,“實在是我也不懂怎麽醃,都是我娘醃的,到時我幫你問問。”


    趙長卿氣笑,“那你早說不知道不就成了。”


    夏傻笑,“是啊是啊。”若是別人問,我肯定說不知道的。不知為什麽,趙長卿有問,他那嘴就跟沒把門兒的一樣,嘮叨個沒完。


    夏非但話多,他還覺著自獅子街到他家甜井胡同的距離實在太近了,都沒走幾步,就到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一更,二更稍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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