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的情況,與北方大不相同,駐守此地的新軍統領徐紹貞,是前任大員李興銳一手提拔起來的,與張仁駿並不相得。再者,第九鎮的官兵識字率很高,軍中讀書風氣流行,警世鍾、猛迴頭、葛明軍等讀物,幾乎到了公開宣講的地步。


    南京本地,又有著各類體操學校、體育學校等民間軍事院校,其培訓的學員,因為有一定軍事素養,很容易被招募到第九鎮。但是這些學生,大多是傾向於學習泰西模式,反對君主製度,同情葛明黨乃至自身就是葛明黨人的軍官士兵數量極大。


    自徐錫麒刺恩銘,到安慶起義,第九鎮的軍官裏,有不少人都卷了進去。朝廷對於第九鎮,也由重用變成了防範。如今國用不足,京城下旨,對南方各省新軍的軍餉重新計算,新軍減餉,舊軍加餉。歸根到底,就是因為南方新軍裏,很出了一群葛明黨。


    可是地方而言,給新軍減餉,士兵不滿情緒日高,搞不好會鬧出什麽亂子來。張仁駿身邊隻有一支小隊子,力量有限,要防範第九鎮,就隻有重用張員。不但槍炮開始優先裝備舊軍,就連軍餉,也是舊軍足額發放,新軍拖欠少發。如果舊軍欠餉,那證明新軍的欠餉更嚴重。


    張仁駿歎息一聲“我也是沒有辦法,兩江藩庫,向來是義善源代辦官款。其突然倒閉,部款無著,軍費也就受了影響。幾筆洋人的合同不能耽擱,隻能先緊著洋人辦。好在兩江是餉源之地,等到過幾個月,總能找到錢莊代辦官款,解決問題。我所顧慮的,就是鬆江的市麵如果不能得救,兩江商業大受影響,商號倒閉,則餉源之地,亦無餉可籌,那時侯局麵就不堪設想了。”


    張員倒是不以為然“製軍,我看也沒什麽關係,那些個商人就是群刁滑之徒,沒事就愛哭窮,永遠聽不到他們說自己有錢。其實讓他們自救就好,用多少款,攤派下去,誰不肯交就抓起來槍斃,一準有錢。依我看,真正該穩住的是農夫,我看古書說重農抑商,這話是沒錯的。想想金銀再多,也沒什麽用,還是糧食實在。一頓不吃,就要餓死人。米倉裏沒了糧,有錢也沒有用,當兵的不能餓肚子打仗。”


    張仁駿搖搖頭“紹軒,你這書都讀的都不是地方,我都沒什麽好話說你,別打岔。”他又對趙冠侯道:“鬆江的事,絕對不是小事,牽一發而動全身,稍不留心,怕是就有一場大亂。可惜,朝廷在這個時候,偏又不發銀子……”


    趙冠侯笑了笑“製軍,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我們為人臣者,隻能盡自己的本分,但盡人事各必聽命,至於事情將來到哪一個地步,不是我們所能預料的,有心而無力,徒喚奈何。江寧的市麵可還好?”


    “目前還勉強可以維持,可是其他地方就難說的很了,你也知道,義善源、源豐潤涉及到東南各個行當,它一倒,扯耳腮動,誰又能獨善其身?就是你的山東,或多或少,也要受一些影響。所以,這正元銀行要緊開起來,一定得把鬆江穩住。整個東南就是一個病人,鬆江就是病源,不控製住病源,這病,是醫不好的。所以,你在鬆江隻管放手去幹,需要什麽公事,你就讓手下人來投遞,不需要親曆親為,你的手下來,我沒有不批的道理。至於有人掣你的肘,你隻管說,我指名嚴參,絕不姑息。就像那個劉燕薊,我已經給朝廷上了奏折,兩江絕對不歡迎這個人來,來之後,我也要退迴去。至於劉燕北,這個人我來幫你辦,我這次不參他一個充軍發配,我把名字倒過來寫。”


    大金此時,地方督撫已經有權限對抗朝廷敕令,乃至於拿著朝廷吏部發的告身,若是與督撫不諧,也未必一定能上任。張仁駿說這話,也不是無的放失。


    正事談完,趙冠侯起身告辭,張仁駿道:“既然來了江寧,就先不要迴去,不管怎麽忙,也要在江寧盤桓一兩日,好好帶著新婦玩賞一番,所需使費,記在兩江總督衙門的帳上就好。”


    出了衙署,到了客棧裏。這裏距離夫子廟不遠,是專門接待來江寧辦理公事官員的仕宦行台。客棧布置的極闊,店老板用心鋪排,房間布置,家具陳設都很是氣派,符合巡撫的身份。可是陳冷荷的臉色不怎麽好看,等坐定之後,鄭重的對趙冠侯道:“你穿這身衣服……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看你穿西裝,戴禮帽的樣子。”


    “那容易,我迴了鬆江,就把這身脫了。”趙冠侯邊說邊脫袍褂,換上隨身帶來的長袍馬褂,陳冷荷不像家裏其他女人,沒有伺候他穿衣服的意識,比之毓卿的架子還大。他隻好自己動手,邊換邊道:


    “為此官,行此禮,到衙門裏來辦事,總要穿公服,否則誰的麵子上都不好看。你看張仁駿,他可以住西式大房,但是你要他脫了公服談事情,這成什麽樣子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不喜歡你做大金的官。這個朝廷,已經從根子上爛掉,沒有指望了!你聽聽,當官的隻想著自己,不想著百姓,那個張員,居然想要靠殺人來穩定市麵,把穩定市麵的事交給他們做,隻會把事情搞糟。他們這種人,沒有能力搞好國家,更沒有能力救百姓於水火。”


    “所以才要我們出力,如果他們都那麽能幹,我們就可以享受生活了。”趙冠侯也不惱,拉著她坐下


    “張紹軒這人,是我的舊部下,其實不算歸我直管,但是跟我手下打過仗。人不怎麽好,腦子也比較蠢,你不要跟這種人一般見識。張仁駿的品性不差,否則做不到兩江總督,隻是你要他救市,也要他做的到才行。他肯把關防拿出來擔保,幫咱們借洋債,已經是仁至義盡,你換個人來,未必有這種麵子呢。別氣了,我帶你在江寧玩兩天,然後我們就迴鬆江去。”


    “好吧,反正我不喜歡你穿成方才那樣,好象一下成了老頭子。”陳冷荷也知,自己這脾氣發的其實沒什麽道理,若是遇到個脾氣差的,已經要打過來。何況公事已經用印,銀行就在眼前,這個時候鬧意見,就成了犯蠢,也就不再多說。


    趙冠侯則盤算著“我們中午的時候先去夫子廟玩玩,到了晚上就順路去秦淮河。”


    “秦淮河?”陳冷荷的美目一瞪“去那裏幹什麽?”


    “喝花酒啊。”趙冠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去那裏不喝花酒,又能做什麽。你在阿爾比昂留學,眼界開闊見的多,但是我打賭,你肯定沒去秦淮河喝過花酒。不知道傳說中,蕩舟湖上,賞花品香的情形。”


    陳冷荷大喜“是啊,我以前一直想來南京看秦淮河,都被我爸爸罵了,說是女孩子,不能到這種地方來。可惜啊,沒有帶相機。”


    “相機好辦,我讓高升現在就去買一台迴來。”


    可是陳冷荷又有些猶豫“這……會不會有麻煩,像品香樓那次,你如果不來救我……我都不知道會怎麽樣。”


    趙冠侯攬著她的肩膀,在她臉上親了一口“有我在,你什麽都不用怕,我讓高升去買一套男人的衣服來,你換上之後,包準是個英俊瀟灑的美男子,到時候包準被我更討女孩喜歡。”


    “我本來就比你更討女孩喜歡。”陳冷荷想起自己文明戲裏扮演言論老生的反串,甚至船上幾個泰西少女真以為自己是男人而暗送秋波的情景,大為有趣,趴在趙冠侯耳邊說起那件事,但是隨即就又想起了李大衛。


    那得算是自己的初戀,雖然短暫,但是記憶很深刻,尤其他的思想和言論,都很符合自己的理想,曾經認定,那就是上帝給自己選擇的配偶。


    可是如今對比之下,她卻又覺得,彼不如此,眼前的男人,比之李大衛是要強出許多。尤其他不會像李大衛一樣,把自己隨便就給賣掉,心內一軟,閉上了眼睛,任趙冠侯將自己緊緊抱著,肆意溫存。


    高升買迴來的,是一套嶄新的寧綢貢緞長袍,外麵一件天青色馬褂,一頂瓜皮小帽,外帶一副茶晶眼鏡,一根司的克手杖,打扮起來確實極為瀟灑。陳冷荷是天足,從來沒有纏過,所以穿布鞋不費力氣。等她打扮好之後,對著鏡子轉了兩圈,拉過趙冠侯來比較,得意地說道:“比你好看!”


    “那是自然,我的太太當然比我好看了,好,我們這就出門,去夫子廟。”


    可是不等他們動身,兩份請貼就已經送到客棧裏,兩份帖子,一份是兩江總督張仁駿下的,另一份是張員下的,都不容易推脫。陳冷荷的好心情再次蕩然無存,恨恨的將帽子一丟


    “真是的,出來一趟也不讓人消停,這種應酬都沒完!”


    “沒辦法,這就是官場,花花轎子人抬人,老張給麵子,我們不好拒人於千裏之外。你再把衣服換迴來,咱們一起去。好在這是家宴,不用穿官服,你也不用看我那身衣服別扭。”


    “不去,他又沒請我。你自己去就好,我和那些官太太,也沒什麽話可聊。”


    趙冠侯一笑“你做銀行,少不了和達官貴人往來應酬,怎麽,怕了?”


    “誰怕啊?我隻是想……他們這些封建官吏,最講究什麽規製體統,到時候準是用妾來接待我……我也知道嫁給你是做小的,可是……可是也不舒服啊。”


    趙冠侯隻好拉著她,又賠了些小心,陳冷荷也想到,自己的女子銀行要想鋪開場麵,這些達官貴人家的女眷,是必須攻克的堡壘。她們帶頭把錢存進來,名聲才能打出去,整個銀行才能做起來。她點點頭“好吧,我就跟你去一趟,正好也要看看,張仁駿到底是好官還是壞官。”


    張仁駿與張員的時間是約好了的,一個招待午飯,一個是邀趙冠侯晚飯。到了兩江總督衙門時,是午後十二點過一些,酒席已經備辦好。設宴的地方,則是在總督衙門後麵的花園裏。


    張仁駿的正室在家鄉,在此的是他一個極得寵的愛妾,應付場麵很有手段,拉著陳冷荷的手不住恭維,隨後將她請到了後堂。


    張仁駿則與趙冠侯對麵坐下,也不用仆役執壺行酒,隻兩人自己動手斟酒布菜。先喝了幾杯酒,又說說各自情形,張仁駿才道:“冠侯,你在山東那一炮,放的動靜可不小,簡直稱的起驚天動地。要不是朝廷這次趕上股災,你可是不好落場,總不能真帶著兵去兵諫。”


    “製軍,您這話我可不敢當,我哪敢什麽兵諫。最多就是自縛到京,請太後和攝政王發落而已。就算是這次鬆江的事能夠妥善處置,我的官司,怕是也沒完。”


    “我今天邀你來吃午飯,就是說這件事,你的官司,肯定是完了。朝廷現在,絕對不敢動你一根寒毛。有一份宮門抄,剛剛到我這裏,你在鬆江還見不到。你看了宮門抄,一切也就明白了。”


    這份宮門抄,是用電報發送過來的,趙冠侯接過看去,隻見上麵的文字很簡單,但是內容卻是讓人觸目驚心:攝政王監國承灃遭到葛明黨炸蛋刺殺!


    葛明黨之前刺殺過五大臣,但是是在津門行刺,射殺恩銘,及廣東將軍,都是在外省進行,針對攝政王這一級別大員動手,且是在京師行刺,還是第一遭。這說明,京城已經不再安全,任意一名大金官員,都在被刺殺的範圍之內,沒有任何人能保證自己是安全的。


    趙冠侯將宮門抄放下,舉起筷子先夾一注幹絲放到口裏大嚼,等吃完之後才問道:“五爺怎麽樣了?”


    看他這動作,就知其對攝政王皇帝本生父並無半點尊敬,張仁駿一笑“五爺沒事,炸蛋剛埋下,就被個晚上出來隨地便溺的人看見,隨後就報了巡捕。你練的巡捕,本事你是知道的,以物找人,很有些手段,把亂黨一網打盡。現在交給肅邸在審問,具體審到哪一步,誰也說不好。但是不管怎麽說,葛明黨進京,這是板上釘釘的事,這個天下,要亂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當年洪****興時,雖然破了江寧,建製稱孤,糜爛東南。可是江寧城外就有江南江北大營,向帥的指揮營,就設在紫金山上,炮口對著江寧城。局麵遠比今天的局麵好。京畿要地,也有刺客行動,這在長毛最盛之時,也是難以想象之事。如今,卻是真發生了,鬆江之事,若是處理不好,東南餉源三五年內接濟不上,到時候,不知道又要出多少亂黨造反。這個時候,朝廷唯一可用的力量就是軍隊,這個時候誰還敢逼你?誰要是再逼你,自己也說不這個話,你隻管放心,不管鬆江的市麵最後成什麽樣子,你也是有功無過。可是……愚兄我的位子,就難坐了。今天請你來赴宴,一是咱們弟兄的交情,二也是請你幫我一個忙,第九鎮的軍餉已經欠了三個月,老弟能否給我個麵子,幫我這個忙?”(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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