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拓跋宏一行三人騎馬抵達德天街廣德樓,入德天坊門居然發現街口有人已經在等待,兩側店鋪全部關閉,街上沒有一個行人。


    羅克敵忍不住說道:“大哥,二哥,這謝老頭怕是要搞事?”


    李存孝:“既來之則安之,這德天街本就是相府的產業,看來老頭是有點謹慎了。”


    拓跋宏笑了笑說道:“我到有點期待了。”


    行至德天牌坊,一藍袍年輕書生上前行禮迎接:“晉王殿下,兩位將軍,末學謝晉,父親大人已經在廣德樓等候,請三位下馬隨我而來。”


    拓跋宏三人翻身下馬,跟隨謝晉而行,遠處約數十步路,有一二層小樓亮有燈火,門口安排了護衛看門,送至門口,護衛推開門,行禮相迎,上樓之前,謝晉迴頭跟拓跋宏說道:“今日父親隻想與殿下單獨一談,兩位將軍,我已經讓人在樓下雅間備下酒席,還勞煩二位將軍移步。”


    羅克敵有些擔心,正欲出聲,拓跋宏眼神製止,然後迴頭對謝晉說道:“謝學士有請。”


    行至二樓一雅間門口,謝晉做手勢請,然後行禮說道:“晉王殿下,請,我就現行告退了。”


    說完轉身下了樓。


    拓跋宏推開門,見房中擺有一紫檀棋盤,棋盤前有一博山爐,嫋嫋青煙緩緩而上,一老者從屏風後走出來,老者麵容清瘦,灰色衣擺飄飄,鶴顏白發,看上去約六十許,然麵目看上不過四十模樣,可見年少時必定風姿卓絕,南朝尚道玄,所穿服飾皆有飄逸出塵之意。


    老者微微一笑,手揮向棋盤:“殿下善弈否,可否陪老朽手談一局。”


    拓跋宏拱手行禮:“長者邀,不敢辭。”


    說完坐於下首,手請謝相:“老先生先行。”


    老者坐下,手執黑棋先落一子,待雙方行至中盤之後,拓跋宏突於中腹下下一子,謝勳直接應了一手,雙方圍繞中盤腹地有了一番爭鬥,棋勢膠著,難分勝負,就在此時,拓跋宏一子突襲而下,眼見有機會於中盤連成一片,謝相沉思片刻,笑了笑,遂投子。


    拓跋宏詫異:“謝相何故投子,小子這一試探而已,勝負尚為分。”


    謝勳笑道:“手談也是心談,我既然已經知道了殿下的心事,再下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了。”


    拓跋宏問:“謝相何出此言,願聞其詳。”


    謝勳緩緩道:“那老朽就慢慢為殿下說解一番,陳留謝氏,江左千年豪門,曆五朝,而陳留謝氏屹立不倒,你可知為何?”


    拓跋宏搖頭:“願聞其詳。”


    謝勳繼續說:“天下有一句話,天下無論誰為君?江左將相必王謝,謝家信的是王道,而不是君臣道,王家謝家這些頂級世家之所以屹立不倒,不在於忠,而在於待天下時而動,順勢而為,無論誰占據天下,王謝家都輔佐之,謝家有祖訓,不謀天下,隻謀朝堂,所以我們與北朝不是敵人,這議和之策也是我向陛下進言,並極力促成的。”


    拓跋宏躬身行禮:“感謝謝相為蒼生念!”


    謝勳搖頭道:“老朽沒有那麽高尚,因為目前北魏還無力南下,一為實力不濟,二則定帝無此心,定帝崇佛,忌殺伐,這也是你無法歸朝的原因,因為你有戰心,而這次江北之戰,實非吳國公之過,我大梁欲奪西蜀,以期可以兩路並進北伐中原,實為良策,抽調五成靖北軍去了嘉林關,造成望北城兵力不足,才讓獨孤文欽用計奪迴了望北城,如今攻守易勢,短期內天命已經不在大梁了。”


    拓跋宏不解:“謝相,本王這一路過來所看梁國國立鼎盛,百姓安居,論國力依然勝過我北朝。”


    謝勳點頭:“國力不等於戰力,梁國占據江北三十多年,都無力北伐,原因就在於缺乏戰馬,魏國如果遊鬥、誘敵深入,襲擾糧道,北伐很難持久,三十多年前北伐失敗就是這個原因,不過魏國未來有很大的危機。”


    拓跋宏連忙問道:“望謝相賜教。”


    謝勳指向拓跋宏:“關鍵在殿下身上,今日希望殿下跟我說心裏話。”


    拓跋宏指向自己:“在本王身上?”


    謝勳點頭道“如果魏國繼位之君,不是你拓跋宏,而不出二十年,攻守之勢將再度改變;因為北地戰力雖強,然民生疲弱,人力不足,此國運不可長久。而南國地產豐富、人口眾多,國力鼎盛,二十年休養生息,必定可興兵再謀北伐,此為國運國勢,其二,北地大力興佛、舉國之力供養僧侶、磨滅北朝君臣之戰意、損壞國力,長此以往,國必弱,這是北朝最大的危機,你父兄皆崇佛,若齊王繼位,一旦兩代帝王相繼,大勢就不可挽迴,魏恐難再有三十年之國運。屆時漠北、大梁齊攻魏國,魏國何以應對?亡國之禍,隻在旦夕。”


    拓跋宏聽聞心中震動,遂起身,以弟子之禮叩謝:“先生,可否教我,今天先生所言皆為洞悉天下之言,先生有言動天下的驚天之才,小子不說假話,我確有天下之誌,先生既然對我說了這番話,必有言可教我,我願奉先生為師,求一安定北國之策。”


    謝勳扶起拓跋宏:“天道惶惶,皇道不可測,剛才你中盤未定之時,就強力南下,我已知道你的心,我今日說的這些話,也是不可測天道,所以倘若日後你真的南下了,我希望你可少造殺孽,保江南繁華,百姓安居,如果你起誓,我今天就贈你幾策,至於天命是否在你,天來定。


    拓跋宏跪地立誓,謝勳說道:“他日你若進了建都,就是老夫自縊殉國之時,請善待我謝氏族裔,他們必不會責怪於你,依然會立於朝堂,為百姓請命、為天下謀福祉。”


    拓跋宏抬頭看老人鴻聲之言,心中巨振,此人心懷之大,謀略深遠,平生未見。


    謝勳緩緩而談:“魏國太子薨逝之後,你父皇屬意誰為太子,其實你心中應該也明白,必是你二哥齊王,齊王自幼拜北地大儒王泉為師,少有文名,早就盡收北朝漢人文脈;


    齊王對你父皇母後極盡恭孝,待臣子禮賢下士,朝野無不讚頌;


    齊王崇佛理佛,與國師智信法師為忘年好友,和你其他幾位王弟不同,他們要麽結黨、要麽豢養死士,要麽圈地豪奪,而齊王從無此等舉動,如果不是因為他不是長子,太子之位怕早就是他的了。


    今天你父皇解除了江北之危,國家局勢穩定,選的繼任者必須是一個以仁孝治理國家的人,雖說齊王早有王妃,且生下了世子,但是你父皇恐會讓他休妻以娶永慧公主,為他掃清太子之位的障礙,並且獲得我朝的助力,此時你爭是爭不過的。


    我給你三策,一為自請解兵卸甲,除你父皇以及朝野對你的猜忌、二為請入天龍寺,拜國師智信為師,除殺孽、陪你母妃理佛,盡人子之孝,消你父皇的之惡,隔絕朝堂之變,不沾因果、靜待風雲。三為待時機轉變,不可心慈手軟,記住太子的敵人,就是你的敵人,太子若心有倦意,才是你的機會,可等可謀不可強奪!你且記住了?”


    拓跋宏細細思量,念叨一聲:“可等可謀不可強奪!本王記住了!”


    “謝先生贈言!”


    拓跋宏再次行禮,待抬頭時,謝相已然推門而去,拓跋宏再次看向棋盤,從黑棋棋盒之中拿起一黑子,想要走一步,還是搖搖頭,又放下了。


    “這棋,我終究還是輸了。”


    李存孝、羅克敵走上樓來,見發呆的拓跋宏問道:“大哥,那謝老頭跟你說了些什麽?”


    拓跋宏手指棋盤:“下了一盤棋。”


    羅克敵撓著頭:“下棋,這謝老頭閑得蛋疼嗎?”


    拓跋宏起身,在羅克敵頭上彈了一下,笑道:“走啦……”


    ……


    一輛馬車夜間行於建都,車軸滾動之聲,在黑夜中起起伏伏,馬車內,謝晉問父親:“父親,為何今日要對拓跋宏說這番話。”


    謝勳閉目而答:“陳留謝氏傳了千年血脈,一家子上萬口人,想想二十三年前溫家權傾天下,一朝想要改朝換代,舉族一萬多人盡數被誅,天下之位隻是個人的野望,卻是多少豪門勳貴之家的墳墓,我們謝家做的是這天下百姓的臣子,不是一家一姓的臣子,日後無論誰一統這天下,我們謝家依然是國之將相,社稷柱石,晉兒你明白為父的苦心嗎?”


    謝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兒子明白了。”


    謝勳嘲笑道:“當年恩師說為父是個老滑頭,其實做個老滑頭又如何呢?能守護謝家的傳承,能保護謝家一族上萬口的人,能讓這江南百姓日後少點戰亂之苦,為父何必在乎那些虛名,管他日後史書說我是個忠臣還是逆臣!為父從來不在乎。”


    謝勳說振聾發聵,一旁的謝晉這一刻才有些懂得了自己的父親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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