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四目相對。


    辛夷羞愧。


    傅九衢幹嘛盯著她這張「猴屁丨股臉」不放?


    這,廣陵郡王肯定是沒見過她這樣的醜模樣吧。


    辛夷認命地垂著眸子,在眾人的取笑聲裏與傅九衢手臂交纏,一仰頭便飲下了那交杯酒。狀態再次發生,因為她動作太急,飲得太快,不小心被酒液在喉頭一梗,她嗆住了!


    轟!


    又是一陣大笑。


    沒有人同情她這個咳嗽的新娘子。


    大家都在笑,「魏夫人,新娘子已是等不得了,快些端上餃子再合髻,好讓他們行周公之禮吧。」


    「……」


    辛夷哭笑不得。


    古人鬧洞房也是這麽生猛的嗎?


    一般生餃端了上來,流傳千年的「生與不生」的問題裏,辛夷果斷而含糊地說了一個「生」字,太太們便饒過了她。


    然後,合髻又是什麽?


    辛夷悄悄瞄了傅九衢一眼。


    他麵無表情地緊挨辛夷坐下,隱去臉上的笑意,雙手正經地搭在膝上,唇角繃緊,整個人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紅男綠女,男左女右,並蒂花開、珠聯璧合。」


    辛夷在眾人的笑聲裏,正不知所措,傅九衢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緊緊交纏。


    在眾人的笑聲裏,她眼睜睜看著魏氏將兩人的一綹頭發用紅繩綁了,然後拿著紅綢剪刀「哢嚓」一聲剪下來,放入杏圓托起的一個墊著紅緞的檀木錦盒裏。


    「結發為夫妻,白首不相離。」


    傅九衢將錦盒雙手捧起,朝魏氏行禮。


    「多謝師娘。」


    原來這便是傳說中的結發之意……


    洞房裏貴中之貴的最後一道儀式。


    辛夷心下略略凝重,不知道是不是被傅九衢感染,突然就覺得那檀木錦盒裏裝的不僅僅是二人捆綁在一起的頭發,而是他二人即將糾纏一生的命運。


    當然,前提是足夠幸運。


    有這個機會,讓他們可以糾纏一生。


    傅九衢盯著喜服映襯下白皙如玉的新娘子,雙眼幽靜而明亮,像遠古荒原上燃燒的兩簇焰火,看得辛夷心下猛跳,垂頭不敢抬起。


    「十一,從此你我夫妻一體,恩愛不疑。」


    「嗯。」辛夷眼皮掀了掀,在他灼熱而專注的目光裏,微微頷首。


    「哎喲,新娘子這是害羞了。」


    「新郎官,你不要一直盯著新娘子看呀,等我們走了你二人再慢慢相看不遲。」


    「春宵苦長,有的是時間……」


    太太們很是喜歡打趣傅九衢,畢竟能像今天一樣肆無忌憚調侃廣陵郡王的機會並不多。也隻有在今天,無論他們說什麽,做什麽,傅九衢都不會見怪。


    喜房裏又一次哄堂大笑起來。.


    傅九衢看辛夷腦袋垂著,知道她並不是真正的害羞,但仍是安撫地捏了捏她的手,不輕不重的力道,飽含深意。


    「如此便算禮成了,我出去陪客,你在房裏休息片刻,有什麽需要,你隻管吩咐她們。」


    辛夷嗯一聲。


    旁邊又有太太調侃。


    「哪裏就叫禮成了,周公之禮還沒有呢!」


    「國公夫人莫不是還想看新郎新娘敦倫大禮,羞煞也,羞煞也!」


    辛夷:「……」


    傅九衢無奈地笑歎一聲。


    「眾位夫人玩笑我可以,別玩笑她了,臉皮薄,一會兒使小性子,該不讓我入洞房了。」


    辛夷:……


    「郡王


    心疼郡王妃了。我等再不識趣,便要叫人來趕的了。」


    傅九衢不輕不重的話一說,太太們笑鬧著便三三兩兩地退下去吃酒席了,不再當真為難辛夷……


    喜房終於安靜下來。


    辛夷舒口氣,伸長胳膊摘了摘頭冠沒有摘掉,正準備讓杏圓來幫忙,就見一顆小腦袋探了進來。


    三念?


    辛夷沒有出聲,因為她是瞎子。


    三念貼著門根觀察片刻,悄***地遛進來,坐在辛夷的旁邊。


    杏圓忍不住笑,「三姑娘,你這是做什麽?」


    三念沉默地貼著辛夷,一聲不發,直到辛夷握住她的小手,三念才將小身子靠了過去。


    「我想陪一會兒娘。」


    大婚的日子,杏圓怕小孩子鬧騰,且不合禮數,正要阻止三念,就聽辛夷道:


    「沒事的,讓她留在這裏。」


    杏圓無奈地點頭,走到一側將喜燭的燈芯挑亮。


    三念神色有些悶悶不樂,「我很乖的。」


    辛夷笑道:「我知道的呀。三念這是怎麽了?」


    三念眼皮垂下來,「白芷姐姐她們都不肯讓我過來,說我會吵著你……」


    辛夷搖頭,緊握她的手,「不會,怎麽會呢?方才是因為客人太多,規矩也多,你看現在都沒有人了,你傅叔迴來看見,也不會怪你的。」


    三念仰起腦袋,「真的嗎?」


    「當然啦。」


    「可是……」三念語氣低低的,「等你們有了自己的小孩,是不是就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喜歡我了?」


    辛夷訝異地看著三念。


    三念又道:「方才我聽他們說,我宮裏的那個姨母生了個小公主……娘,你成了婚,是不是也要生自己的小孩子了?」


    「……」


    相比一念和二念,三念更沒有安全感和歸屬感,從張家村到長公主府,她或許曾經短暫的得到過家的感覺,可說到底,仍是寄人籬下,而且年紀尚小,命運從不由自己掌握,是個可憐的孩子。


    「不會。」辛夷輕輕地摟住她,「不論什麽時候,你都是我的孩子。」


    三念默默不語,隻是將雙手慢慢環在辛夷的腰上,小臉貼著她。


    好片刻,才眯上眼睛,低低地道:「娘,你真香,我想跟娘一起睡。」


    辛夷愣了一下,輕笑,「今天晚上恐怕不行。」


    三念:「為什麽?」


    杏圓在一旁偷偷發笑,辛夷勾了勾唇,也抿著嘴樂,然後從袖子裏掏出那個裝了零食的荷包。


    「你要不要吃?」


    三含搖頭,表示不要。


    她比起當初在藥坊的時候變得懂事了,也小心了。


    辛夷餓了,也不管她,隻取出一塊油紙包的糕點來往嘴裏一塞,邊吃邊道:


    「因為今兒是我和你傅叔的洞房花燭夜,他要跟我睡。」


    杏圓驚訝地瞪大眼睛。


    她不敢相信辛夷會這麽直截了當地告訴孩子。


    三念也有些驚訝,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傅叔都那麽大了,還要跟娘睡?」


    辛夷噗的一聲笑開,狠狠咬一口糕點,突然覺得有點硌嘴,連忙吐出來,放在掌心裏。


    那是一個小印。


    篆刻的,辛夷勉強看出是四個字……


    ··


    喜宴上正自熱鬧,傅九衢目光在人群裏掃視一遍,就看到了和陳執中幾個老臣坐在一處說話的高明樓。


    他是新娘的哥哥,又是大理東川郡王,自然得由重臣招待。


    這陳執中昨兒晚上被傅九衢灌醉,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今日皇帝停朝一天,他們也不必上朝,叫來小妾撒歡一迴,再拾掇拾掇便帶著家眷到長公主府赴宴。


    昨夜冒雨送到政事堂的「靜江府八百裏加急」,不是他忘了,而是他並不認為「請罪」是一件很要緊的事情。


    宰執天下,一個宰相每日裏要處理的來自全國各地的奏表和文書多如牛毛,難得有機會放鬆一日出來喝喜酒,他自是不會將那封請罪奏表放在心上。


    「東川郡王,來,老夫敬你一杯。」


    陳相公能到如今高位,人情世故自不必說,將廣陵郡王的大舅子照顧得妥妥帖帖。


    傅九衢從小廝手上拿過酒壺和酒杯,走到高明樓那邊。


    朝一群重臣挨個敬了酒,這才望向高明樓。


    「大舅哥,借一步說話。」


    高明樓今晚沒有喝酒,陳執中幾個來迴敬他勸他好幾迴,都被他以大病初愈為由擋下了。但他也說不清為什麽,渾身上下就好像被酒液灌穿了一般,連五髒六腑都熱辣辣的,有一種焦灼的痛苦,好像快要將他焚燃……


    盯住傅九衢的眼睛,高明樓慢慢起身。


    「好。」


    傅九衢朝陳執中等人點頭示意,率先轉身走在前麵。


    高明樓眉峰微擰,默默跟上去,路過遊廊時,朝方才趙禎淺坐的中堂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趙禎去了哪裏。


    方才新人在中堂行完拜禮後,宮裏就有人來報。


    趙禎將人喚入內室,再沒有見過人。


    高明樓雙眼幽冷的眯起,默默扶緊腰間的刀柄,放慢了腳步。


    傅九衢迴頭看他一眼,勾了勾唇。


    他沒有帶高明樓去房間,而是走到院落中間的花叢中。


    夜鳥鳴叫,風涼細細。


    黑燈瞎火的地方,一個人也沒有。


    他突然停下,麵對著高明樓那雙複雜的眼睛。


    「天亮前離開開封府,此生不再來大宋,或可僥幸留得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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