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蒙檸差點跳起來。


    “婢子沒有!官家明查,婢子在會寧殿當差,一直盡心盡力,侍候張娘子從不敢怠慢,更無二心……”


    蒙檸跪行過去,就要向趙禎討饒。


    趙禎正是怒火中燒,一個窩心腳便將她踹翻在地。


    “審!將這個惡婢帶去皇城司獄,給朕好好審!”


    “官家……”曹皇後款款走近,看一眼張雪亦,淡淡地道:“此事不宜鬧大。皇城司獄的口風再緊,終歸不是無嘴的瓶子……”


    張雪亦一聽便嚶嚶地哭起來。


    趙禎冷笑,“皇後在怕什麽?”


    曹皇後輕輕掀唇,“怕事情鬧大了,宮闈醜聞傳出皇城,天下皆知,影響的是皇家威儀,天子名聲。”


    趙禎的神色果然放緩。


    相比於張雪亦,他更愛的是自己的江山,是趙家天下。


    張雪亦咬牙呻吟一聲,可憐楚楚地問:“難不成此事就算了不成。”


    “當然不能就這麽算了。”曹皇後徐徐地一笑:“這個惡婢恩將仇報。對貴妃心懷怨恨,千刀萬剮不為過,但官家仁厚……”


    說罷,她看一眼無辜的辛夷,唇角若有似無地一彎。


    “依我看,亂棍打死了喂狗便是。”


    蒙檸一聽差點昏了過去。


    “官家饒命,聖人饒命,娘子饒命,婢子,婢子……”


    說到此處,蒙檸似乎這才意識到如果她被打死,那這一樁罪便會扣死在她的頭上,不僅她一人受罰,有可能她的九族都要被誅連……


    這不是虧了自己,便宜了別人嗎?


    蒙檸橫下心來,在曹皇後似笑非笑甚至帶一點鼓勵的目光中,重重磕頭。


    “婢子是受了周娘子指使。”


    ·


    殿裏死寂般沉默。


    趙禎神色震驚,額頭有隱隱的青筋浮動,怒氣不可遏製般冷森森地衝向蒙檸。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蒙檸唇舌抖動,不敢再說話,突地轉向周憶柳。


    “娘子救救婢子,娘子你要救救婢子啊,婢子這麽做可全都是為了你……”


    周憶柳:“可笑!”


    她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看著趙禎。


    “她會寧殿的宮女指認是妾身,那就是妾身了嗎?因為妾身卑微,便可以任人指摘嗎?”


    曹玉觴睨一眼趙禎,淡淡地道:“官家知道臣妾為何不肯讓你把人拉到皇城司獄去審了吧?”


    扯不清楚的皇家事啊。


    周憶柳懷著身子,那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也就是說,這件事無論是不是她做的,趙禎都不會動她。如果事情鬧大,且不說對皇嗣有沒有影響,就說將來這孩子出生以後,有一個這樣惡毒的母親,該如何自處……


    說到底,曹皇後心裏十分清楚。


    扒周憶柳的皮是一迴事,能不能治她的罪……那得看張雪亦的本事。


    趙禎聽完點點頭,神色淺淡地道:“還是皇後思慮周到……”


    聲音未落他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猛地轉頭,“原來皇後早就知情?”


    “臣妾不知。”曹玉觴平靜地看了周憶柳一眼,頓了頓,“但這個宮中,膽敢傷害貴妃的人,無論哪一個……都會損及皇家顏麵。”


    趙禎靜默不語。


    他不喜歡這個皇後,大抵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太冷靜了,天塌下來曹玉觴也能平靜地給他分析利弊,好像一個空殼子。這個空殼的名字叫“皇後”,不是他的妻子。


    “阿依瑪。”趙禎第二次點名辛夷。


    “你說你在後院聽見了,那個人是誰?在不在殿中,你給朕指出來。”


    辛夷撇嘴,小心翼翼地搖頭。


    “不敢說……我怕。”


    趙禎:“有朕給你做主,你怕什麽?說!”


    辛夷的腦袋越垂越低,看上去很是猶豫,“我看不清人,說出來不算。官家要想知道,叫我的婢女杏圓來指認便是。”


    杏圓很快被帶了進來。


    她看了辛夷一眼,規規矩矩地跪在趙禎麵前,磕頭。


    “迴官家的話,婢子認得那人是周娘子身邊的秀琴姑娘。”


    趙禎:“你為何認得她?”


    杏圓道:“當初婢子和秀琴一同在長公主府當差。周娘子入宮後,才把秀琴要過去的。”


    趙禎盯著周憶柳,一副怒其不爭的表情。


    “為何?朕待你不薄,為何你一定要置貴妃於死地?”


    “不薄嗎?”周憶柳突然抬起頭,下唇咬得蒼白,淚水盈盈地道:“多年前不辭而別,讓我大著肚子嫁給他人,生下孩兒受盡冷眼……多年後,將我當成生孩子的母豬,好吃好喝地喂養,隻等誕下麟兒,再隨意處置……”


    “你瘋了?”趙禎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不敢相信她居然親口承認,還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周憶柳低低一笑。


    這個時候大勢已去,狡辯沒有意義。


    她手上的籌碼還有多少?有多少是可以用的?


    ……趙禎,她和張雪亦共同的男人。


    她的生死全在趙禎一念之間。


    “是。妾身是瘋了。”周憶柳淚水漣漣地望著趙禎,“妾身自打愛上官家,便瘋得厲害,無媒無娉為官家生兒育女,任官家哄騙……妾身不僅瘋,還傻,還嫉妒!妾身嫉妒張貴妃獨得官家寵愛,嫉妒她是官家心尖尖上的人……”


    事實上,她本來沒有那麽在意張雪亦什麽時候死,是辛夷的到來,加速了她的殺心。但此刻周憶柳絕對不敢承認因為癡戀傅九衢想要加害辛夷從而出手殺害張雪亦的。當然,她更不敢將傅九衢讓她做的事供出來……


    那樣,她隻會死得更快,更慘。


    “妾身這輩子隻做錯了一件事……”


    周憶柳目光眨也不眨地盯住趙禎。


    “所愛之人,不愛我。”


    趙禎愕然地盯住她,久久無言。


    “官家殺了我吧,為你的愛妃報仇,殺掉我這個低賤的,蒲草一般……卑賤的女子。”周憶柳緩緩閉上眼睛,任由淚水橫流,肩膀瑟瑟,可憐又無助。


    她在賭,賭趙禎性情仁厚軟弱,對她仍懷憐惜。


    “貴妃……妾身去後,你要保重身子。”


    “誰要你假惺惺地裝好人?”張雪亦氣得眼睛都瞪大了。


    周憶柳低低一笑,淒豔無比。


    “你保重身子,活個千歲百歲,壽元無量,才能讓官家千歲萬歲、福壽綿延。你保重身子,陪在官家身側,才能讓官家年年歲歲、得見歡顏……隻要官家龍體安康,妾身甘願就此墮入畜生道,淪為牛馬,生生世世,供人驅役……”


    一字一頓,她潸然淚下,情意綿綿。


    曹玉觴默默地轉開臉,唇角微勾,雲淡風輕。


    入宮幾十年,她看夠了……


    辛夷心裏暗歎,剛才還覺得自己茶藝十級,如今對比周憶柳,她才知道什麽叫薑還是老的辣。


    畢竟她沒有這麽厚的臉皮和這麽黑的心腸。


    “官家……”


    張雪亦這沒腦子的突然哭嚎起來,拖住趙禎的衣袖。


    “你要替妾身報仇啊,官家,你說了你要替妾身報仇的……”


    辛夷也別開了臉去。


    心裏將張雪亦這個豬隊友罵了一萬遍。


    對比周憶柳的手段,張雪亦簡直像個宮鬥小學生。在這個吃人的後宮,張雪亦能榮寵不斷地活到三十多歲,完全是趙禎的偏愛和老天的厚待了。


    “官家,不能饒了這個小賤人……官家!”


    大殿裏隻有張雪亦一個人的哭鬧。


    人都同情弱小,皇帝也是人。


    而且,兩個都是他的女人。


    當女人以為自己占理可以踩死對方的時候,男人心裏卻在想……原來她如此愛我,為了我甘願殺人放火,這不是真愛是什麽?


    一個權掌天下的皇帝,最難得的便是真愛。


    周憶柳再有不是,也是因為他啊!


    “閉嘴!”趙禎突然低斥,看一眼周憶柳神色淒淒的模樣,轉口道:“一口一個小賤人,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她不是什麽小賤人,她肚子裏懷著朕的骨肉,是朕孩兒的親娘!”


    有孩子的優勢在這個時候展露無遺。


    曹皇後身是後宮之首,無兒無女。


    張貴妃寵冠六宮,孑然一身。


    “官家!”張雪亦不敢置信,驚得血色全無,“這個小賤人,她,她處心積慮地禍害妾身,就是想置妾身於死地啊,官家,如此狼子野心的小賤人,留不得呀!”


    趙禎歎一聲,“她一介婦人,能有什麽狼子野心?”


    她謀的,是朕的真心罷了。


    “官家啊!”張雪亦哇的一聲伏在床上,嚶嚶地哭,比方才更為淒慘百倍,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好似隨時要死過去。


    趙禎一看,這才迴過神來,瞪了周憶柳一眼,大聲叫著:“傳太醫!”


    會寧殿再次忙亂一片。


    在太醫進來前,趙禎轉眼看著周憶柳,臉上陰晴不定地躊躇片刻,恢複了身為帝王的疏離和冷漠。


    “來人,將周娘子送迴翔鸞閣,聽候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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