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看出妲花臉上按捺不住的緊張,搖搖頭,但笑不語。


    妲花果然繃不住了,猛地躍下象背,朝她走過來。


    “你跟我說實話,我把這個給你……”


    她褪下腕子上的一個銀鐲子,遞給辛夷。


    辛夷豎了豎眉梢,再次抿嘴搖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大宋富庶,在下不缺銀錢。”


    這不是在說看不起銀鐲子麽?


    妲花臉頰微熱,突地扭頭吼那個侍女,“去拿我的寶貝來。”


    侍女瞅了辛夷一眼,應聲而去,再迴來時,手裏多了一個藍黑布製成的荷包,裏頭裝著一錠金子和妲花喜歡的珠寶。


    從辛夷的角度,這的確不算珍貴的寶貝,但妲花卻覺得它們已是極好。


    辛夷歎息一聲。


    她喜歡金錠子和珠寶,但也怕廣陵郡王知道後扒她的皮。


    於是,她心疼地將荷包推了迴去。


    “姑娘,在下不是見錢眼開的人。”


    妲花對她的觀感好一點,認真吐露心事。


    “我便是要給廣陵郡王做妾的那個土酋女兒……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廣陵郡王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做他的妾,到底有多可怕?”


    辛夷沉吟一下,在段隋不斷望天的白眼中,沉沉歎息,“看姑娘你是個心思純真的人,那我便實話告訴你好了。”


    妲花點點頭。


    辛夷道:“第一,你極大可能不討廣陵郡王的喜歡。雖然你很可愛,但這次是你的父親逼他同意的,你說他會真心喜歡你嗎?即使勉強納你迴去,大抵也是置於後院,像貓貓狗狗一樣養著,你可能一生都見不到他幾次。”


    她說一句,妲花的臉色便再白一分。


    辛夷道:“第二,我看姑娘喜歡養象,想必愛好自由,但你若入得廣陵郡王的府邸,自由便與你無關了。大宋女子規矩多,做男人妾室的女子,規矩更多。不僅家中長輩要晨昏定省,往後他娶了妻,你還得對他的妻子言聽計從,早晚請安。即便你得了郡王寵幸,生下他的孩子,那孩子也不會叫你母親,因為你是侍妾,最多叫個姨娘……”


    妲花嘴唇囁嚅一下,“還有呢?”


    “第三。”辛夷擰著眉頭,“汴京飲食文化異於結洞,你處於他鄉,吃不到想吃的美食,見不到父母和族人……”


    妲花皺眉,“那你還沒有說,廣陵郡王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辛夷思忖一下,“不是好人。”


    妲花眼睛微微一瞪,“他很可怕嗎?”


    辛夷點頭:“很是可怕。脾氣陰晴不定,說打就打,說罵就罵,殺人如麻,陰險狠毒。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計其數……”


    頓了頓,她瞥一眼妲花,“前陣子他在桂州宰殺紀威等三十八人的事,姑娘可有聽過?”


    妲花小臉刷白,“聽說人頭滾落一地,有一些腰斬的人,腸子都流出來了……那些人便是,便是他殺的?”


    辛夷瞟一眼她的表情,“沒錯。”


    妲花咬了咬下唇,緊張和恐懼彌漫在臉上,抬頭望一眼酋長給傅九衢居住的小樓,再不肯停留半瞬,甚至都沒有給辛夷告別,轉頭叫上侍女,騎上大象便匆匆離去。


    段隋大為震驚地看了辛夷片刻,見她紅唇綻笑,又繼續興致勃勃地逛園子,就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整個人都不好了。


    “小娘子怎麽能如此編排九爺?”


    辛夷嗯一聲,無視段隋見鬼般驚異的表情。


    一本正經地反問:“我有說錯嗎?”


    不等段隋迴答,她又輕笑一聲,“想一想你被扣去的俸祿和挨的那些板子。”


    “也是啊。”段隋仔細琢磨一下,辛夷確實也沒有說錯一句。


    就連殺紀威三十八人,也都不是胡編亂造的。


    隻不過,辛夷沒有告訴妲花,傅九衢殺人的緣由罷了。


    這又哪裏算得是欺騙?


    ~~


    白日裏,辛夷和傅九衢在石大人的帶領下去城中逛了一圈,感受了一番異域風情。


    石大人精通當地語言,充當著翻譯和導遊的角色,在他的帶領下,辛夷像一個遠方來的遊客,看什麽都有興趣,迴去時,高高興興地帶迴一堆水果。


    晚上,土酋派仆役送來了飯菜,但傅九衢並不食用,隻是叮囑孫懷偷偷處置掉,然後拿出從宋軍大營裏帶來的幹糧,就著水果將就一餐。


    辛夷看著食物倒掉有點可惜。


    “那明兒宴席上,九哥也什麽都不吃嗎?”


    傅九衢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辛夷想了想,點頭,“好吧,不如何。”


    傅九衢就是這麽一個人。


    不肯給人麵子,任對方是誰,他都是這樣的德性,既然是土酋請他來的,用不用又能如何?


    辛夷低著頭,默默啃著燒餅。


    突聽傅九衢不帶情緒地道:“晚上你跟我睡。”


    什麽?辛夷猛地抬頭。


    傅九衢正襟危坐,姿態雍容,看不出半分別的意圖。


    她輕唔一聲,繼續低頭啃燒餅,平靜的外表下,一顆心卻是怦怦直跳。


    心裏卻在尋思,傅九衢憋了這麽久,該不會要在這裏……嗯嗯嗯她吧?


    ~


    辛夷心裏不平靜,時間就變得格外地漫長。


    等到了夜間,她洗沐後進到傅九衢的房裏,看到鋪在木窗邊的那個地鋪,這才明白自己有多麽的心思不純。


    嚴格來說,屋子裏都是地鋪,因為沒有床。


    隻是屋中間那個類似榻榻米的地鋪更為寬敞,而靠窗那個就隻有一張竹篾草席了。


    屋子裏燈火昏暗,辛夷看一眼盤坐的傅九衢。


    他在翻看什麽書籍,辛夷沒有走近,在靠窗的竹席上躺下。


    明明困得很,卻無睡意。


    她打個哈欠,側過頭,看向窗外的竹林芭蕉。


    黑壓壓的夜色裏,這些影子好似全都變成了人的模樣,讓這個夜變得格外冷清。


    “過來睡。”


    傅九衢的聲音低低喑喑。


    辛夷一窒,扭頭,雙眼微睜。


    “這……不好吧?”


    傅九衢抿唇而視,幽暗的眼裏有幾分促狹。


    “這邊寬敞。”


    他說著走過來,在辛夷的身邊坐下,淡淡地道:“我睡這邊。”


    辛夷這才明白,他是要跟她換位置,而不是要她過去同他一起睡。


    咳!辛夷懷疑自己太過緊張,頭腦不清楚到近乎降智。


    “好。”她望一眼躺在身邊那頎長的身影,抱著小被子挪到屋中。


    不同的榻,卻又像是同榻而眠。


    傅九衢熄了燈,空間頓時變得寂曠而幽遠。


    辛夷閉上眼睛強行入睡,失敗後睜開眼,無奈地一歎,“九哥今晚的話好像特別少……”


    片刻後,才傳來傅九衢低低的聲音,“我何時話多?”


    辛夷沉默下,“你為什麽不問我?”


    “嗯?”


    “白天我見過妲花的事情。”


    她不信傅九衢不知道,主動承認錯誤。


    果然,傅九衢並不意外,輕描淡寫地道:“說打就打,說罵就罵,殺人如麻,陰險狠毒,你說得沒有錯。”


    完蛋了!


    辛夷心裏敲起警鍾,“九哥抓這些字眼做什麽?你應該知道我這麽說的目的,不是為了幫你減少麻煩麽?”


    “嗯。”黑暗中,傅九衢的眼睛聽不出喜怒,“我並未怪你。”


    不怪,但這語氣就是不好嘛。


    辛夷靜靜地看他片刻,決定倒打一耙。


    “看來是我破壞了九哥的好事,惹來九哥不快了。”


    傅九衢嗤地一笑,情緒莫辨地問:“十一如此膽大,我該欣喜才是,怎會不快?”


    辛夷瞥一眼:“說得反話對不對?”


    傅九衢:“不是。”


    辛夷側過身子望過去,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不喜歡女人自作主張,對不對?”


    傅九衢又是一笑,“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計較。”


    呸!辛夷朝他那邊挪了挪,“明明就是不高興,還要嘴硬。”


    傅九衢這次沒有說話,辛夷抬抬眉,再往他身邊挪一挪,笑著逗他,“那你為何要讓我跟你睡?難道又為了懲罰我?”


    “十一。”傅九衢聲音溫柔,在暗夜裏格外好聽,“在你心裏,我是什麽人?”


    辛夷一怔。


    原來他在意的點,是這個?


    辛夷想了想,“大好人。麵善心慈,和顏悅色,對我尤其溫柔。”


    這跟她說給妲花的話,完全是兩樣說辭。


    傅九衢冷哼一聲,音調愉悅了幾分。


    “那你說我為何要讓你跟我睡?”


    辛夷想了想。


    “九哥當然不是為了耍流氓……那便是擔心我的安危?”


    “知道就好。”傅九衢覺得自己也太好哄了,在被這女子背地裏胡亂編排一通後,一句“大好人”就半點氣都沒有了,於是不知是惱她還是惱自己,突地冷下聲音。


    “那你還不過來。”


    辛夷呃一聲,身子又往他那邊挪了挪。


    “我這算不算投懷送抱?”


    傅九衢伸出長臂,順勢將人攬入懷裏,低頭親昵地蹭了蹭,鼻息帶笑。


    “怕什麽?你也不是第一次。”


    “才沒有。”辛夷笑著掙紮,“楚河漢界。郡王自重。”


    傅九衢嗯一聲,輕輕摩挲她的下巴,那玉板指光滑的質地慢慢劃過她的麵頰,在辛夷如雷般的心跳聲裏,一寸寸落到她的鎖骨上,輕飄飄,像羽毛…………


    “十一,我……”


    “怎麽?”辛夷的臉頰迅速暈熱。


    砰砰砰!


    她的心幾乎要蹦出嗓子眼來,緊貼的身子幾乎著火。


    “九哥?”她看不清傅九衢的眼睛,隻一個隱隱約約的輪廓,令她腦子短路,“你要說什麽?”


    “沒事。”傅九衢聲音低啞,扶在她腰上的手慢慢鬆開,溫柔慵懶地一歎:“睡吧。”


    ~


    酋長的壽宴設在正午。


    辛夷隨傅九衢進去的時候,挑高的宴會大廳中已來了為數不少的賓客,一個個盤坐在竹筵上,麵前的小宴桌上,擺放著果盤肉食,身側做仆役打扮的侍女正在跪坐斟酒。


    傅九衢姍姍來遲,土酋和夫人親自到門口相迎。


    大廳裏的人,亦是噤聲屏氣,視線朝他們看了過來。


    一眾侍衛皆在門外等候,隻有辛夷和石大人隨傅九衢進入宴席。


    辛夷不喜歡這種坐姿,但入鄉隨俗,她觀察著別人的坐相,別扭地坐在傅九衢旁邊。


    無數的視線朝她看過來,都在猜測她的身份。


    其中就有妲花。


    她雙眼疑惑地掃過辛夷,然後直勾勾落在傅九衢的身上……


    辛夷心下歎息。


    這個招蜂引蝶的男人。


    就這張臉,隻怕妲花就要忘掉她的警告了。


    辛夷擰著眉頭糾正一下坐姿,突然抬眸。


    一個是坐在土酋右側首位的年輕男子正在看她。二十來歲的年紀,三十六洞貴族打扮,目光炯炯,視線銳利而深邃,辛夷察覺到他的視線,情不自禁地掃過去。


    對視一眼,那年輕男子已然挪開視線,自顧自低頭飲酒,一隻手慢條斯理地搭在身側女伴的腿上,若有似無地摩挲……


    賓主入席,歌女絲竹入場,緊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土酋率先端著酒杯起身,朝傅九衢遙遙一敬,又半生不熟的宋代官話笑著道:


    “諸位洞長,今日有幸邀請到廣陵郡王來我壽宴,鄙人感到無上榮耀……我們先敬郡王一杯!”


    傅九衢笑著舉起杯盞,漫不經心地一揚,又放下去。


    “本王不勝酒力,領酋長心意,酒就不喝了……”


    辛夷:昨晚九哥到底是想說什麽?欲言又止,害得我做了半宿的夢,胡思亂想…………


    傅九衢:做一晚上的夢算什麽?我都做一年的夢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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