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平靜地看著他。


    久久,他仿佛想通了什麽,低低一笑。


    “也不知那篤耨香到底有何妙處?竟讓張盧之流不顧體麵,當街行搶……”


    傅九衢沉吟一下,從懷裏掏出一個密封的錫皮盒子,神色自然地道:“張娘子在煉香時,給了微臣一盒,微臣這便給官家試香……”


    錫皮盒裏的白篤耨是香丸形態,傅九衢盤坐在矮幾邊,慢條斯理地拈香入爐,動作舒緩而優雅,待香爐裏的炭火熏烤出嫋嫋香氣,他才慢慢地站起來,侍立在側。


    “官家以為如何?”


    趙禎微微合眼,沉吟良久點點頭。


    “清雅氤氳,迴味悠長,好香。”


    傅九衢將香盒慢慢塞入懷裏,起身拱手。


    “官家,如此好香,怎能讓石唐這種賤鄙紈絝不花一文便搶了去,白白享用?”


    趙禎知道他想說什麽,一眼望過去,眉頭微微皺起,“痛打一頓,歸還贓物。”


    傅九衢:“打完仍不肯歸還呢?”


    趙官家瞪他一眼,“按價賠償。”


    傅九衢臉上終於露出笑容,“微臣領命。”


    領命,又領命。


    分明是他想這麽幹,讓張盧來賠這個錢,偏生要借皇帝的嘴巴……


    趙禎不耐煩地擺擺手。


    “退下退下!三日內,朕不想見你。”


    ~


    沒等三日,趙禎便將傅九衢喚到麵前,問他再要一些篤耨香,並讓他找張娘子去詢問篤耨香的由來。


    到了這個地步,傅九衢不得不直言,白篤耨其實是從沉船裏撈出來的,應當是產自真臘。他已然派人前往真臘,再采購一些,讓張娘子依著法子煉好,呈給官家使用。


    麵麵俱到,滴水不漏。


    但趙禎一聽,卻氣得差點吐血。


    沉船上的東西,是真臘使者帶入汴京來的,那不就是上貢給皇帝的東西嗎?


    “臭小子。你這點歪心思全用到朕身上了。”


    趙禎指著傅九衢破口大罵。


    這個要不是親外甥,趙禎能把他活活打死。


    明明是屬於他的東西,叫一個張娘子得了好處,還弄得她很委屈,得了張盧數十萬錢的賠償。


    而他這個皇帝,僅得一盒,還要從外甥手上討要……


    “混賬東西,還不退下?三日內,朕不想再見到你。”


    ~


    傅九衢挨了官家的訓,從宮裏打馬出來,一臉春風得意地笑,段隋一臉疑惑地看了半晌,到了皇城司,實在忍不住問了。


    “九爺為何如此高興?”


    傅九衢掃他一眼,躍下馬來,斂眉不答。


    段隋又問:“九爺不許張娘子把篤耨香獻給官家,為何自己卻這麽做了?”


    傅九衢淡淡地道:“沉船貢品,不是無主之物。你當官家為何啞口無言,不再追究此事?”


    段隋納悶:“為何?”


    傅九衢冷哼一聲,“轉過來。”


    “啊?”段隋默了默,瞥著傅九衢轉過身。


    傅九衢一腳踹在他屁股上。


    “沒腦子就少說話。”


    段隋摸著屁股,苦著臉看傅九衢,“九爺踹也踹了,總得告訴屬下到底是為什麽吧?”


    傅九衢將右手鞭子換到左手,眯著眼似笑非笑。


    “因為他是我舅,不是她舅。”


    段隋呃一聲,覺得自己這一腳挨得有點冤。


    ~


    辛夷是拍賣事件後的第三天,收到賠償的。


    “大宋錢莊”的銀票,一共五十萬錢,整整齊齊地碼在檀木盒子裏,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剛從錢莊裏取出來,帶著金錢獨有的香味放到她的麵前,比篤耨更香十倍。


    “張娘子可要拿好了,這次再被人搶走,就別再累著咱們九爺幫你找迴了。”


    段隋將銀票交到她手上的時候,兩隻眼睛眯得隻剩一條細縫,語氣又酸又妒,臉上是濃濃的不滿,竟與那孫懷有幾分相似。


    果然金錢會讓人迷失。


    辛夷讀出了段隋的情緒,見左右有人,端端正正地從檀木盒子裏取出一半的銀票,塞到段隋的手上。


    段隋嚇一跳,被燙了手似的甩開。


    “你做什麽?”


    辛夷看他麵紅耳赤,知道她誤會了,噗嗤一聲。


    “不是給你的,是給郡王。”


    “郡王?”


    “嗯。”辛夷道:“我喜歡錢,但不會貪得無厭。這次的事情,全仰仗郡王相幫,否則,便是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不到一文錢的賠償……”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瞥一下那些銀票,狠了狠心,再拿出二分之一,末了,又想到什麽,再掏出一多半,隻留下薄薄的幾張。


    “這些都帶迴去交給郡王吧,我就收一個加工費行了……”


    她很清楚這個錢是怎麽來的,有多麽燙手。


    財不配位,必有災禍。


    辛夷不敢占這個小便宜。


    不曾成,段隋卻嘶嘶笑了起來。


    “你這小娘子,腦子倒是靈光得很。知道念著咱九爺的好,不過……”


    他翻個白眼,將銀票又推了迴去,“我可不敢替你捎迴去。九爺把那盒白篤耨都獻給官家了,又怎會看上這點銀錢?九爺若是要錢,就不給讓我拿來給你。”


    白篤耨獻給官家了?


    辛夷微微一怔。


    段隋又笑道:“張娘子拿著吧。我可從來沒見九爺這麽掏心掏肺對人好……不過張娘子渾不在乎就是了,畢竟那邊還有一個曹大人為了你在罰跪祠堂呢。”


    辛夷眼皮一跳。


    罰跪祠堂?


    怪不得好幾天不見曹翊過來,原來是被家裏禁足了麽?


    ~


    段隋走後,辛夷抱著檀木盒子,許久冷靜不下來。


    三小隻卻是開心不已,排排坐在辛夷的床上,一個接一個地幫她數銀票。


    “傅叔是真心為了咱們。傅叔好,好得明明白白。”


    一寶冷靜地下結論。


    “我們有錢了,好多好多錢。”


    二寶樂得在床上不停地打滾,將銀票撒得到處都是。


    “娘,三寶是不是可以請先生來教書了。”


    三寶懷揣著讀書科考當女狀元的夢想,小手緊緊攬住辛夷的胳膊,滿眼是興奮的小星星。


    “娘,我想上學,以後當大官。”


    二念的需要更為樸實,“娘,往後冰糖葫蘆是不是可以一次吃兩串?”


    一念瞪著他倆,看著辛夷。


    “這麽多錢,娘可以做好多好多事情……”


    小孩子一個個喜滋滋的,眉開眼笑,為他們將來的生活設計了許多美夢。


    辛夷卻平靜地將銀票收迴盒子裏。


    “這些錢,我不能要。”


    她長吸一口氣,終於從喜獲巨額的亢奮狀態中找迴理智,急慌慌把銀票收起來就去趕驢,想趕緊將錢送迴到傅九衢的府上。


    可是還沒有離開藥鋪,又想到段隋說的話。


    傅九衢不缺錢。


    這個錢是還不迴去的。


    而且,錢是張盧的,肉痛的人是張盧,即便她一文錢不要,該得罪的人,也已經得罪了,撇不清關係的……她沒有必要為此和傅九衢較勁。


    最應該做的是拿著這個錢,為傅九衢做一點什麽——比如專門為他的病,弄一個藥物研究所,外科手術室?


    辛夷對藥鋪事業有更大的野心,興高采烈地將驢子趕了迴去。


    然後,想起另一樁頭痛的事情——曹翊。


    一個人坐了許久,辛夷讓良人找來筆墨紙硯,給曹翊寫了一封信。


    大意是自知福薄,一個拖兒帶女的小寡婦實在配不上曹大人,也不願意曹大人為了她承受來自家族的懲罰……


    最主要的是,執拗下去也不會有什麽好結果。


    辛夷一直知道,不被家裏祝福的婚姻是不會幸福,也走不到最後。所以,曹家的反應其實在她的意料之中,也許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她被嫌棄了,並沒有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即便那點難受,也隻是為了曹翊待她的情分,而不是不能嫁入曹府。


    她心裏知道,曹翊是頂不住家族壓力的,不可能為了她拋棄一切。但因為缺愛,她終歸還是貪戀了那個溫情男子溫暖的微笑和滿腔的柔情。


    “唉!”


    辛夷合上紙箋,塞入信封裏,遞給良人。


    “你親自送到曹府去。”


    良人有些猶豫,“姐姐……”


    辛夷知道她在想什麽,微微一笑,“沒關係。信落到大夫人的手上,讓大夫人瞧見,也沒有什麽。”


    事實上,她就是寫給大夫人看的。


    表明自己的態度,讓她不要再苛責曹翊。


    信很快便送出去了,辛夷卻沒有想到,次日晚間,藥鋪還沒有打烊,曹府的馬車就過來了。


    駕車的人是鄭六,一臉不滿地行了個禮。


    “夫人請張娘子過府一敘。”


    ------題外話------


    傅九衢:姐妹們快誇我,看我把小娘子安排得明明白白,一幫幫到底,送佛送到西……


    辛夷:我謝謝你了,你確定張盧不會轉頭就宰了我?


    傅九衢:不用謝。你拿不拿錢,他都會想辦法宰了你,既然如此,何不先拿著銀子逍遙快活一番?


    曹翊:二位,先別想著逍遙快活,還是考慮一下曹家祠堂裏淒風苦雨的小恆齊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汴京小醫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姒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姒錦並收藏汴京小醫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