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官家近日因為張貴妃的事情,極是頭痛。


    但他勤於政務,即使煩心,下了朝仍是不去後宮,一個人坐在福寧殿裏,認真地看劄子,批章奏。


    傅九衢求見時,趙官家正看著劄子生氣。


    不料,傅九衢問安後第一句話,就是給他添堵的。


    “官家,單殺一個何旭,仍然堵不住香藥案這個巨大的貪墨漏口——”


    趙禎抬頭,黑著臉,“你想做什麽?”


    傅九衢:“恐怕還得為難官家,再殺幾個,以平民憤。”


    趙官家施政仁厚,聽這個外甥動不動就“再殺幾個”,好像殺雞宰羊似的,當即黑了臉。


    “你又想殺誰?”


    傅九衢將皇城司查辦的五丈河女屍一案,呈到趙禎的麵前。


    “請官家過目。”


    趙禎看一眼宗卷,沉著臉指向堆得高高的劄子。


    “你是嫌朕的事情不夠多?”


    傅九衢微微一笑:“官家,死的這個女子叫溫姿,死前在杜氏香藥鋪上工。她身世清白,沒有仇家。父親早亡,母親改嫁,後父不喜,無依無靠,即使消失不見,也不會引來任何人的注意。要不是她恰好有一個小姐妹,一直在找尋,也斷然不會引來皇城司的注意……”


    他漫不經心的語氣,讓趙官家皺起了眉頭。


    “五丈河女屍,與香藥案有什麽關係?”


    傅九衢淡淡地道:“據微臣查實,溫姿的死因與年前汴河沉船裏的兩具女屍極其相似。”


    趙禎神色微冷。


    傅九衢眯了一下眼睛,“那兩具女屍,至今查不出來頭。微臣懷疑……這是以無依無靠無人照管的女子為目標的一係列兇殺案,並非孤例。”


    趙禎皺緊眉頭,“你可有證據?”


    “有。”傅九衢輕描淡寫地一笑,“汴京商行眾多,分門別類,多達一百七十多個,上行之所更是有上千個之多……錢莊有銀行、賣魚有魚行、販茶有茶行,連茅草都有茅行……行戶要做買賣,須得向行頭繳納行費……原本這些團行的設定,是朝廷為了歸整商業,統一有序,科斂財稅而立。但近年來,各大團行的行頭多由世家貴族或官府有人的關係戶把持,科斂繁重,商戶苦不堪言。簡而言之,行頭儼然成了一方土霸王,百姓敢怒卻不敢言。”


    趙禎的臉色,越聽越難看。


    近年來,不就是暗指他施政之過嗎?


    “要說什麽你便說,朕並不昏聵。”


    傅九衢低頭斂目,一副乖順的模樣。


    “迴稟官家,香行的行頭,是張衙內。”


    “張盧?”趙禎臉色不太好看。


    張盧是張堯卓的兒子,是他的貴妃張雪亦的堂兄。


    傅九衢點點頭,“杜氏香藥鋪背後的東家,也是張盧。據皇城司查證,近幾年來,張盧名下產業眾多,涉及香料、絲綢、茶行、鹽礦等不一而足……而他家所雇的女工,失蹤者不在少數,卻從未有一人報案,也沒有一人歸來。”


    趙禎目光微微泛冷。


    “你是說?”


    傅九衢輕輕抿唇,“這些失蹤的女子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和溫姿一樣,無依無靠無人在意。即使是死了,也不會有人替她們申冤。”


    這一次,若不是因為辛夷找了溫姿許多天,傅九衢一時生出惻隱,那五丈河的女屍案,一定會落到開封府。


    張堯卓會怎麽結案不得而知,但一個連家人都不關注的女子,大抵會死得無聲無息。


    就像汴河裏那兩具女屍。


    如非辛夷無意撈起,誰又會得知呢?


    趙禎深吸一口氣,腦袋越發腫痛。


    “多事之秋,還給朕惹是生非——”


    趙禎有些憤怒。


    前兩日,在大宋西南邊陲自立“南天國”,號稱仁惠皇帝的儂智高,再一次向趙禎來函,請求依附大宋。


    而趙禎已經拒絕過他兩次。


    儂智高與交趾國交惡,一方麵說依附大宋,另一方麵卻厲兵秣馬,不停地擴大地盤,朝宋域逼近……


    “你看看這些劄子。”


    趙禎將幾份劄子和章奏一並遞給傅九衢。


    “眼下不是大肆查辦朝臣的好時機呀。內憂外患俱在,當先除外患,再清內憂!”


    傅九衢粗略地翻看一下,再恭敬地呈了迴去。


    “官家說得是。”


    趙禎見他這麽輕易就鬆了口,不再請他“再殺幾個”,也跟著鬆了一口氣。


    “朕近日身子不適,乏得很,你先退下吧。”


    傅九衢:“上次給官家的頭痛藥,用著可還好?”


    趙禎點點頭,“不錯。”


    隻是不錯,那是給他的麵子,無功無過罷了。


    傅九衢並不意外,淡淡地一笑,“微臣聽說那張小娘子推拿針灸的手法甚是獨到,官家或可一試……”


    趙禎想了想,正想讓傅九衢去喚了她來,順便去給張貴妃看看臉,就見他的好外甥突然換了一副表情,上前兩步,用一種煽動的語氣,低低地笑問:


    “官家多久不曾出宮了?”


    趙禎抬抬眉,“問這個做甚?”


    傅九衢道:“近日馬行街新開了不少酒莊瓦舍,新出了不少好戲,新來了不少嬌娘美姬,官家不親自去瞧瞧,實在是可惜了。”


    趙禎不滿地瞪他一眼,再拿起劄子卻怎麽也看不下去了。


    “一看你就不安好心。”


    傅九衢低頭,“外甥知錯。”


    趙禎見他低眉順目的樣子,輕咳一聲。


    “案子的事情,不是不要你辦。該查的,還得查,該殺的,還得殺。即便是重臣,你也可以時不時地敲打敲打他們,以免他們吃得個肥肚流油,忘了自家到底姓什麽。不過,往後你又想殺誰的頭了,便來朕跟前說一說,切記不要任性胡來。”


    “舅舅教訓的是,外甥都記下了。”


    趙禎看他態度,又滿意了幾分,慢吞吞站起來,看一眼侍立左右的宦官,背著手走在前麵。


    “給朕更衣,去馬行街看看大戲。”


    ~~


    馬行街的大戲演得正熱鬧。


    趙禎來得很是不巧,將辛夷藥鋪門口的轟哄和張盧的公然搶劫看了個一清二楚。


    帝王微服出宮,自古有之,但趙禎原本是出來放鬆心情的,哪料傅九衢竟讓他看了這樣一出仗勢欺人的戲碼?


    他負著手,深吸氣,再重重哼出一聲。


    “這就是你想讓我來看的大戲吧。”


    傅九衢神色不變,拱手低頭。


    “巧合罷了。”


    說罷,他輕描淡寫地道:“官家不想看,咱們繼續往前走,不用管他們。”


    趙禎狠狠瞪他一眼:“哼!”


    在天子的眼前,欺行霸市的事情怎麽能視若無睹?


    他明知道這是外甥給自己設的套,但鑽都鑽進來了,不做點什麽,哪裏下得了台?


    左右宦官侍從好多人呢,他們可都看著。


    他要就這麽走了,事情傳出去,會不會青史遺臭?


    趙禎沉下臉,眼神冷了冷,負手在後。


    “去,把人給朕拿了。”


    “是。”傅九衢麵不改色,連語調都沒有變化。


    “程蒼,沒聽到我舅舅的吩咐嗎?”


    趙禎又瞪了他一眼。


    明明是他想抓人,偏偏要借自己的嘴。


    可惡!


    ~~


    辛夷不是天生的演員,但她覺得自己今天的戲演得不錯,這一群混混當街搶走了她奇貨可居價值百萬的“篤耨香”,“懷璧其罪”的矛盾便轉嫁了。


    從此,篤耨香的名氣也打響了。


    再往後,她想法子找商人去真臘販來原料,都不用廣告,就可以美美地賺一個好價錢。


    當然,辛夷覺得拍賣的價格實在太高,做長久生意,還得良心價。


    “站住!”


    聽到那一聲怒斥的時候,她正埋著頭認認真真地裝哭賣傻,然後在心裏計劃善後的事宜。


    “把東西放下。”


    辛夷聽到動靜抬頭,隻見幾個禁軍已然攔在了那一群人。


    看到禁軍,她原以為是曹翊的人,可一轉眼就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傅九衢,以及他身邊那個一身便服的趙官家。


    這……


    該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辛夷心裏麻酥酥的。


    她沒想搞這麽大的動靜啊!


    驚動了皇帝,要命!


    辛夷心裏飛快地運轉,那一群混子卻愣住了。


    幾個人對視一眼,冷笑聲聲,看到禁軍似乎也不怕。


    “哪裏來的小邏卒?閃開,知道我們主子是誰嗎?”


    趙禎的臉色,沉了下來。


    傅九衢卻是悠閑得很,一臉微笑,好像真的在看戲。


    “不知道。”


    一個禁軍扶刀上前,“我隻知道我的主子是誰……”


    “嘿,小兔崽子!”


    那家夥正要仗勢欺人,隻聽得啪的一聲。


    巴掌就落到了他的臉上。


    一群人都驚住了。


    辛夷扒開人群上前一看,打人的是程蒼。


    “天子腳下,公然搶劫,你們真是無法無天了。”


    “好哇。”那綢衣男子用白玉笛拔開隨從,眯起眼站到程蒼的麵前,“你們頭兒是誰?哪個軍哪個伍的?”


    程蒼麵無表情:“皇城司的。”


    那人臉色變了變,氣焰稍稍收斂。


    “想幹什麽?黑吃黑呀?”


    哼!程蒼冰冷的臉,不見半分表情。


    “把東西交出來,還給人家。不然,皇城司獄有你的苦頭吃。”


    那人對皇城司有些忌憚,看著程蒼和眼前的幾個禁軍,暗自咬了咬牙,側目對隨從擺頭。


    “給他。”


    一隻瑪瑙盒放到程蒼的掌心。


    程蒼啟開一看,盒子裏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


    他登時變了臉色,拔出腰刀冷厲一喝。


    “交出來!”


    幾個隨從你看我,我看你。


    “東西呢?!”


    “我又沒拿。”


    “誰拿的,快拿出來。”


    幾個人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交不出來。


    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他們幾個氣勢洶洶從張小娘子手上搶走的香料,如今香料不翼而飛,不是他們拿的,是誰拿的?


    “狗東西!”那綢衣男子率先怒了。


    “是誰?是誰拿了。”


    “給我搜!”


    “……”


    一陣搜索,一無所獲。


    他們麵麵相覷,找不到由頭。


    “香料明明在瑪瑙盒子裏的呀,怎麽拿過來就沒有了?”


    程蒼冷笑,“當麵抵賴。兄弟們,將人帶迴皇城司,讓他們慢慢地找。”


    ~~


    辛夷眼睜睜看著那一夥人被皇城司帶走,實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其實,她隻是乘著混亂,使了一個障眼法。


    就像魔術似的,用一個空的瑪瑙盒,換掉了有香料的瑪瑙盒。


    真正的篤耨香如今仍藏在拍賣的桌子下麵。


    別人或許看不出來她使詐……


    但傅九衢……


    壞人總是容易看出別人幹的壞事,恐怕瞞不過他的眼睛。


    辛夷心虛,總覺得傅九衢的眼神有點陰風慘慘的感覺。


    她不敢抬頭看他,強自鎮定地走上前去,朝傅九衢和趙官家深深一拜。


    “小婦人惶恐。今日真是祖宗顯靈,竟有貴人前來相助,不知……”


    她抿了抿唇,沒想過遇到“皇帝駕到”的戲碼,也不知道這樣稱唿趙官家對是不對,斟酌一下,笑問:


    “不知貴人可否到店裏喝一盞果茶,讓小婦人聊表謝意?”


    趙禎眯起眼看她,沒有作聲。


    傅九衢卻麵不表情地點了點頭。


    “小嫂放心,有貴人做主,被搶走的篤耨香,一定能尋迴來。”


    辛夷訝異地看他一眼。


    他麵色平靜,就像不知道她沒有遺失香藥似的。


    “多謝郡王,多謝貴人。”


    辛夷欣喜地笑開,朝趙禎深深一拜。


    因此,她沒有看到趙禎瞪了傅九衢一眼,隻聽到傅九衢漫不經心的語調。


    “舅舅,恰好周老先生和張小娘子都在,讓他們來問個平安脈可好?”


    ------題外話------


    傅九衢:收拾賤人,我有的是辦法,是看我愛不愛用。


    曹翊:是啊,賤人總是有賤辦法。


    傅九衢:祠堂的地板硬嗎?跪著膝蓋痛嗎?


    曹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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