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翊沒有吃晌午,殿前司有事,他坐了一會兒便告辭離去。


    臨行,再三叮囑辛夷要靜養,不可多動。


    辛夷笑著送走了他,整個下午,她都沒有多動……一直在內堂裏製香,沒去別處。


    傍晚,一念和二念下學迴來,辛夷才洗淨雙手,稍稍整理一下儀態,出去看孩子。


    三念是個女孩子,不能去學堂念書,這兩日有些不滿。


    宋代女子的地位相對較高,但仍然沒有機會去學堂,知書達理的女子多是來自富貴人家,但她們也隻是讀一讀《孝經》《詩經》《禮記》《女誡》等,也隻能在家裏學。除此,便是刺繡、茶事、香道,插花一類技藝。


    辛夷心知三念委屈,除了自己教她,也讓兩個哥哥教她識一些字,原本她是打算將來有了銀子,就請一個先生到家裏,專門教三念,哪裏料到,小丫頭竟盯上了周道子。


    一念和二念迴來,周道子才得解脫,直唿老胳膊老腿兒受不住。


    不過,辛夷看得出來,這老頭兒口是心非。


    三念嘴乖,“老先生老先生”的叫個不停,周道子樂得眉毛胡子都皺到了一處,喜愛得很呢。


    辛夷樂見其成。


    出門時,見小三念還在看周道子寫方子,親自奉了一壺茶,將小丫頭牽了過來。


    “讓先生休息一會兒,你快去洗個手。哥哥迴來了,去和哥哥比一比,誰學得好吧。”


    三念瞥一眼兩個哥哥,嘴巴翹到天上。


    “我先生是汴京最好的先生,我是他的高徒,自是比哥哥厲害。”


    辛夷笑容滿臉,摸她的頭。


    “我們三念最會讀書了。”


    “可惜生成了女子。”三念悶悶地接了一句。


    辛夷詫異地看著她。


    三念小嘴巴嘟起,“先生說的。”


    辛夷默了默,牽著她的手往裏走。


    “不可惜,女子才好呢。女子孝順、貼心,娘最喜歡了。”


    “真的麽?”


    “真的。”


    “可是女子考不了功名,幹不出一番功業。”


    “……”


    辛夷抬眉,“又是先生說的?”


    三念垂下眸子,“我自己想的。”


    辛夷不想給孩子幼小的心靈裏就播下男尊女卑的種子,想了想,輕輕一笑:“誰說女子不可以?你等著,娘幹給你看。”


    三念馬上眉眼生花,脆生生地道:“好!娘不要嫁給曹大人,好好幹一番功業。”


    “……”


    三個小家夥,一有機會便旁敲側擊地割紅線。


    辛夷笑著摸她腦袋。


    “學壞了,小孩子不許管大人的事。你們三個,快去洗手吃飯。”


    “我去叫先生。”


    三念很維護周道子,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片刻,她又喊著娘飛快地跑了迴來。


    “娘,有人找你。是對街的杜掌櫃。”


    杜仲卿?


    辛夷遲疑一下,換上笑臉迎出去。


    杜仲卿一身青衣直襟,在門口徘徊不安。


    辛夷以為她是因為溫姿的事情而來,不料,看到她出去,杜仲卿雙眼一亮,便給了一臉盛放的笑,上前行禮。


    “杜某給張小娘子問安了。”


    從來冷冷淡淡的人,怎會突然熱情起來?


    辛夷微微一笑,還了禮。


    “杜掌櫃有事找我?”


    杜仲卿不好意思地往藥堂裏張望一下,“今日娘子家裏在製香?”


    辛夷眉梢揚了揚:“你怎麽知道?”


    “那就是了。”


    杜仲卿臉上的笑,晃得人眼痛。


    他拱手,又朝辛夷一拜。


    “敢問小娘子,那是什麽香料,竟會發出如此異香?”


    果然是個香癡。


    辛夷沒打算瞞他,因為白篤耨要成為一兩萬金的貴重香料,橫掃大宋奢侈品市場,就離不開杜仲卿這種老行家的推崇。


    “篤耨。”辛夷淡淡一笑,“原料是篤耨香。”


    杜仲卿困惑地看著她。


    得到了答案,又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張娘子,我有個不情之請,此香奇異,杜某想找娘子要一點品品……”


    “抱歉。”


    一個開香藥鋪的找別人要香?


    辛夷手扶在門框上,麵色不愉地看著他,“杜掌櫃,我前些日子被毒蛇咬傷,身體未愈,就不招待你了,請便。”


    辛夷說著便掉頭。


    杜仲卿抬手,“張娘子,我還沒說完呢。我不是要,是買。”


    辛夷迴頭,微微一笑。


    “我自用的,不賣。杜掌櫃,迴吧。”


    杜仲卿不甘心,“張娘子,你開個價……”


    辛夷沒有理會她,很快消失在杜仲卿的眼前。


    她可是又記仇又護短的人。


    這幾日湘靈都快哭死了,嘴裏不知道咒罵了多少次杜仲卿,湘靈一心覺得是杜仲卿給了溫姿暗示,才會迷得她神魂顛倒,丟了性命。


    當然,辛夷也沒有忘記,她上次去杜氏香鋪,杜仲卿沒給她好臉色。


    現在求上來?


    她偏生不想理。


    那天晚上,辛夷做了一個夢,白篤耨賣了個好價錢,一兩賣了二十萬錢,比她藥鋪一年的收入還高。


    她喜逐顏開地給三寶找了個先生。


    可沒想到,先生一入家門,竟發現是傅九衢。


    他厲色質問她,有沒有良心。


    他說自己都病入膏肓了,她還隻顧著賺錢,怎不想想為他治病?說他好不容易娶了一個膚白貌美的小媳婦,正準備開枝散葉,卻隻有兩年壽元……


    一切因她而起。


    他要她賠。


    “你為何如此狠心,眼睜睜看我去死?”


    辛夷嚇得半夜裏醒來,一身冷汗。


    這個夢讓她十分不舒服,感覺自己錯過了一些什麽。


    她雙手抱頭,闔上眼。


    這陣子睡得太多了,醒來再要入睡竟是困難,輾轉許久,大腦空前活躍。


    隱隱約約間,突然聽到後院有響動。


    她驚一下,豎起耳朵。


    啪嗒!有什麽東西掉落下來,發出劇烈的響動,小狗叫了起來。


    “汪汪。汪汪汪!”


    狗吠聲在暗夜裏十分尖利。


    辛夷披了件外袍,拿起放在床頭的木棍,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那條叫“程咬金”的小狗從窩裏跑了出來,在院子的圍牆下麵,衝著隔壁院落的方向,狂吠不停。


    但院子裏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暗淡的月光,慘白白地散落在剛剛冒頭的小蔥上,一個掛在院牆上的藤筐摔了下來,倒扣在蔥上。


    辛夷上前拾起,看看掛藤筐的鉤子。


    “程咬金!過來~”


    小狗搖頭擺尾地朝她走過來,嘴裏發出嚶嚶的聲音,帶著討好和邀功的意味。


    辛夷往圍牆瞥了一眼。


    “乖,你立大功了。快迴去睡了。”


    程咬金舔舔嘴巴,圍著辛夷轉兩圈,止住了吠叫。


    這一夜,辛夷沒有睡好。


    但後半夜十分安靜,就好像那響動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辛夷望著帳頂陷入沉默。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篤耨香能給她帶來利潤,也會帶來災難。


    而且,她要將篤耨香隆重推出,也需要一個噱頭。


    ~


    皇城司。


    傅九衢剛剛邁出大堂,段隋便急匆匆地走了過來,見傅九衢麵色清冷,目露不悅,這才稍稍放緩腳步,顯得從容一些,拱手稟報。


    “九爺。出大事了。”


    說是出了大事,他那悠閑的表情,卻像是趕場看戲似的。


    傅九衢問:“何事?”


    段隋瞄著主子的表情,瞥一眼他背後的孫懷,嘿嘿一笑,“九爺,那個張小娘子……又要給您惹麻煩了。”


    傅九衢沉下臉。


    孫懷咳嗽,“沒見爺正忙著呢嗎?段侍衛,張小娘子有什麽事情,曹大人自會替她撐腰,哪裏用得著咱爺?”


    這語氣,這調調,酸不溜啾的……


    段隋大惑不解,“孫公公,你這話說得就不對。張小娘子這事,和香藥有關。”


    傅九衢:“說清楚。”


    段隋嘿嘿一笑,“張小娘子真是能折騰,這不是開藥鋪麽?你們猜怎麽著,她竟然賣起香藥來。在馬行街搞那個什麽,什麽……公開拍賣。”


    孫懷掃他一眼,“那和咱們主子有何幹係?段侍衛,主子忙著呢。”


    段隋道:“怎的沒關係?誰不知張小娘子是咱們主子的人?她那個拍賣,要收保證金的。若不是因為九爺,哪個信得過她?”


    孫公公直朝段隋使眼風。


    可這家夥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腦子好像長在屁丨股上,總能給主子傷口紮一刀。


    “當然,也有曹大人的關係。”


    傅九衢沉吟不語。


    段隋突地從袖子裏取出一個密封的小錫盒,雙手奉到傅九衢的麵前,抬抬眉梢,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


    “九爺,請看。”


    “這是什麽?”


    “篤耨香。如今馬行街已經拍賣到一兩五十萬錢了。”


    篤耨?


    沉船裏那個,她說有毒的藥材?


    哼!傅九衢眼神一涼,“哪來的?”


    段隋擠眼:“這個價格,小的可買不起,這是張娘子孝敬您的。”


    傅九衢盯著錫盒:“……”


    段隋手都舉軟了,又往上抬了抬,看著主子清冷無波的臉,“你說這小娘子也真是,這麽貴重的東西,大張旗鼓地拍賣做什麽呢?”


    傅九衢慢慢接過錫盒,端詳片刻。


    “她遇到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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