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王塔坐山麵水,周圍幾無人煙,十分幽靜。


    積雪壓在塔簷,一群烏鴉從塔頂殘破的窗戶裏飛出來,發出淒厲的叫聲,久久盤旋在殘塔上方不走……


    照崔郎中的說法,這座殘塔所在的位置便是陳儲聖原本的醫廬所在,但早年的那場大火舔舐過的地麵,早已被樹木草叢所覆蓋,雷劈的痕跡也在荒蕪中模糊不清。


    四周安靜一片。


    馬繁沒有來。


    辛夷冷颼颼地摟了摟雙臂,走向藥王塔。


    塔高九層,鬥拱重樓,每層都是一個八邊形中空結構,磚木材質,乍一看很是雄偉,但門口磚石滿是青苔和野草,裏麵黑洞洞的,什麽也瞧不清楚。


    這個塔辛夷來過——在遊戲裏。它仍叫藥王塔,但不是這麽荒涼的模樣,更沒有那麽多的故事。


    眼前浮光掠影,現實和遊戲反複交替,辛夷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個扭曲的時空,竟不知哪一個是真實。


    一陣悠揚的二胡音飄飄揚揚,好像從天際傳來。


    辛夷聽不出是什麽曲子,隻是那聲音幽怨、悲涼,好像有人在嗚咽慟哭,更像是葬禮上哀悼死去的親人而奏。


    砰!那半扇朽敗的木門在曲聲裏倒下了。


    辛夷唿吸一滯,下意識抓住腰間的剔骨刀,“誰?”


    “小娘子,進來吧。”一個聲音從殘塔裏傳來。


    平和、淡然,還有一種並不久違的熟悉。


    辛夷迴望一眼,天空陰沉,四野茫茫。曠野上隻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樹木,不見半個人影。


    傅九衢的人在哪裏?


    她遲疑片刻,走入殘破的塔門。


    正殿裏供奉著的藥王麵目不清,座下是一塊塊精雕細琢的浮雕巨石,壘成的基座和塔頂都比較高,看著莊重而森冷。


    崔郎中背對塔門,站在藥王菩薩的麵前,雙手合十。


    “為什麽是你?馬繁呢?”辛夷慢慢走過去。


    地麵凹凸不平,光線昏暗,有生長的雜草。


    她甚至聽到了自己發出的迴音。


    “他不會來了。”崔郎中慢慢迴頭。


    他臉色較往常更為平靜,少了慣有的謙遜和笑容,雙眼陰涼,眼神如刃,整個人尖銳而陰鬱。


    “馬繁今兒天不亮已經離開汴京,坐船南去了。”


    “是嗎?”辛夷和他對視片刻,忽而一笑,轉眼看著塔殿,感慨地道:


    “我嫁到張家村有些日子了,卻鮮少出門,更是從來沒有來過藥王塔,沒有想到,會有這麽一個壯觀的所在……”


    她說著上前,學著崔郎中的樣子雙手合十,作揖。


    崔郎中眉梢淡淡一挑,聲音帶了幾分不屑。


    “小娘子就不問問,老夫為何在此?”


    辛夷訝異地問:“崔大夫這話我就聽不明白了。不是我叫您來的嗎?馬繁約了我,我才約的你……哦對,你已經見過馬繁了,那他為何不來拜祭陳太醫了,有急事離京?”


    崔郎中平靜地看著辛夷,輕捋胡須。


    “小娘子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說罷他仰起頭,半眯起眼,望向那黑洞洞的塔殿之頂,喃喃一般低語。


    “你既然懷疑是我,為什麽還要來?”


    辛夷抿了抿唇,露出一絲笑意。


    “這麽說,你承認了?在張家村犯下累累罪行、甚至不惜以未出生的嬰兒為代價的劊子手,就是你這個懸壺濟世的郎中?”


    崔郎中淒然一笑,“從你告訴我馬錢子那天開始,就一再地試探我,不就想要這樣的結果?”


    看著她,好似過了許久,又好似隻有一瞬,他突地拿過火折子,點燃了藥王菩薩座前那張布滿塵土的供台上塵封的蠟燭。


    “我有一個故事,不知你願不願意聽。”


    沙啞的聲音,帶著蒼涼而決絕的無望。


    不待辛夷開口,他又幽幽一歎。


    “埋在心底久了,已成暗疾,不吐不快了……”


    辛夷淡淡問:“為什麽是我?”


    崔郎中微微側臉,望定她明亮的雙眼,微微一笑,“我不知你是從哪裏來的,但你是除我以外,第二個認識馬錢子的人。”


    除他之外?


    那陳儲聖呢?


    辛夷心底突了一下,沒有說話。


    崔郎中步履疲憊地走向塔殿中間的一張木桌,在他背後,點燃的燭火散發著暖黃的光暈,照在老郎中瘦骨嶙峋的背上,寒意涔涔。


    “過來陪我喝幾口,我便告訴你答案,也算遂了你的心願。”


    他坐下來,輕輕咳嗽著,朝辛夷招招手。


    一張木桌和三張木椅,都十分破舊,積滿了厚厚的塵土,崔郎中卻不嫌棄,用袖子擦了擦,便從桌下掏出酒壇和酒碗出來。


    “沒有想到這個故事,會向小友講起,我應該從什麽時候開始說呢?”


    他自言自語一般,一張老臉被幽幽的光線照得詭異異常,青袍下的身子卻顯得羸弱無比,看辛夷一動不動,他仿佛記起了什麽陳年往事一般,臉上布滿了笑。


    “你很像我的女兒。倔強、固執、脾氣大、古靈精怪。”


    辛夷微微一怔,“我很榮幸。”


    崔郎中扼住袍袖,用一隻滿是褶皺的手,慢條斯理地撫去木桌上的灰塵,咳嗽著,整個身體籠罩在昏暗的燭光裏,每一句話都突兀無比。


    “這張桌子有些年了,椅子也是,以前總坐在這裏吃女兒奉的茶……”


    辛夷不說話,默默看著他。


    這個老郎中身上好似有太多的故事,壓得他喘不過氣,壓得塔殿裏充斥著低壓的氣息,悲傷就彌漫在空間裏,令人唿吸吃緊。


    “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郎中,自出醫家,從小習醫,一心專研,不諳世事,不通人情世故……後來去禦藥院和禦前奉藥,修撰醫書,也是為弘揚醫理,讓世人少受病痛折磨……”


    辛夷眉頭緊鎖,不算太意外,但還是不免衝擊。


    “你是陳太醫?”


    老郎中淡淡一笑,拿過酒壇緩緩倒入杯中。


    “於官場之道,我一竅不通,受小人挑撥,得罪官家,被貶黜罷官,也並無不甘,從不與人為惡。我心安理得地隱居張家村,結廬行醫,盡心盡力為村民治疾,常常自掏腰包補貼藥材,未曾有半分虧心……”


    豆火如血,微微閃爍。


    老郎中慢慢抬頭,雙眼仿佛泣血般殷紅,幽光閃動,詭譎赫人,聲音如若哽咽。


    “可這個世道,這個世道……”


    他停頓一下,手指摳動木桌,一字一頓。


    “專欺善人。”


    辛夷默默走近坐下。


    老郎中微微垂下了頭顱,許久未動。


    ……


    那一年的天氣格外詭異,未到冬月,天氣便如中數九寒冬一般,草木霜凍,寒風凜冽,小河上結起了一層浮冰。


    張家村裏有個婦人產後落下病根,久治不愈,陳儲聖為了替她求醫,特地遠去嶗山尋找自己的師父,不料,這一去竟是與家人的永別。


    待他返迴張家村,一家十餘口早已伏屍在地,醫廬燃起了熊熊大火,可憐他疼得如珠如寶的女兒,衣不遮體,裸露在寒風天裏,村民們圍在現場,指指點點,說他們家遭賊的景象,還有人在繪聲繪色地描述賊人如何入室燒殺侮辱。


    整個村子無一人出來阻止。


    甚至,無人為她身無寸縷的妻女披上一件衣袍,任由他們如此暴露在冰天雪地裏,被圍觀……


    老郎中麵色深沉,聲音聽來無比地陰森。


    “還有我的師弟,崔友,他千裏迢迢來汴京送醫方,也一並死於賊人手中……”


    辛夷:“所以,你要報複?”


    老郎中道:“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該如何處之乎?換我來答,那便是讓他們都絕望而死。”


    辛夷問:“為什麽你不報複那些入室的賊子,而報複村民?”


    老郎中冷笑一聲,“誰說我沒有報複?”


    辛夷一愣,心裏湧起無限悲涼,“那些好端端地投河自盡,死於汴河的人,便是你做的手腳?”


    老郎中猛地轉頭,眼神冷冷地看著她。


    “他們該死!張家村人都該死。當年他們肯稍發善心出手護我妻女一二,我便不會家破人亡。悲劇也不會發生。”


    “這一切,都是他們造成的。惡在他們心中!如你的婆婆劉氏,二嫂小謝氏,還有你的夫君張巡,欺你、辱你,視你如草芥、棄你如敝履……你說他們該不該死?我毀了這個村莊,讓他們斷子絕孫,算不算替天行道?”


    無人敢嫁,無人敢娶,所生嬰孩全是畸形。長此以往,張家村再不會有後人……


    無聲無息,便完成了讓張家村斷子絕孫的報複,不得不說,計劃十分縝密……


    辛夷問:“你喬裝成崔友,張家村人都不會察覺嗎?”


    老郎中重重哼聲,“當年我隱居張家村,不想讓人認出我是陳儲聖,在外一向以帷帽麵紗遮隱,未曾以真麵目示人。崔師弟葬身火海,人人都說是我被燒死,那我便順水推舟,以崔師弟的身份苟活下來,慢慢為他們複仇……”


    冷風蕭瑟,從無窗的孔洞中吹進來。


    辛夷抱緊雙臂,緩緩地閉了閉眼,在這個慘烈的故事裏,她不知道自己充當的是什麽角色。


    “你的報複,為什麽是從我嫁過來那一天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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