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辛夷的腦子裏閃過無數的念頭。


    她知道狄青對於從出生就沒有父親的傅九衢而言,代表的意義是什麽,知道傅九衢那緊握的拳頭裏凝聚了多大的憤怒、悲傷。


    “好。”


    辛夷抱住他。


    他的身體緊繃著,麵孔好似都憔悴了不少。


    “我們不要告訴他。小老頭脾氣壞得很,他要是知道了,怕是要炸墳……”


    “恩師今年……僅四十九。”


    “是啊,才四十九歲,我便叫他小老頭,聽見怕是要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了……”


    辛夷想說得輕鬆點,甚至用了點詼諧的語調,可話說到最後,聲音卻喑啞不堪,哽咽就那麽卡在喉頭。


    大滴大滴的淚珠,撲簌簌地往下掉,怎麽擦都擦不完……


    從最初認識狄青開始,辛夷所盼無非是狄青好好活著,傅九衢不要黑化。但事情還是往她無法控製的軌道上快速地傾斜——


    狄青之死猶如一把尖刀,深深插在傅九衢的胸口,也讓辛夷對傅九衢的擔憂成倍數地升級。


    原本的劇情裏傅九衢黑化,正是因為狄青之死。


    此刻辛夷摟著他,看著他堅毅的側顏和緊皺的眉頭,好似有一股涼氣從腳底躥起來,迅速地彌漫四肢,無邊的恐懼。


    她用力摟緊傅九衢,順著他的後背,“九哥,義父在天有靈,定然不願我們為他而傷心……他會難過的……”


    傅九衢沉默良久,拍拍辛夷的手背,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什麽情緒,隻有深深的疲憊。


    “恩師對夏作戰四年,戰役二十五場,無一敗績。中箭多達八次,奇跡生還……他攻克金湯城、奪取宥州,滅夏部落數個,燒糧以萬石計,俘虜上萬人……重挫夏軍銳氣……”


    辛夷:“我知道。九哥,我都知道的……”


    傅九衢喉結哽動,“十一可知,經此一役,大宋將從此無可戰之兵,無可用之將……”


    他沉沉的黑眸裏燃燒著火焰,仿佛從史書中快速翻閱過來,說不出的悲愴。


    辛夷心下沉甸甸的。


    她怎會不知?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不僅知道現在,還知道未來,也正因為此,那種無力感才越是沉重。她是一個旁觀者,可她做與不做,對這個世界都沒有任何改變。


    她心疼狄青,也心疼傅九衢。


    “九哥……”辛夷欲言又止,“你恨嗎?”


    珠簾微動,天水閣荷塘的風吹來荷香。那是午後輕風最溫柔的撫摸、最纏綿的愛,卻掃不平此刻她內心裏的恐懼。


    “恨誰?”傅九衢問。


    辛夷:“他們害死了義父。”


    傅九衢沒有抬頭,嘴角輕扯,“可以恨嗎?”


    “可以。”辛夷抱住他的肩膀,將傅九衢摟過來,用單薄的身子環住他。


    男人額頭全是虛汗,身子竟在輕微地顫抖。


    辛夷心裏頓時生出一絲疼痛,“你可以恨,可以罵。想恨誰就恨誰,想罵誰就罵誰……”


    傅九衢將頭抵住她的,肩膀顫動,像一個痛失父親的孩子,卻沒有發出哭聲。


    “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本是我輩榮光……可我大宋將士不該這樣死。斷道塢之戰,不是兵敗,是國衰。”


    霸王折戟,英雄末路。一眾將士自盡於斷道塢,這是何等的慘絕人寰……


    辛夷閉上眼睛,低頭貼著他的臉,眼睛被淚水模糊,鼻腔裏也堵得難受,輕輕吸氣,在他臉上輕吻。


    “你還有我。九哥。你還有我。”


    當天的午膳,湘靈備了點清淡的飲食,可怎麽端上去的,又怎麽端了迴去。


    傍晚時分,辛夷帶著羨魚在院子裏溜達一圈迴來,發現傅九衢不在房裏,心裏莫名一慌。


    “杏圓……”


    聽她聲音著急,杏圓連忙打了簾子進來,手上還端著為他們準備的果盤。主子沒有胃口,她們做丫頭的也著急。


    “娘子怎麽了?”


    辛夷眉尖不經意蹙起,“九爺去了何處?”


    杏圓張望一下,迴頭望著窗邊的餘暉,“方才婢子看到段侍衛匆匆進來,和九爺說了什麽,二人就出去了。”


    斜陽沉入地平線,傅九衢仍然沒有迴來。


    辛夷有點擔心,將孩子交給奶娘,換了身衣服找到衙門。


    這個時辰,衙門已下值,暑氣籠罩、沒有一絲風,衙門裏那幾個跪在地上的胥吏和衙差滿臉通紅、汗流浹背,仿佛蒸得熟透的大蝦。


    堂上鴉雀無聲,糅雜了某種肅殺之氣。


    傅九衢修長的身軀端正而坐,容色冷漠。


    他不動,堂下跪著的人,都不敢動。


    辛夷尚在門外,就被段隋攔住。


    “這是怎麽了?”她問。


    段隋難得的一本正經。


    “九爺在辦正事,娘子稍等……”


    辛夷小聲:“他們犯了什麽事?”


    段隋斜眼看了看堂上,搖了搖頭。


    “前陣子不是鬧水患嗎?揚州境內多有河堤和塘堰決堤,官府便下派了差役,修填決口……這個可全是苦力活,本是按戶攤派人丁,可最後,有錢人家花錢了事,沒錢的人家,要自帶幹糧上壩,有個七旬老翁,本可免役,但沒使孝敬錢,被攤派了差役,這兩天太陽大,生生熱累而死……”


    辛夷明白了。


    派差役是北宋的慣例,相當於老百姓無償為官府當差,修河鑿渠等民生工程,基本由百姓服勞役配合官府完成。


    但前頭傅九衢聽她說起,在她那個時代,讓百姓出人工,都是要給人工費的,傅九衢認為理當如此,便撥了一筆款項下去,並對未成丁戶、單丁戶、女戶免役。其餘等丁戶出力的便有工錢可得。


    顯然,這些胥吏衙差,從中飽了私囊,讓人告發了……


    換到葛庸那時候,大抵就睜隻眼閉隻眼,大家吃得個肥肚流油就算了,但落到傅九衢手上,又在這個節骨眼,辛夷看著傅九衢的臉色,都不禁為這些人捏了一把冷汗。


    四周寂靜。


    三伏天熱得人受不了。


    辛夷正想找個涼快的地方坐等,堂上突然傳來傅九衢的聲音。


    “主官革職下獄、淩遲死。其餘人等,決脊杖二十。去職、流放!”


    趙禎推行仁政,死刑的可能極小。


    幾個胥吏和衙役瞪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


    在他們看來,這根本是一樁小事,大不了將錢吐出來,挨幾個板子。去職流放,已是狠絕,傅九衢居然他們的命?


    “大人,知州大人饒命……”


    “郡王饒命,下官知錯了……”


    哭嚎聲驚天動地。


    他們嚇壞了,辛夷也嚇得夠嗆。


    死不可怕,淩遲死卻實在可怕極了。


    辛夷扭頭看過去,幽淡的光線落在傅九衢精致的麵孔上,添了幾分陰鷙詭魅之氣。


    一模一樣的臉,與昨日並無不同,眸似星光、鼻如懸膽,這俊朗氣魄舉世無雙。


    但此時此刻,辛夷在他的臉上找不到半分柔和,那棱角尖銳得讓人懷疑逗弄羨魚的那個慈父……不是眼前這人。


    傅九衢也看到了她。


    辛夷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在衙門裏,她沒有質疑傅九衢的決定,一直等到傅九衢天黑時迴到天水閣,她才就著一頭沐浴後濕漉漉的頭發,朝他跑過去,雙臂將人用力抱住。


    “九哥……你不要嚇我……我害怕……”


    傅九衢低頭看著懷裏的女子,輕撫她的後背。


    “沐浴過了?”


    “嗯。”


    “怎麽不把頭發晾幹。”


    “九哥……”辛夷抬臉看著他,“你知道我想說什麽。那些人貪贓枉法、奴役百姓,該打、該罰、該死……但咱們可不可以不要用酷刑?”


    傅九衢輕描淡寫:“殺一儆百,方是良策。在我治下,做不到潔身自好,那便早早辭官而去,以免枉死。”


    “九哥……”


    辛夷想說這人不是那麽好殺的,且不說死刑複核手續的繁雜,就說這件事傳出去,也許死刑沒有批下來,反要為他惹出不少非議,沒得落下一個心狠手辣的惡名。


    然而,傅九衢沒有給她出口的機會。


    “十一無須多言。我自有分寸……”


    他打斷辛夷,將人攬過來往裏間走,語氣平靜無波。


    “這會我倒是有些餓了,娘子陪我宵夜吧。”


    辛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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