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大雪紛飛,福寧門還在滅火。


    哐當一聲,內殿的門打開,又合上了。


    傅九衢看著神色焦灼的李福,冷冷地道:「明知官家病體違和,他們卻在外麵吵吵嚷嚷,其心可誅。李公公,傳官家口諭,福寧殿內禁口舌紛爭,違者、庭杖侍候。」


    李福啊地一聲,看著他不言語。


    傅九衢隻當他聽見了,繼續道:「勒令宮中內侍兩刻鍾內撲滅大火,違者、廷杖侍候。」


    「啊……這,這……小人來傳嗎?」


    「不是你。難道是我嗎?」傅九衢看著他,抬抬下巴,「背挺起來。」


    李福抿著嘴唇,將脊背挺起。


    「對了。」傅九衢道:「就這麽走出去,架子端起來,想一想以前楊懷敏是怎麽當差的?對,就這個樣子。大聲一點,讓他們全都滾出去。」


    李福苦哈哈地看著他。


    背一彎,整個人又垮了:「小人,小人……不敢……」


    傅九衢眯著眼睛,「官家吩咐,你也不敢嗎?公公想一輩子當個打雜的?不想為官家多分擔一點?」


    「小人想是想,可是,可是……」


    傅九衢側過身子,將內殿的門拉開一條縫,淡淡道:「不如,你進去請示官家?」


    殿裏傳來趙禎輕微的咳嗽聲。


    「……去……傳朕口諭……讓他們……都閉嘴……滾出福寧殿去……朕……還沒死呢……」


    李福麵色登時白了幾分,福身行禮,「是,小人,小人領旨。」


    ··


    看著李福顫歪歪地出去,傅九衢同守在門口的侍衛交換了一個眼神。


    「你掩護我。」


    「明白。」那侍衛道:「衛指揮在東華門接應。」


    皇城司在東華門附近,從那裏離開最為方便。可是,若當真有人察覺到他入了京城,東華門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傅九衢搖搖頭「我從西華門離開。」


    ··


    宮裏守衛森嚴從大慶殿到福寧殿滿是守衛,鳥都飛不出去一隻。


    傅九衢跟著那侍衛往外走,在經過皇儀殿外麵甬道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腳步,鎧甲腰刀,在暗夜裏摩擦出窸窣刺耳的聲音,一聽便知來人不少。


    那侍衛和傅九衢對視一眼。


    「怎麽辦?」


    傅九衢:「退後!」


    聲音未落,背後突地傳來一道細聲細氣地吆喝聲。


    「坤寧殿輦駕,前方何人?還不避讓!」


    侍衛:「……」


    前方是前去救火的大批禁軍,背後是曹皇後的儀仗。兩麵夾擊,他們無處可逃。


    緊張如同一隻鉤子在撕扯人心。


    撲通,撲通!


    那侍衛攥緊拳頭,像被施了定身法,看到徐徐而來的人群,額頭浮汗,一動也沒有動,直到手臂被傅九衢拽住,退到靠牆的黯淡角落。


    嗒、嗒,腳步聲清晰入耳。


    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烈的低壓感。


    侍衛盯著地麵,看著鞋子,恨不得縮到地縫裏去。


    傅九衢貼牆而立,手指摳著一顆石子,猛一發力,對著曹皇後那個方向擲出去。


    「啊!!」


    一個轎夫在慘叫聲中踉蹌兩步,身子往前栽倒下去。


    內侍趕緊上前相扶,一群人尖叫著大喊「聖人」。


    肩輿停下。


    對麵那一群禁軍聞聲,也嚇得夠嗆。打頭那人三步並兩步衝上前去,人還未到,聲音已到。


    「聖人!」


    「聖人沒事吧?」


    那聲音正是曹翊。


    「我沒事。」肩輿往前歪斜的時候,曹皇後扶著把手,又有宮女過來抱住她,那轎夫也不是瞬間倒地,因此她並沒有受傷,隻是被突如其來的意外嚇了一跳。


    「你怎麽迴事?」


    曹翊冷著臉訓罵那轎夫。


    「要是摔了聖人,你有幾條命夠賠的?」


    那人捂住受傷的大腿,不停地求饒。


    「小人走得好好的,不知道被什麽東西砸了一下……」


    那人聲音未落,曹翊的目光已然捕捉到宮牆的甬道邊上,有一個頎長的身影站在禁軍一側,低著頭,仍是人群裏冒尖的個子。


    他整個人隱在昏暗處本來不怎麽打眼。可皇儀殿的院子裏突然亮起了燈火,光線從宮牆那頭照射過來,恰好籠罩靠邊而立的他。


    火光一亮,眾人齊齊看過去。


    那人狀似受不了火光直射,側過身,抬袖掩麵。


    皇儀殿裏有人在問:「外麵發生何事了?」


    曹翊俊臉微變,答道:「沒事,聖人的轎夫踢到了腳。福寧殿走水,你們小心火燭——」


    裏麵的人應一聲,燈火漸漸遠去。


    見那人再次隱入禁軍背後,曹翊朝曹皇後行了個禮。


    「福寧殿大火燒了有好片刻了,聖人不去看看官家嗎?」


    如果去福寧殿,就要掉頭而行。


    曹皇後靜靜地看著他,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福康方才差人來說,腹痛如絞,我傳了太醫過去,不很放心。正要過去看看……」


    曹翊笑了下,「大公主既有太醫問診,想是無礙。這裏離福寧殿不遠,姐姐不如同我一起過去,探視官家要緊?」


    曹皇後的目光掃過來,沒由來地歎息一聲。


    「不去了。想來官家並不願見到我。救火要緊,你帶人先走吧。」


    曹翊的嘴唇動了動,在曹皇後銳利的目光下,一張俊臉微微漲紅,慢慢低下頭去,「我為聖人抬轎。」


    夜色深濃,長長的甬道裏寒氣逼人。


    一陣風吹過來,將曹皇後的衣裳吹得飄忽不定,她發上的釵環在風裏輕微地碰撞,發出幾聲清越的叮叮聲。


    她雙眼越過人群,漫不經心地闔起。


    「罷了。我隨你去福寧殿看看吧。」


    曹翊鬆口氣,行了個禮,走到肩輦前,替代了那個受傷的轎夫,將肩輦抬了起來,朝那一群禁軍用力揮手。qδ


    「你們都跟上。速度點,要快!」


    禁軍大聲應道:「是。」


    一行人調轉方向,很快消失在甬道盡頭。


    那個侍衛身子一軟,整個人倒在宮牆上,摸著狂跳不已的心髒,長長籲一口氣,「郡王,可嚇死屬下了。」


    傅九衢看一眼遠去的人群,「走吧。」


    ··


    從西華門出來,傅九衢再繞迴長公主府,已是淩晨時分。


    雪下得更大了些程蒼一個人焦急地等在府外,看到他過來,總算鬆了口氣。


    「沒事吧?」


    「沒事。」傅九衢朝他使了個眼神,翻牆而入。


    迴自己家還做賊一樣,這是傅九衢從前沒有想過的。


    他沒有迴臨衢閣,而是去了福安院。


    往常這個點,趙玉卿早就睡下了,他本來也沒有抱希望,隻是想看看母親就走,沒有料到,屋簷上年節時懸掛的紅燈籠仍然亮著,房裏的燈火也未曾熄滅,窗戶紙上透出母親單薄的身影。


    傅九衢心下一酸,走到窗前輕叩兩下。


    「娘,不孝子迴來看你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長風卷起趙玉卿身上的裘氅,她在錢婆子的攙扶下,急匆匆地奔跑過來,看到立在風雪裏的兒子,淚眼婆娑,又哭又笑。


    「你個孽子,你怎麽迴來了?十一呢,你把她和羨魚丟在揚州了?你,你你怎麽敢啊?無詔迴京,你知道這是多大的罪過嗎?」


    往大了說欺君,往小了說,最少也是擅離職守。


    傅九衢卻不以為然,破罐子破摔地笑。


    「無妨。大不了再貶黜一次。」


    趙玉卿咳嗽兩聲,不停地拍打他身上落下的雪沫,然後迴頭叫錢婆子,「去打點熱水來給九爺洗洗。」


    錢婆子眼裏染上了淚光,滿臉是笑,應聲不停。


    趙玉卿又道:「你親自去,不要驚動旁人。」


    錢婆子點頭不迭,「小人明白,明白的。九爺,快暖閣裏坐下,瞧這凍得,臉兒都白了。」


    傅九衢扶著趙玉卿往裏走,恭順地迴答她接踵而至的問題。趙玉卿臉上滿是久別重逢的喜悅,雙眼落在兒子的臉上舍不得挪開。


    然而,等門合上,這位慈母當即拉下臉。


    「跪下!」


    傅九衢一怔,「母親?」


    趙玉卿臉色微沉,「跪下!」


    傅九衢默默地跪了下來,抬頭看著母親清減的模樣。


    「孩兒不孝,讓母親受累了……」


    「哼!」趙玉卿冷笑一聲:「我好吃好住,日子過得舒服得很,受什麽累?」


    說著,她冷冷地白了傅九衢一眼,「我看你是累壞了吧?想來那湄娘子沒少讓你費心勞神,看把你瘦得,人也黑了,是十一不要你了吧,也不管你了吧……」


    傅九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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