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李書記看見黃英問:“你見到青鬆了嗎?他最近情緒怎麽樣?有沒有好些?”


    黃英搖搖頭:“不好。他母親得了急性肺炎住院了,他又要上班,又要照顧他母親,家裏還有兩個孩子需要照顧,忙得一塌糊塗!”


    “你抽空去幫幫他。現在是他最困難的時候,正需要人。我了解他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你在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他,他一定會很感謝你的。”


    黃英又搖搖頭:“我何嚐沒去?這幾天去了好幾次,幫助他照顧病人,做飯帶孩子。但是看得出,他心裏還裝著周小潔,這是動搖不了的。”


    “這隻是暫時的。你還要繼續幫助他。人是感情動物,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不,他是塊頑石,是很難開化的。這一點,我了解他。”


    李書記見黃英有些失望,進一步勸他說:“小黃,我問你一句到底的話:你是不是真正喜歡青鬆?如果不是真正的,那就算了,婚姻不可勉強,以後我再想辦法給他介紹別人,我答應過他的。”


    黃英歎了口氣,反問道:“你說呢?自從你介紹我給他當秘書,這麽多年,經曆了這麽多事情,一直到現在,你見我變過心嗎?”


    “好,既然真正愛他,就要堅持下去,何況你已經堅持了這麽長時間,千萬不要半途而廢。半途而廢,前功盡棄,將來你可要後悔一輩子的!”李書記語重心長地警告她。


    黃英歎了口氣,沒有迴答。


    過了三月份天氣漸漸暖和起來。青鬆想念小潔,又見兩個孩子天天哭喊著找媽媽,實在悲慘得很,難以忍受。一個星期天,他偷偷帶上丹青丹平,驅車千裏,到沿海農場去看望她。


    一九五八年是大躍進年代。小潔正和一群勞改人員在開挖溝渠,扁擔磨破了她的肩頭,泥水濺髒了她的衣服,海風吹亂了她的頭發,皴裂了她的皮膚,她如殘花敗柳,形容憔悴。得到看管人員的允許,她在路邊的一棵柳樹下見到了青鬆和她的兩個孩子,不覺一陣酸痛,淚流如雨;但是,看見不遠處監視她的看管人員,她還是竭力忍住了。青鬆也極力忍住眼淚。隻有兩個孩子看見媽媽,一齊撲到媽媽身上,失聲痛哭。


    小潔把兩個孩子一手一個攬在懷裏,她坐在草地上,低聲哄著他們,用幹裂的嘴唇輕輕吻他們的臉蛋,吻他們的眼淚。孩子受到媽媽的愛撫終於不哭了,他們緊緊依偎在媽媽懷裏,問她怎麽不迴家。小潔說因為她要挖溝渠種水稻。他們問種水稻幹什麽呀,小潔說媽媽種水稻你們才有白米飯吃呀。於是他們說“媽媽種好水稻一定迴家。”小潔含淚點頭。兩個孩子得到媽媽迴家的承諾都高興了,丹青用小手幫媽媽梳理散亂的頭發,丹平為媽媽摳掉身上的泥巴。小潔把頭臉埋在兩個孩子中間,無聲的啜泣。


    青鬆勸止了她,詢問了她的近況。小潔看著開挖溝渠的人和看管人員,說“這就是我的近況”,不敢多說,細說。他看了看已經可想而知,也不便多問。小潔告訴他,她已經寫信給家說明了離婚的原因,幾天前,她的父母和弟妹也來看望了她,埋怨她不該離婚。青鬆無奈地搖頭,鼓勵她服從管教,好好勞動,爭取早日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迴家團圓。小潔熱淚盈眶。青鬆有滿肚子話要說要問,但是他不敢多問多說,因為他怕自己也控製不住感情會哭起來。他把帶來的吃食和衣服交給小潔,囑咐她:“一個人在外麵,一定要吃飽穿暖,保重身體。”小潔心想,如今我這個身體自己當不了家了,怎麽保重得了?但是她怕青鬆難過,也怕自己忍受不了悲痛,隻是點頭,什麽也沒有說。她不敢接東西,示意青鬆交給看管人員檢查。青鬆歎了口氣,起身把東西給看管人檢查後再轉給小潔。他覺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感情的煎熬,急忙教兩個孩子給媽媽告別,驅車迴家。


    他一路狂奔,剛天黑就到了家。他把兩個孩子交給父母親,不待父母詢問,就借口頭痛,蒙頭在被窩裏,偷偷大哭一場。


    不久,李書記知道了青鬆到沿海農場看望小潔的事情,批評他說:“你和周小潔已經離婚了,你去看望她,等於去看望一個反革命分子,這是很危險的!”青鬆辯解說:“我們雖然離婚了,但是,我們還有孩子,母子關係是與生俱來的,不能分離。孩子想念媽媽,經常哭鬧著找媽媽,我隻好帶他們去看望媽媽。”


    “你這就更加不應該了。孩子是祖國的花朵,是一張白紙,我們要在他幼小純潔的心靈上,寫上最新最美的文字,畫上最新最美的圖畫;不能讓孩子的心靈受到汙染。你怎麽能帶他們到那個地方去?而且是看望一個右派分子的媽媽?我勸你,還是接受黃英,盡早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庭,一個革命的媽媽,讓孩子從小就受到革命的熏陶,長大了才不會走彎路。”


    “不,小潔是可以改造好的,現在她正在艱苦改造自己,我要支持她,不能讓她失去希望。再說,母子天性,孩子是很難接受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媽媽的。”青鬆竭力辯解。


    “在階級社會裏,隻有階級性,沒有超階級的人性。就像你,雖然出身剝削階級家庭,但是你卻背叛了剝削階級,參加了共產黨,就是最好的例證。周小潔能接受改造,我們是歡迎的。但是,我告訴你,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改造好的,否則,我們國家就沒有死刑犯了。”


    “小潔並不是死刑犯。黨送她到農場勞動改造,就是希望她能夠改造好,重新做人。”


    “我不想和你爭辯,這種爭辯毫無意義。還是讓我們看事實吧。我是你的領導,我要關心自己的同誌,特別是你——我一手帶起來的,我決不許你走下坡路。希望你提高階級覺悟,分辨大是大非,堅定無產階級立場,不要再去看望周小潔,更不要帶孩子去看望她。這是階級立場、革命原則!”


    青鬆見李書記生氣了,想起他一直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隻好點點頭,閉口不語。


    一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年青鬆真是太忙碌了,因為黨中央提出大煉鋼鐵,各行各業支持鋼鐵元帥上馬,李書記決定由他帶領一批工人到城郊的石虎山開礦煉鐵。石虎山的鐵礦是“雞窩礦”,不集中,開不到一兩個月就要換一個地方;一年之中,他帶領工人挖遍了整個石虎山,弄得滿山是礦坑,到處是鐵礦石和小高爐,從早到晚濃煙滾滾,煙霧彌漫,把個風景秀麗的石虎山風景區變成了滿目瘡痍的冶礦區。所幸的是,到了年底,他終於完成了上級下達的生鐵生產任務,像每次完成戰鬥任務和生產任務一樣,他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勝利的喜悅。隻有這個時候他才真正感到高興和振奮,感覺自己是有能力和魄力的。李書記肯定了他的工作成績,表揚了他。他知道黨對他還是信任的,批評是對他的挽救、教育和鞭策。此時,他有些象炸掉敵人的武器庫一樣,雖然有失去小潔的悲痛,更有戰鬥的勝利和被組織信任的喜悅,他感到很榮幸。


    這一年,因為大躍進,生產任務太重,他工作緊張,隻好住在礦上,很少有時間迴家照顧父母孩子,這下忙壞了趙老漢夫婦,他們起早睡晚,百事操勞;也多虧了黃英和青蓮清秀,不時抽出時間來幫忙照顧,才使得這個家庭老幼健康,平安無事。為了表示感謝,過春節,他把青蓮清秀大剛維林和黃英一起請至家中,好好款待了一頓,並拜請他們今後依然給與家庭關照。大家見他家缺少主婦,老人年邁,兩個孩子幼小,實在困難可憐,都欣然答應。


    因為五八年各行各業盲目浮誇冒進,人們糊糊塗塗以為到了共產主義社會,物質豐富了,可以各取所需了,生產生活毫無計劃和節製,結果造成生產資料和勞動成果大量浪費,大躍進變成了大躍退。到了五九年,農村生產隊的食堂就斷了炊,農民隻好吃野菜、樹葉、水草以及莊稼的秸稈、藤蔓、果殼充饑。農村沒有了糧食,城市也打起饑荒來。於是一個八億人


    口、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國土的泱泱大國到處餓殍遍野,民有菜色。雖然報紙廣播每天還在鼓吹“反右傾,鼓幹勁,五九年繼續大躍進”,但是腹中無食饑餓難耐的中國人再也躍不起來了。到了六零年,國家隻好正是現實,國民經濟采取調整的政策,放慢了建設速度。


    五九年春天,因為全國人都在挨餓,青鬆更加掛念小潔,他想象得出農場的勞改人員生活一定更差。他讓全家人節約出一些糧票,又帶上一個月的工資,趁星期天起個大早,一個人喬裝改扮,悄悄乘車去農場看望小潔,既沒有開車,也沒有帶孩子,盡量隱形匿蹤,減少影響。他把解放前幹地下黨的一套也用上了。


    中午,他到了沿海農場,到勞管人員辦公室一問,說小潔所在的一中隊到田裏勞動去了;他來到田裏仍不見小潔,再一問,說小潔病了,在宿舍休息。他害怕了,連忙趕到宿舍。原來小潔並非生病,由於饑餓腿腳浮腫,不能勞動,隻好留在宿舍休息。


    在看管人員監視下,他終於見到了小潔。一年不見,小潔麵容憔悴,腿腳浮腫,他幾乎辨認不出。他忍住眼淚走到她麵前說:“聽說你病了?”她搖搖頭,淡淡地說:“不是。是腿腳有些浮腫。沒關係,休息幾天就好了。”“是飲食有些不足。我帶來幾十斤糧票,還有一些錢,方便的時候就另外買些吃的補充。”他知道這裏的規矩,外麵來的東西要經看管人員檢查,就送給看管人員。看管人員接住看了看,留下五斤糧票,把剩下的交給了他。他又給他五元錢,看管人員搖搖頭,沒要。他知道,在這個饑餓的年代,即使農場的看管人員也吃不飽肚子,更別說勞改人員了。


    小潔詢問了丹青丹平和公公婆婆的情況,青鬆皆報以安好,還列舉了兩個孩子長進的事例。小潔聽了很高興,憔悴的臉上綻出一絲笑容。看來她最掛念的還是她的兩個孩子,即使在她最艱苦困難的時候。真是母子連心啊!


    青鬆詢問了她勞動改造的情況。小潔說,她的艱苦改造得到看管人員的肯定,隻是由於她曾經和劉武軍結婚,武軍父子逃台,使她的曆史變得複雜,今年沒有獲得摘帽。她說,張平由於認真勞動改造,曆史清楚,獲得了摘帽;隻是國家規定摘帽人員隻能就地安排工作,不能返城,他被安排在農場中學當物理教師。因此她歎息道:“以後就是我摘了帽子,也迴不了省城了。看來,破鏡難圓。”她勸青鬆說:“你不要再等我了,還是盡快和黃英結婚吧。我知道,她是深愛你的,這些年一直等著你。”青鬆說:“你不要胡思亂想。我知道黃英很愛我。但是,我愛的是你,我會一直等著你的。”小潔沒有再說話,兩眼溢滿淚水。


    這天晚上,青鬆又悄無聲息地迴到家裏。第二天他正常去上班,李書記沒有找他談話,以後也沒有。這說明李書記並不知道他去沿海農場看望小潔。他暗自高興。


    又是一年過去了,時間到了一九六零年春天。這是新中國曆史上最為饑餓、艱難的一年,不少地方都出現了餓死人的現象,據傳,僅此一年,全國餓死者不下千萬人。到底多少?新中國的報紙廣播沒有公布,或者是根本沒有統計,或者是統計了不予公布。所以至今是個謎。


    青鬆在省城雖然沒有看到餓殍遍野的情形,但是他根據去年春天看望小潔的情況,想象得出沿海農場勞改人員的生活一定更差,小潔會像許多饑餓難耐的農民一樣,由於食物不足就喝鹽開水充饑,得了浮腫病,腿腳水腫,不能行走。她一定比去年浮腫得更加嚴重,還不知在不在人世。這麽一想夜裏竟做了惡夢,他夢見小潔死了,水腫不堪的雙腿明亮亮的,躺在一片荒草之中,有幾隻綠頭蒼蠅落在她的腿上,臉上,吸食他的血液。他哭了,決定立即去看望小潔。


    有了上次的經驗,星期天淩晨,整個省城還在沉睡,他就起床了,帶上早已準備好的三十斤糧票和五十元錢,悄悄離開省城,乘最早的一斑汽車前往沿海農場去看望小潔。


    下了汽車,他心急如火,直奔農場辦公室。工作人員告訴他,周小潔所在的一中隊下田搞“複收”去了。他是管工業的,不懂得什麽叫複收,工作人員沒有解釋,隻是指給他小潔勞動的大概位置。


    按照工作人員所指的方向,他很快找到了小潔勞動的地方,看見一群人在去秋收獲過的山芋地、黃豆地裏撿拾丟棄的山芋藤山芋葉和黃豆粒,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些。看來這就叫‘複收’了。很明顯,這種複收是為了補充口糧的不足。但是他卻找不到小潔,上前一打聽,說她腿腳不便行走,留在宿舍休息;他又問是不是生瘡,對方卻不迴答。他心裏明白,小潔不是生病就是浮腫得不能行動了。他不再詢問,立即趕往宿舍看望小潔。


    在看管人員帶領下,他在女生宿舍找到了小潔。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板凳上,垂著頭,一縷散發著蓋住她的半邊臉。比去年更加憔悴,麵容清瘦,麵色黑中帶黃。衣服雖然還是從家帶去的工作服,但是已經看不見原來的顏色。如果不是看管人員告訴他“她就是周小潔”,他簡直認不出她來。


    聽見青鬆說話,小潔猛地抬起頭來,看見他,眼淚忍不住流出來。她無言地向他點點頭,坐在木凳上並不起來。青鬆以為她的腿真的生瘡站不起來了,連忙走過去蹲在她的麵前,問:“聽說你的腿生了瘡了?”


    “沒有,隻是兩條腿浮腫得厲害些,站不起來。”她把褲腿提起來,露出兩條浮腫得有些發亮的腿來。


    青鬆彎下腰瞪大眼睛看著,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的兩條浮腫得象大白蘿卜似的腿,不覺兩手顫抖,潸然淚下。


    小潔把褲腿放下來,遮蓋住兩條浮腫的腿,說:“這沒什麽,不是病;休息幾天,吃幾天病號飯就好了。”她說得很淡,好像並不在意。


    “你們還有病號飯?”青鬆覺得稀奇,他還認為隻有軍隊裏才有病號飯呢。


    “有。凡是生病的,浮腫厲害的,都可以吃。吃幾天好些了,再叫嚴重的進來吃。我已經吃了三四天了,估計再吃幾天就會好了。”


    “有肉和雞蛋嗎?”


    小潔搖搖頭:“沒有。隻是比平時的飯多一些糧食,現在就算好的了。”她又補充說:“醫生說,像我們這種身體浮腫得厲害,也隻能吃這樣的,不能吃太好太飽,否則身體承受不住,情況更糟。”


    青鬆隻是覺得難過,眼淚在眼圈裏打轉。他不忍再問下去,連忙轉過身,把帶來的糧票和錢送給看管人員檢查——他來過兩次,知道這裏的規矩。看管人員同樣留下五斤糧票,說:“周小潔表現不錯。你們有什麽話抓緊說一說,我到那邊看看。”說完走到遠一些的地方仍然看著他們。青鬆明白,這是留空給他們說話。


    他把剩下的錢和糧票交給小潔說:“等你身體好了,不吃病號飯了,就拿它買一點補充夥食。”


    小潔接著糧票和錢歎息道:“我知道,這些糧票都是一家老少口省肚攢來的,可是到了我這裏也是糟蹋,自己不能出去買,叫別人代買,總要扣一點。”


    “扣一點就扣一點吧,現在吃物金貴,即使他不扣,你也要分一點給他;總之,還是你吃的多一點吧。”


    “不,扣是暗的;明的自然還要分給他的。”


    青鬆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說起勞動改造和摘帽問題,小潔歎了口氣,又掉下眼淚來。她說:“青鬆,對不起,我今年又沒有摘帽。”青鬆看著她,一時沒有說話。


    小潔說,我的勞動改造是全中隊最好的,連看管人員都表揚我,可是就是摘不了帽;今年一中隊上報的摘帽名單有我,可是批複下來還是沒有我。我奇怪,問看管人員,看管人員說:“總是你沒有改造好。”我知道這不是實話,因為就是這個看管人員多次表揚我。我納悶,農場為什麽單獨與我過不去?張平來看我,我拜托他打聽原因


    ,因為他們學校李老師的丈夫就是農場的副廠長。後來張平來告訴我,原因他打聽到了,不給我摘帽,並不是我表現不好,——按表現,我去年就該摘帽的。主要是我的特嫌問題。說到底就是武軍父子的問題。目前他們一個在香港,一個在台灣;我和丹青在大陸,給一紡廠購買紡織機,又和武軍有了聯係,而且台灣的國民黨反動派又在不斷叫囂反攻大陸。這一切就造成了對我的懷疑:特嫌。我想,我在農場即使表現再好,也不可能摘帽了,甚至他們還會認為我是故意表現給他們看的,並非真心實意改造思想。小潔說到這裏忍不住哭泣起來,對前途失去了信心。


    青鬆安慰她:“你目前這種情況,也許跟國民黨反動派叫囂反攻大陸有關係。不過你放心,國民黨反動派在大陸已經失去民心,大陸軍民團結一心,眾誌成城,已經做好反擊反攻的一切準備,它們反攻大陸是不會得逞的,叫囂一陣就會銷聲匿跡。那時候,你的摘帽問題就一定會解決的。”


    小潔搖搖頭說:“你別安慰我。若是以前,我肯定相信;可是現在,我不相信了。我以為就是國民黨反攻大陸失敗,隻要它們還存在,隻要武軍父子還活著,隻要台灣還沒有解放,我的特嫌就會存在,我的這頂右派帽子就不會摘掉。”小潔哭著說:“青鬆,我是沒有希望了,你不要再等我了,這麽等下去,隻會白白浪費你的青春,浪費你的心血,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你痛苦,悔恨,我也會因為辜負你而痛悔終生。就讓我在這裏自生自滅吧。你隻是一杯水,而我的周圍是無邊的沙漠,你救不了我的,反而把你陷在其中。”


    “不會的,沙漠也是可以改造的。”青鬆掏出手絹為她擦眼淚,“我堅信政府一定會給你摘帽的,我們一定會有重新團聚的那一天。”


    “你能給我一個時間嗎?一年?兩年?三年?……青鬆,你別傻了!人的青春是有限的,我的摘帽卻無期,難道你就準備在等待中老去?——即使你願意,我也不會同意你這麽做。”


    “你已經堅持了兩年,表現很好,連看管人員也這麽認為。你就再堅持一年。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政府一定會給你摘帽的。”


    “好吧,我就再相信你一次。”


    “相信我,沒有錯,我趙青鬆命好!”青鬆極力鼓勵她。


    六零年以後,由於國民經濟執行調整的政策,放慢了建設速度,農村生產隊給社員分配了少量自留地,收獲的糧食全部歸社員自己所有,餓死人的情況得到遏製;隻是仍然沒有遏製住饑餓。這個問題一直到八零年土地承包到戶前,始終沒有解決。


    這一年,周小潔在沿海農場,忍受著饑餓,拚著命,又艱苦改造了一年,到了年底,又有一些人摘掉了“五類分子”的帽子,可是她的摘帽問題仍然沒有解決。他徹底失望了,相信了自己的判斷:隻要國民黨反動派還存在,隻要武軍父子還活著,隻要台灣還沒有解放,她的特嫌就不會撤銷,她的右派帽子就不會摘掉。既然摘不掉就戴著吧,孫猴子的緊箍帽如來佛爺不給他摘也隻好戴著。這樣有好處:如來佛爺放心,他也不誤吃飯。她雖然口頭上沒有這麽說,行動上卻表現出來:勞動沒有那麽下勁了,吃苦的事沒有那麽主動了,危險的事不那麽衝鋒在前了,一切都開始“隨大流”。另外她開始考慮青鬆的問題,孩子的問題,她自己的問題,到底怎麽辦。她每天無聲無息,默默無聞,如同行屍走肉。


    一天張平來看望她——不知什麽原因,他有一段時間沒有來看望她了,她很想和他說說話,發散一下內心的鬱悶。在這片偏遠荒蕪的鹽海灘上,壁壘森嚴,舉目無親,也隻有昔日的老同學、老同事可以說說真心話了。可是今天張平的情緒極壞,一點不讓她說話,不考慮她的心情,竟然獨自滔滔不絕、涕泗交流地說起他自己的事情來。


    張平告訴她,他的妻子已經提出和他離婚。她感到驚訝,追問原因。張平說,妻子一直等著他摘了帽調迴省城,官複原職,合家團聚;可是現在他雖然摘去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卻不能調迴原籍工作,省城和沿海農場相距千裏,夫妻隔如牛女,難以團聚。另外,他雖然摘了帽,職務和工資待遇卻不能恢複整風反右前的狀況;科長幹不成了不說,工資也沒有了,卻另外給他定了個教育十級,每月二十六元。他在農場勞動每月生活費二十二元,好不容易熬到摘帽安排工作,僅僅多給了四元錢,實在讓人寒心!


    她勸他說,二十六元隻是暫時的,以後還會增長的。


    張平說,更讓他寒心的是,學校的老師學生看他如另類,都不願和他一起吃飯,一起住宿,一起活動,甚至不願意和他一起說話,見了他就遠遠躲開,像躲瘟疫;背後竟然叫他“摘帽右派”。


    她不解,說,怎麽會是這樣?摘掉帽子,重新做人,也應該讓人做人,給與人的待遇,怎麽竟當成另類,另眼相看?


    張平說,他現在終於明白了,他為什麽不能調迴原籍工作、讓他們夫妻團聚、闔家團圓?為什麽不能恢複打右派前的職務和工資待遇?就是因為摘掉右派帽子仍然是右派,隻不過由兩個字的右派,變成了四個字的“摘帽右派”。因此他勸小潔:“你不要對摘帽抱有太大期望值,以為摘了帽就可以把右派分子這一節完全抹掉,一切都又恢複到整風反右之前在一紡廠的生活和待遇,那隻是我們這些人的癡心妄想,一廂情願,人家根本沒有這麽打算。現在看來,那是根本辦不到、根本不可能的。打了右派就像人害了一個大癰疽,即使好了也會留下一個大疤瘌,一個永久的印記,一份永遠的恥辱,讓自己和別人都永記不忘!”張平說著淚流滿麵,悲憤填膺。


    小潔見張平從來沒有過這麽傷心、失望,即使在打成右派的時候;她隻好收起自己的滿腹鬱悶和無奈,耐心安慰他:“你別這麽悲觀失望,也許是你愛人見你不能調迴去一時傷心生氣,說出離婚的話來,其實,她並非真心要和你離婚。我建議你向學校領導請幾天假,迴家好好安慰安慰她,暖暖她的心,慢慢就好了。女同誌都是這麽樣,傷心難過的時候好使個小性子,你讓著她,讓她出出氣就沒事了。”


    “我也是這麽想,即使她同信寄來了離婚協議書,我也認為她是一時之氣,並非真心要離婚。所以,上星期我請假迴家一趟,企圖平息矛盾,挽救我們的婚姻家庭。見了她,我主動作檢討,承認錯誤,說都怪我犯了錯誤,害苦了家庭,害苦了她,請她原諒,請她看在多年夫妻的情份,看在兩個孩子的情份,不要離婚,不要破壞我們這個飽嚐患難離別之苦的家庭。我說,我雖然不在家,但是學校有假期,我可以迴家幫助你做家務,輔導孩子,平時可以通信,我仍然會盡到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我的態度不夠謙卑誠懇嗎?你猜想她會怎麽說?你一定猜想不到。她竟然對我說,我求求你,不要再盡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了,有你這樣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我和孩子隻會蒙羞,隻會受人歧視,在單位,在學校,在人前,你隻會讓我們永遠抬不起頭來。你看,我還能怎麽樣?”


    小潔說:“你不會告訴她,她說的那些是以前的事,都已成過去,你已經摘掉右派分子的帽子,你現在的身份是人民教師,一位光榮的人民教師!不會再讓他們蒙羞。”小潔也為張平抱不平,想對策。


    “對呀,我就是這麽對她說的。我說,我已經摘帽了,我現在的身份是人民教師,屬於事業單位的國家幹部,不會對你和孩子構成不良影響了。你猜她又能怎麽說?你一定也想不到。”他看著小潔。


    “她能怎麽說?你說的這些都是事實,是你用一年多的艱苦勞動改造,用心血和汗水換來的珍貴的成果,是全家都應該十分珍惜的光榮!”


    張平搖搖頭:“你錯了,她可不這麽認為。她竟然諷刺我。她說,你不是一紡廠的


    機械工程師嗎?不是一紡廠的技術設備科長嗎?怎麽會到沿海農場那個偏遠荒涼的地方當人民教師?難道那地方比省城好?比省城重要?難道那裏的教師比省城的工程師、技術科長還高尚?既然這麽好,這麽重要,這麽高尚,為什麽隻給你二十六元錢的工資?還不及省城的一個小工子。二十六元是什麽概念?僅僅夠你一個人的最低生活,不致餓死了;你如果思想不清楚,往省城跑幾趟,連你的生活費也不夠了!請問,你還拿什麽盡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我勸你還是省一點錢吧,首先保證你一個人的生活不致餓死。你看,這是人說的話嗎?”


    “她怎麽能這麽說?這不是挖苦人嗎?說這種話還有一點夫妻感情嗎?連一般同誌和鄰居也不如。”


    “唉!認真想想我也不怪她。右派分子就是反革命分子,十惡不赦的階級敵人,人人喊打,人人避之不及,即使摘了帽,也沒有多少改變。這從政府所給的工資待遇、對摘帽右派的種種歧視和限製就可以看得出,何況別人?我看出她是決意要離婚了,就說,你既然把我看得這麽不堪,為什麽在我打成右派時不提出離婚來,卻要在我摘帽後提出?這不是叫我太難過嗎?你猜她怎麽說?大約你又想像不到。她說,你不是要我念及夫妻多年和孩子的情分嗎?我就是念及這份感情,怕你當時想不開,尋死了,這不是我的罪過嗎?以後對孩子也不好交代,所以當時我忍下了那份羞辱,在一年多時間裏,我和孩子身上背著右派分子家屬的黑鍋,一直等你到現在。難道說我不講感情嗎?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寬容嗎?”


    “她說的這也是實情,當時她能夠這麽做也實在難為她了,何況她一直又是個十分傲上、講求臉麵的人?一年多時間,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背著右派分子家屬的黑帽子,人前背後,也確實不容易。能原諒就原諒她吧,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你又錯了,現在不是我不肯原諒她,而是她不肯原諒我,一定要和我離婚。”


    “她這個人也真怪,最艱苦、最羞辱的時候都熬過來了,現在你摘帽了,家庭一天天變好,她卻要離婚。”


    “她說了,隻可忍受一時,不能忍受一世,她不能一輩子忍受屈辱,她要過正常人的生活,追求自己的幸福;既然這種生活,這種幸福,我不能給與,就請我放了她,讓她去尋找適合她自己的幸福生活。”


    “你打算怎麽辦?”


    “我還能怎麽辦?話既然說到這份上,我隻有答應她,讓她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你們離了?”她十分驚愕。


    張平點點頭。


    “孩子怎麽辦?”


    “我說我這裏條件差,求他幫我撫養孩子,她答應了,還表示不要我付孩子的撫養費。我說等以後我的工資增長了,我會盡量付孩子的撫養費的,現在是實在沒辦法。她表示理解,說本來就沒打算要我付孩子的撫養費。這一點我倒很感謝她。”


    “你們手續辦了?”


    張平點點頭,兩眼溢出淚水來。


    “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他搖搖頭:“不知道。聽天由命吧。”


    他們這次談話,十分例外地隻談張平的事情,一點沒有談小潔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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