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潔迴到家裏,見婆婆和張媽正在整理東西。她把到三中報到和三中的住房情況介紹了一遍。婆婆聽了,又看了看劉公館高大寬敞的樓房,歎息道:


    “還不知是狗窩貓窩,以後再別想有這樣寬敞的房子住了!”


    小潔勸她說:


    “此一時,彼一時,天塌下來壓大家。省城像咱們這種情況的也不止一家,有的還不如咱們,要自己掏錢租房住呢。”


    “誰也說不準怎麽好。人家租房住,說不定有租房住的好處;咱們搬進三中,雖說不用出房租錢,也未必就是好事。”


    “您老人家又這麽說,我去領介紹信,不是您同意的嗎?”


    “是我同意的。現在我也沒說不搬,隻是心裏亂糟糟的,拿不定主意。你說,咱們這一搬,就認定你公公和武軍永遠迴不來了?”


    “這問題誰說得準?國民黨和共產黨打了幾十年,國民黨曾經把共產黨趕到大西北,偏居一隅;現在共產黨又把國民黨趕到台灣,偏居一島。將來怎麽樣?我小小年紀,那能看得清。不過你也別擔心,我隻是當教師,教個小書,又沒有參加共產黨。——就是想參加共產黨,以我現在的身份,人家也未必肯要。”


    “唉!不搬不行,搬了也是個愁!”


    “您也別太愁了,擔心愁壞了身體。天塌下來壓大家,太陽出來暖大家。天陰天晴,誰也管不了,人家能過,咱們也能過。您別光想著過去的日子,現在咱是小小老百姓,就得過小小老百姓的日子。”


    “我也知道如此,隻是不甘心。你說,好好一個家,家有家,人有人的;突然之間,就這麽完了,家沒有了家,人沒有了人。我至死也不能甘心的!”


    “你不甘心又能怎樣?現在是共產黨的天下,隻有共產黨說了算。我們隻有服從。您老人家年紀大,經曆的事情多,應該想得開些;您要想不開,這個家就更沒辦法過了!”


    劉夫人聽兒媳這麽說,才歎了一口氣,不說話了。


    劉夫人繼續整理東西。她拿出一包武軍小時候穿的衣服,一邊一件一件地疊一邊迴憶,講說,不覺又流出眼淚來。


    “這些都是武軍小時候穿的衣服,一件一件我都收在這裏。這孩子雖然調皮,可是個好孩子,又義氣,又孝順。小時候上學,哪個同學家裏窮,吃不上,穿不上,繳不起學費,他就迴家來要錢幫助他,還拿自己的零花錢買東西給他吃。有了好吃的東西,先給大人吃,大人吃過他才吃。”


    張媽也在一旁佐證:


    “是的,少爺最是仁義的。有一次,老爺從南方買的荔枝,他還拿一個給我吃——那麽珍貴的東西,他竟舍得!”


    小潔聽了也難過,接過武軍的衣服說:


    “媽,這些衣服交給我收著吧,免得你看著又難過。”


    劉夫人點點頭,把衣服交給小潔,又交待說:


    “收好它,這是個念性,也是個情分!什麽叫夫妻感情好?在一起時,照顧好他,叫他舒心;不在一起,想著他,叫他放心。”


    小潔不住點頭,淚如雨下。


    劉夫人又去收拾劉師長的衣服,一件一件都是黃軍裝,當團長的,當旅長的,當師長的,新的,舊的,展開看看,又重新折疊好,然後用一個大包袱包好。久久地看著,歎息道:


    “老爺的衣服,我暫時收著。如果我死了,他還不迴來,就把他的衣服和我的衣服一塊燒掉。”


    她滿含眼淚看著小潔,像交代後事。


    小潔又哭了,說:


    “媽,你胡說什麽,哪裏就迴不來了?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


    張媽也跟著勸說。


    劉夫人說:


    “你們都別勸我,這一迴,我心裏有數。”


    吃過中飯,繼續整理東西,衣服,被褥,帳幔,用具,餐具,能包裹的包裹,能裝箱的裝箱,然後分類放好,一直忙到傍晚才整理完畢。


    小潔對婆婆說,您勞累了一天,去歇歇吧。劉夫人也不答話,又樓上樓下看了一遍,一房一物,觸景生情,戀戀不舍。然後她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裏,麵對劉公館,呆呆地看一陣,流一陣眼淚;直到日落西山,夜幕降臨,院子裏模糊起來她才迴到屋裏。


    這一夜,無論劉夫人、小潔,還是張媽,誰都沒有睡好,展轉反側,唉聲歎氣。連小丹青也一陣陣啼哭。


    天剛亮,工人就來敲門搬東西了。一家連忙起床,指揮工人搬運。第一車裝好,小潔跟車到三中,留下婆婆和張媽在家。


    隨著一趟趟搬運,劉公館的東西在一件件減少,三中小潔宿舍的東西在一件件增加。中午,劉公館空空如也,已經成了一座空房;小潔宿舍幾乎堆滿。小潔迴到劉公館,付了工人工資,叫了兩輛黃包車,帶婆婆和張媽、丹青一起到三中去。


    劉夫人戀戀不舍,一個一個房間查看過,鎖上房門,最後鎖上客廳門和院門,把鑰匙交給小潔,準備送往軍管會。走到院子外麵,她突然停下來,轉過身,跪下,對著劉公館磕頭。小潔也隻好跟著跪下磕頭。


    小潔拉起婆婆說:


    “媽,走吧,車夫等急了,催了幾遍了!”


    劉夫人掙脫她的手,生氣地說:


    “等急了就叫他們走,還怕叫不到車子!”


    她從小潔手裏重又要迴鑰匙,打開大門、客廳門,找了一張紙,寫了一張留言條;


    “房主人已搬至三中教師宿舍!”


    然後重又鎖了客廳門、院門,把鑰匙交給小潔。她想把留言條貼在大門上,想了想覺得不妥:新的房主來了會撕掉的;於是又移到大門旁邊的牆壁上貼好,認真看了一遍,才戀戀不舍地坐車走了。


    三中小潔宿舍,劉公管搬來的東西,不僅堆滿了兩個房間,客廳裏也幾乎堆滿了。不過一家人從早晨忙到現在,實在太累了,不想再收拾了,簡單鋪了鋪床就休息了。


    三個大人,兩個房間,床怎麽鋪呢?小潔說,張媽跟我一個房間好了,夜裏照顧丹青也方便些。


    三個床鋪好了,小潔剛要休息,丹青又哭鬧起來,張媽怎麽哄也不行。小潔說:


    “可能是餓了,抱給我喂個奶。”


    張媽把丹青遞給小潔喂奶,可是剛吃了兩口又哭鬧起來,不肯吃奶。小潔隻好打消休息的念頭,一心來哄孩子。


    中午了,煤爐沒生,廚房餐具未整理,不能燒飯;小潔隻好拿錢叫張媽到街上買些飯迴來吃。


    第二天,劉夫人和張媽在家整理擺放家具,小潔到學校上班。


    小潔先找到張校長。張校長說,你的課已經安排好了,帶她去找教務處王主任。


    王主任拿出教師授課表,看了看說:


    “經研究,分配你教高一高二兩個年級四個班的物理,每周十四節課。”


    說著把授課表和教科書、參考書一起拿給她——看來是早已等待她來上課了;又補充說:


    “課雖然不算多,但是,物理有實驗課,準備實驗要花時間。”


    接著,他又拿出兩本教學進度計劃和兩本備課筆記,說:


    “我們學校規定,每個年級做一份教學進度計劃,一份課時計劃。


    每單元一次小考,期中、期末各一次大考;複習和考試時間,也要列入計劃。”


    小潔雖然讀過中學、大學,學習過物理學,因為讀的不是師範院校,對一些教學術語不夠熟悉,什麽教學進度計劃,課時計劃,似懂非懂;但是她又不好意思詢問,怕學校領導看不起她,隻好點頭答應,把課本、授課表、備課筆記接下來。


    王主任帶她來到物理組辦公室,對教研組長李老師說:


    “這是新來的周老師,教高一高二物理。你給她安排一下,把具體要求說一說。”


    李老師向她點點頭,指著一套辦公桌椅說;


    “周老師,你就坐在這裏。”


    他又指著牆壁上的一些圖表說:


    “一些具體要求,規章製度,都在這上麵,沒事的時候,你看看就明白了。”


    小潔看李老師,五十來歲,中等身材,白白胖胖的,很和善的樣子。她走到他跟前,鞠了一躬說:


    “李老師,我是省工學院畢業,沒有教過書,請多多指教!”


    李老師連忙說:


    “互相學習,互相學習。以後天天在一起,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隨時可問。乍吃饅頭三口生,兩周一教你就熟悉了。”


    小潔坐下來開始看教材,不過是高一高二的課本,以前她都學習過,時隔數年,依然未變。


    第二天,她開始做教學計劃和課時計劃。之前,先請教了李老師。


    李老師講了講格式要求,又把自己的教學計劃、課時計劃拿給她參考。她認真看了一遍,記下格式要求,照葫蘆畫瓢,很快就做出來了。


    最難的要數上課了。


    她第一次給學生上課,雖然寫好課時計劃,作了充份準備,教學效果還是很不理想。她一走進課堂,全班同學都看著她,她的心髒就“霍霍”地狂跳,一些準備好的話,程序,都忘了,直接進入新課。一堂課,四十五分鍾,她不到半小時就講完了,隻好叫學生看書。


    以後幾天,雖然上課不那麽慌亂了,可是教學效果仍然不理想,學生的作業錯誤較多。她訪問了一些學生,反映說她語速太快,有的地方聽不清楚;又說她講得多,學生練得少,所學的知識當堂不能消化鞏固。她心裏很苦惱。


    她請求聽李老師的課。李老師說,我也上不好,隻能提供一般的課堂教學常規,僅供參考。


    她聽了兩節課,發現李老師雖然講得不多,教學效果卻很好。她分析原因,一是教師講得精,講得活,能抓住學生的注意力;二是邊講邊練,當堂講的知識當堂鞏固。


    她認真學習李老師的教學方法,認真備課,鑽研教材,教學效果慢慢好起來,終於贏得學生的歡迎和尊重。她的心情也漸漸好起來,每天和學生一起活動,和老師一起談心,笑容又掛上了她俏麗的臉龐。


    一個周日,青鬆來三中看望劉夫人和小潔。他先問了劉夫人安好,然後到兩個房間和廚房看了一遍,坐下來說:


    “房間是小了一些;但是,小也有小的好處,一家子住在一起,互相有個照應。”


    小潔說:


    “就是。以前在劉公館,樓上樓下住著,夜裏,樓上的事樓下不知道,樓下的事樓上也不知道。現在,有事喊一聲,就都知道了。”


    劉夫人撇撇嘴,沒有說話。


    青鬆又問起小潔的工作情況,小潔很高興地作了介紹。


    青鬆說:


    “你的性格溫柔善良,做事又執著認真,很適合做教師。我不行,性情太暴躁,做事急於求成。”


    小潔說:


    “你是做大事的人,怎會來做教師?”


    “什麽做大事的人!從小又懶又滑,你還不知道我?今天走到這一步,也是形勢所逼,無可奈何——人逼急了,就會鋌而走險。其實,我的理想是當工程師,搞工業建設;似乎你也是,所以咱們高中畢業,誌願都填了工學院。”


    “唉!那隻是青年學生的愛國理想,或者說是一相情願,社會根本不給我們當工程師的機會。”


    “你也不要太悲觀。那是解放前。現在解放了,很快新中國就成立了,百業待興。你如果想當工程師,以後再調過去。我以後也想搞工業,幹我的老本行。”


    “以後再說吧。現在我倒想教書。人的思想是隨著形勢變化的。上高中那會,豪情壯誌,激情滿懷,以為天下是自己的,要盡心盡力建設好。經過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我才知道,其實,一個人在社會上是很渺小的,你天天想著社會,社會未必想著你,常常被人忽視。”


    “一個人確實是很渺小的,就像一粒沙子,一滴水;但是,聚沙成塔,滴水成河,積聚多了,你就會看出它的力量,它的偉大。人要積極融入社會,隻有融入社會,才會發揮作用,體現自己的價值。遊離於社會之外,隻會自生自滅,再大的學問,再大的本領,也毫無作用。所以我積極勸你出來工作。現在你教四個班的物理,有二百多個學生,幾年教下來,就有上千個學生。這些學生將來出去工作,到全國各地,你就桃李滿天下了!天下何人不識君?”


    小潔笑了,


    “我發現你比以前更健談了。”


    “你以後也會的。做事也好,教書也好,都要說話。話是開山斧。好的演講就像利斧,什麽事情都能迎刃而解的。”


    “我怕不行,我的嘴拙。”


    “沒有嘴拙的,也沒有不行的。事情擺在麵前,不解決不行,逼著你想辦法,動腦筋,於是,嘴拙的變巧,不行的變行。比如你開始教書,學生不歡迎,你就請教李老師,學習,鑽研,課終於講好了,學生歡迎了。你不行嗎?”


    小潔笑著點點頭:


    “有道理!”


    青鬆看了看手表問小潔:


    “丹青呢?我來了這久也沒看見,怪想得慌!”


    “在家裏鬧人,我叫張媽抱出去玩了。我去喊她。”


    小潔站起來要出去。青鬆止住她:


    “不用去了,我也該迴去了。你帶我出去看看就行了。”


    劉夫人和小潔一齊挽留:


    “吃了午飯再去。”


    他擺擺手:


    “我們有紀律的,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不吃群眾一茶一飯。鐵的紀律,誰都不能違反。”


    青鬆起身告辭,劉夫人和小潔一起送行,青鬆拉住劉夫人說:


    “您老盡管安坐,叫小潔帶我去看看丹青,我就迴去了。”


    兩人一起下了樓,小潔拉住青鬆說:


    “你留一步,我有一件事跟你商量,請你幫我拿個主意。”


    “何事要我拿主意?”


    “是這麽件事:八月二十,是老太太的六十大壽,原說要大操大辦的。如今公公和武軍都不在家,又是這麽種情況,這麽個房子,怎麽辦呢?辦大了影響不好,不辦,老太太肯定難過,怨恨我。這幾天,我反複考慮,快愁死了!”


    “這確實是件難事!如果武軍在家,辦好辦壞,與你無責;如今他們都不在家,好壞都在你身上。”


    他想了想說:


    “就這麽辦吧:你去請在省城的幾個要好的親友同學,就在家裏辦一桌宴席,大家來向老人家祝祝壽,說說喜話,熱鬧熱鬧,不使她難過就行。因為軍管會有紀律,我不便來,也不便出頭,但事先我要送個蛋糕來。”


    小潔點點頭:


    “也隻好如此。”


    兩人找到張媽,青鬆抱過丹青玩耍了一會,便迴去了。小潔一直送到學校大門外,看著他高大的身影漸遠漸小,直至融入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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