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思遐目光一聚。


    看到海雲毫無征兆地側身躲避,她很吃驚。


    但她的動作沒有因此停下。


    竊春秋沒能刺到海雲的心髒,卻貫穿了他的右臂。


    劍鋒深刻地紮在他的臂膀上。


    洶湧的雨粒劈裏啪啦,打著劍脊,散落的水花和血,像豐收的稻穗,磊磊濺開。


    淩思遐繼續發力,劍身向上挑!


    如果就這樣讓淩思遐把劍挑起,自己的手臂會被砍斷。海雲以進為退,立刻做出應對,橫掃長劍迫使淩思遐後退。


    沒有武器阻擋,她沒法靠肉身抵擋劍鋒。


    淩思遐接下來的舉動確實如海雲預料,她放棄挑斷海雲的手臂,而是選擇直接抽劍,退避三舍。


    貫穿傷頓時抽空,肌肉纖條和血管仿佛在瑟瑟作響,鮮血盡情地射出。


    雨幕如同定格,空中刻畫出枝蔓般的紅色印跡。


    海雲的身體一時間失去平衡,向後跌了幾步,才勉強站穩腳跟,可脆弱的身軀完全無法承受狂風的洗禮,雙腿變得軟綿綿,一個不注意就被風帶偏了。


    他整個人向山峰的方向倒退了一段距離。


    自己即將被吹飛,脫離大地,他立刻雙手持劍用力插進大地,以此作為錨點,這才緩了一下來。


    但很快,淩思遐追了上來。


    黯然失色的竊春秋雖然不能再施展仙術,但對海雲而言,同樣非常棘手。他的右臂受傷了,血止不住地向外流,一旦醫治不及時,手臂就會徹底廢了。更何況,現在還不是思考這些事的時候,他是右利手,現在卻隻能左手持劍。


    他麵對的淩思遐,恰恰是左利手!


    他很難防範對方的攻勢,而且,無光的竊春秋不會反射出任何色彩,它和雨幕融為一體,憑肉眼很難看清它真正的長度、寬度和厚度,像刺客,悄無聲息,在黑暗中給予對手致命一擊。


    海雲睜大雙眼,盡可能地將光線納入視野中,與此同時,他還必須豎耳細聽,在爆裂的雷聲、狂躁的風聲和綿亙的雨聲中分辨出微弱的劍鳴。


    血水,以及腐敗的落葉,冒著氣泡,咕嚕咕嚕。


    陰鬱的身影飛速靠近,淩思遐奪命的劍,又要來了。


    海雲很明白,再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殺死尾浮子。


    他和淩思遐已經纏鬥了很長時間,萬山和楊眠肯定早就抵達了山峰,他們要麽是沒遇見尾浮子,要麽是遇上了更大的麻煩,無論多少種可能,擺在眼前的事實證明,淩思遐依舊被尾浮子控製,那上古時代遺留下的神秘玉琀,還在隨意擺弄這具傀儡。


    海雲左手橫握住劍。


    他絕不甘心在這裏被打倒。


    唿吸、心跳、劍鳴——他的腦中隻剩下這三種聲音。


    此刻,他的劍道進入了全新的境界。


    一時間,雨珠牽細絲,狂風都有跡。


    眼前的景象開始變慢了,他能清楚地看見每一滴雨下墜的樣貌,能清楚地觸到每一道風的痕跡,而淩思遐那身沾滿鮮血的白衣,也變慢了,猶如翩翩起舞的蝴蝶,顯眼的翅膀在雨幕中格外突兀,海雲的雙眼捉住了她的動向。


    就像在清源山一樣,他知道自己該怎麽贏了。


    左手握劍,右手輕輕拂拭劍身,抹去影響鋒利程度的水珠。


    他差點忘了一件眾所周知的事——


    淩思遐的劍道師父是連覓。


    而連覓,從不使劍。


    因此,淩思遐並非沒有弱點,而是弱點隱藏得太巧妙。


    海雲冷靜思考,終於反應過來,自己陷入了誤區,一直在用對付劍士的方式與她周旋。


    實際上,她的所有招式都不是劍招。


    在她手中,竊春秋隻是披著長劍皮囊的雙頭叉!


    淩思遐能自如地用正反手握劍,正說明她早就把竊春秋當成兩頭都有劍鋒的武器。


    但是,無論她對雙頭叉的運用多麽如火純情,她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竊春秋終究是一柄劍,它沒法既顧首,又顧尾。


    於是,海雲有了打敗淩思遐的方法。


    在海雲眼中,淩思遐的身影和連覓的身影重合。


    那天夜裏,他便仔細觀察了連覓的出招方式,雖然至今沒能找到破綻,但雙頭叉的出招路數,他胸有成竹。


    他自認為現在還沒有能力戰勝連覓,不過對付淩思遐,已經綽綽有餘了。


    眼看淩思遐離自己越來越近,海雲再也沒了剛才的慌張和局促。


    右手臂不斷發出脹痛,仿佛是壞死前的警告。


    “必須速戰速決了。”海雲低語了一句,也算是給自己打氣。


    他的目光遽然變得冷寒。


    強大如淩思遐,也不禁感到心煩意亂。她還沒出手,卻覺得自己的所有路數都被看破,海雲的眼神像是在告訴她:你無路可逃!


    她不敢相信,這短短一瞬之間,她和海雲的身份調換了。


    她成了獵物。


    而海雲,成了獵人。


    *


    血海之中,最後隻剩下兩個人。


    連覓右手持雙頭叉,左手擰斷一個高個子武者的脖頸,哢的一聲,頸骨就斷了,那隻纖細而溫雅的手根本不像武者的手,但它殺光了所有阻礙者。


    隻剩最後一人,就站在她麵前。


    連覓慵懶地抬起眼簾,不屑一顧的聲音從嘴中飄出。23sk.


    現在明明狂風大作,可她的聲音擁有一種力量,似乎能撫平一切躁動。她的聲音並不大,不用吼的,也不可能用吼的,隻是像日常說話一樣地開口了。


    “當年撿你迴金蓮,還從沒想過,你我之間也有刀劍相向的一天。”


    連覓的語氣中透露出農夫與蛇的自怨自艾。


    連軾非心頭緊縮。


    連覓曾答應過她,要將她當親生女兒撫養,她從來不提當年的事,而是掩埋那段曆史,掩埋在時間塵埃下。可現在,連覓卻主動說起了。


    這證明什麽呢?


    連軾非抹掉嘴角的血。


    證明眼前這名女子,不再是那個愛自己的母親了。


    連軾非吼道:“她不會這麽說話!把她還迴來!”


    “軾非,你太天真了。我一直是我,一直在這。隻是,你從來不認識真正的我,僅此而已。”


    “住口!”連軾非舉起金蓮,鋒利的花瓣切斷了雨。


    “你是覺得,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你當然不知道!睜大眼睛看看,這全是你害的!你殺了數不清的武者、朝中重臣和江湖人士,你被下蠱了,根本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麽。”


    “下蠱?”連覓的自信永遠不會消散,“我很清醒。”


    連軾非胸口湧動著憤怒,難以言喻的憤怒,能燒幹她的內髒,扭曲她的麵容,讓她不住地顫抖。


    她無法再忍受眼前的女子。


    這個人麵獸心的怪物侵占了母親,她最愛的人,在用最熟悉的語氣說最惡毒的話。


    “我要……我要殺了你!”


    連軾非感覺牙根被咬斷了,口腔裏彌漫著血的味道,是內傷的血,還是其他的血?


    連覓卻點頭了。


    這一瞬間,連覓的意識似乎又恢複正常,眼巴巴地渴求一死。


    連軾非有些迷茫,呆呆立在原地。


    暴雨澆滅了怒火。


    她分不清,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誰。


    淚水混雜著雨,齊刷刷地從臉頰落下。


    連覓露出苦笑,看起來相當無奈。


    “啊啊……”


    母親淡漠的歎息和她們第一次相見時一樣。


    那個燥熱的下午,連軾非撐著竹杆,隨地撿的,饑腸轆轆的她昏倒了,意識尚存時,聽到一個陌生女子的悲憫,女子歎道:以後你跟著我吧。


    恍惚間,連軾非仿佛又迴到了那個下午。


    她覺得身體熱熱的,是漠北的太陽嗎?


    那可一點兒都不溫暖,毒辣得像吃人的蛇。


    連軾非感覺大腦在發燙。


    她低下頭,看到雙頭叉貫穿胸膛,輕輕攪動一下。


    連覓麵無表情,注視著養育了十幾年的孩子。


    注視她猶如一片落葉,飄蕩,倒地。


    少女的左手鬆開了。


    一枚金光閃閃的東西從掌心滾落。


    連覓放眼望去。


    原來是一枚金蓮花耳墜。


    “說起來,這還是我鍛造的。”


    雨水打濕了連覓的臉龐,她撿起耳墜,沒再迴頭看少女一眼,默默向山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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