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高塔上吹了風,夢憶便又病了,病了好幾日,一直臥在榻上,昨夜又咳嗽了一整晚,待今日渾渾噩噩的醒來發現嗓子壞了,發不出任何聲響。</p>


    女婢們按時送飯和茶點來,卻也不顧她吃沒吃,將新的放下,將舊的端走,沒有一點點人情味。</p>


    這偌大的宮室,冰冷、寂靜,宛如深井,一眼看不到底,夢憶愈發的喘不過氣來,不知漫長的日子還能撐多久。她艱難的起身,摘下屏風上的披肩,深深淺淺的走出了門外,想要擺脫這被困住的感覺。</p>


    今天日頭好,曬得人暖和,夢憶輕咳了一聲,順著陽光往東邊走。走著走著,竟不知不覺的來到了絕意苑。</p>


    她吃了一驚,十指泛白的拉緊自己的衣角,剛欲轉身離去,忽然聽見了開門的聲音。</p>


    她看見一個穿著水綠色衣裳的美麗女子怔怔失神的流著淚走了出來。夢憶識得那樣的眼神,那是被情所困。</p>


    “我答應你。”東陵君的聲音從室內響起,下一秒他便由暗到明的走到了門前。</p>


    水綠色衣裳的女子一愣,轉而激動的哭著撲入了他的胸懷。</p>


    “小妗一生一世感念東陵君的恩德,一生一世都是東陵君的人……”那女子泣不成聲。</p>


    “傻瓜。”東陵君笑了一下迴手拍了拍她的背,他難得露出一絲笑顏,如杜鵑怒放,驚鴻絕美。</p>


    再一抬眸,他看見了盛夢憶,這幾日,他太忙了顧不上她,怎麽臉色白的像個鬼?</p>


    “你先迴去吧。”東陵君對著小妗溫柔的說。小妗行禮後款款而去。</p>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p>


    夢憶一個猛子迴過了神來,急急的轉過身去要逃離。</p>


    “過來!”東陵君發了話。他素衣廣袖,倚門而立,喚她的語氣和神情宛如在喚一隻豢養在手心裏的金絲雀鳥。</p>


    “咳咳……咳……”夢憶咳了幾聲,咳的眼睛都泛了紅。她不敢遲疑,分花約柳的走到他的麵前,行了個禮,張了口卻又發不出聲音。</p>


    “怎麽這麽憔悴?”他的語氣稍有和緩,抬手試探了她額頭的溫度,“玉熙還沒迴來,叫府裏別的大夫給你看看?”</p>


    夢憶搖了搖頭。</p>


    “非要他不可?”東陵君一聲嗤笑,似是嘲諷。</p>


    聽出他語氣裏的不善,夢憶抬起雙眸晦暗的看了他一眼。</p>


    “你那是什麽眼神?!”</p>


    東陵君抬起手掌,夢憶本能反應的後背一僵,卻發現他隻是幫她拉好披肩。</p>


    “我要離開東陵一段時間。”他深沉似海的眼睛裏隱藏了很多話,複雜的情緒卻在眨眼間全部湮滅,“隻要你相信,我會去接你的。”</p>


    “咳咳……咳咳咳……”她忍不住劇烈的咳嗽了起來。他要離開東陵?他從不跟外界往來這是要去哪裏?他要去多久?</p>


    會去接她又是什麽意思?</p>


    “咳成了這樣還不快迴去?”他趕她走。</p>


    夢憶心裏有預感,說不清道不明卻沉甸甸的壓在她的心頭,看到東陵君調頭就走,她不假思索的伸手牽住他的衣角。</p>


    “怎麽?不生我的氣了?”東陵君邪魅一笑,鬢若刀裁、劍眉飛揚,那一雙黑眸攝人心魂。他攬住她的腰將她拉近,涼薄的雙唇徘徊在她緊閉的唇上,並不急於掠奪,隻是半分戲謔半分認真的繾綣流連。</p>


    簌簌,轉眼風急,低雲急湧,似是要變天了。他推開她。</p>


    “竟來的這麽快。”</p>


    這一句莫名明明是疑問句,他卻念的像是洞穿了天意。夢憶心下正疑惑,隻聽密密切切的腳步聲穿踏而來。</p>


    “卑職參見東陵君!”一行數十名鐵青色衣衫的帶刀侍衛已經闖至了絕意苑前。</p>


    他們穿著四獸鐵蓮衣,頭戴黑色雉羽,腰綴朱紅色曳撒瓔珞,從他們的穿著佩戴一眼便可分辨是帝君的鑾儀衛。</p>


    不等東陵君發話,鑾儀衛已經自行免了禮。</p>


    “卑職等人奉命要將定國侯府家眷帶迴應天府,望東陵君成全。”似是恭敬的語氣,神色卻誌在必得,根本沒將這有名無分的親王放在眼裏。</p>


    夢憶惶惑,惴惴不安,猛一轉身赫然發現東陵君早已經戴上了陰詭的羅刹鬼麵具。</p>


    “請。”聲帶撕裂般的嘔啞聲音,東陵君抬掌指向苑門口,隨後便漠然轉身走迴了屋裏。那一聲關門的悶響,仿若無形的屏障,夢憶心弦崩斷。</p>


    見東陵君絲毫不袒護自己的妻子,也一句都不問,鑾儀衛們旋即鬆了口氣:“盛小姐,請跟我們走吧。”</p>


    夢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看見本來日光清澈的蒼穹烏雲密布。</p>


    鑾儀衛的船是戰船,不如東陵君的平穩舒適,又一味的趕著迴去赴命,乘風破浪之際,夢憶早已經吐的膽汁直泛。</p>


    她一邊吐一邊咳,臉紅的像是要滴出血來,那一顆心卻更是懸在喉頭。</p>


    鑾儀衛直接受命於帝君,此次氣勢洶洶而來直接要索她去應天府,那應天府又是什麽地方?專鎖罪臣之處!縱使是哥哥已被判了大罪,也不至於如此,除非……除非是爹爹出了事,他們盛家要被連根拔起了!</p>


    根本沒有察覺到任何異響,一張大掌猛然從背後探來放在了她的肩頭。</p>


    夢憶驚乍,失聲的喉嚨卻被咳嗽扼住。</p>


    “是我。”低沉的嗓音,張弛著擊穿人心扉的力量。</p>


    夢憶轉過頭,一粒苦辛的藥丸猝不及防的塞進了她的嘴裏。是暈船藥,她記得這苦味。</p>


    她清澈楚楚的水眸滿是惶惑,東陵君冷冷一笑,輕易將她看穿,他牽起她的手替她按揉虎口:“八年前,定國侯克扣了修建吳江水壩的經費,後來水壩被大洪衝潰,定國侯反誣是清貞的吳江水都言偃監察不力,以失職之罪斬殺了言偃。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八年後,言偃埋藏的帳薄重見天日,定國侯當日的惡行也昭然若揭。”</p>


    語罷,他猛然抬起那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看向她,那眼神宛如空中盤旋等待已久的獵鷹,鋒利、冰冷、直接。</p>


    卻還未到了結的時刻。</p>


    夢憶的手心沁出冷汗,須臾間猶如身懸虛空。但見他已垂下美目,牽高她的手置於唇前輕嗅,他的長睫在秀挺的鼻梁處投落下淡灰色的陰影。</p>


    “欠了債,總是要償的。”東陵君眉目澹定、喜怒不動,語調卻冷的教人心顫。</p>


    “咳咳……咳……”</p>


    窒人的急喘將她的眼淚震出,月光已經漫了進來。</p>


    東陵君從她的眼前離身,轉而端了一杯水給她,夢憶接過水杯置於唇前聽見了一縷輕微的風聲,再一看,他已經來無影去無蹤。桌上有他留下的暈船藥。</p>


    牆倒眾人推。從吳江的鎮水石牛中鑿出了言偃的帳薄,落實了定國侯的罪行。朝中更有多人聯名上書列舉了定國侯欺君罔上的八大宗罪。曾經權傾朝野的盛家樹倒猢猻散。旦兮夕兮,雲兮泥兮。</p>


    夢憶喉似火燎,指尖卻冰涼,以指尖撫觸灼痛的喉頸卻不得舒解。</p>


    家族淪陷,榮耀不複,她的心卻是平靜的。想起年幼時在佛堂裏聽母親誦經,一切富華興旺皆不過是夢幻泡影,終會煙消雲散,母親一直在等惡果到來的這一天。她也一直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掙紮不如安靜。</p>


    隔著衣裳,她輕撫那一枚玲瓏扣,欠的總是要償,他說的不錯,那她對他的一世癡情,究竟是他欠她,還是她償他?</p>


    到底是因,還是果?</p>


    “轟隆——”貫徹天際的一聲巨響,仿若將天劈成了兩半,冰藍色的閃電將黑夜照映成了白晝。</p>


    伴著老天爺的怒吼,海上的風浪愈發的猛烈,船也跟著急劇的搖晃了起來。</p>


    “快收帆!快!”甲板上傳來鑾儀衛跌跌撞撞的吼聲,瓢潑的大雨直往甲板上砸,加上狂風的暴虐,船體越晃越傾斜。</p>


    麵對大自然的發難,人類向來堅持不了多久。沒一會兒,戰船便被狂浪掀翻並被黑色的礁石撞了個粉碎。</p>


    『五日後』</p>


    “醒了!醒了!我去告訴殿下!”</p>


    夢憶恢複了意識,模糊的看見一抹明粉色的衣影歡喜的叫著從她的榻前跑開。</p>


    視線逐漸變得清晰,她望見床帳上懸著的一彎象牙白玉金鉤。</p>


    她努力的搜索著記憶,卻隻記得狂風暴雨的那個晚上。這裏是哪裏?殿下?</p>


    急而從容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推開門穿過屏風,幽蘭般的清香浮動。</p>


    夢憶望見一個好看的男子,青衣廣袖踏著白露月光而來,他的模樣他的身形,都神似靜蓮,澈極,不食人間煙火般。她認得他,他是帝君的十二弟——清漣君。</p>


    “你終於醒了。”清漣君語氣溫軟,一雙深湛的眼睛黑白分明,奕奕奪人,唇畔是溫柔清明的淺笑。</p>


    夢憶張口發現自己仍然發不出聲音。</p>


    “別怕,失聲是因為風邪入喉。”他替她掩好被子,手離她那麽近,卻不會讓她感覺被侵犯,因為他的神態是那麽的皎潔淡若,沒有一絲的穢意。</p>


    “花似,還不快去請大夫?”</p>


    “哦!哦!”那抹粉紅色的衣影又一陣風似的往外跑去了。(未完待續)</p>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如夢之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那人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那人秋並收藏如夢之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