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個時候,我接到校長的電話:“劉文傑,你幹什麽去了?你……馬上給我迴來!!!”校長大聲地吼叫著,我從來沒有見過校長發這麽大的火。聽那聲音好像發生了天塌地陷的大事。我隻是應了一聲,還沒有來得及再迴話,他就把電話掛了。


    剛剛放下電話,校長的電話又打過來:“這樣吧,明天早晨你再過來吧。早一點過來,有個事咱們好好談一談!!!劉文傑呀劉文傑,你叫我怎麽說你呀!”我的嘴還沒張開,電話又掛了。


    這個電話,讓我一夜沒有睡好。我不知道學校又因為我而發生了什麽事,還是什麽事情惹惱了校長?


    我知道,校長是個責任心極強的人。剛進學校的那天,我上課,他就像個貓似的從後門鑽進教室,坐在一個學生身邊,像個虔誠的小學生,聽我講。下了課,他說,不賴,你還行,講得不錯。不過,有一點,學生的積極性、主動性調動不起來。明天我給你講一節,看看怎麽樣。那一次,我真的服了他。他講的課真好,課堂氣氛活躍,教學融為一體。這個老家夥,講起課來,竟然像個慈祥的老媽媽,又像個出色的演員。下課的鍾聲響了,他戛然而止,走下講台,拍拍我的肩膀:小劉老師,怎麽樣?我說:好,高。他說:好什麽,高什麽?別亂拍馬屁。我問的是時間。看表,45分鍾,就講這些內容,不拖泥,不帶水。不多用一分鍾,也不少用一分鍾。課堂上講的東西,讓他們當堂消化。講課,就這樣,抓住學生的興趣,把他們引進知識的迷宮。隻要學生入了迷,上了套,你就是一個好教師,你就是一個成功者。小劉老師,你別光笑。你理解我說話的意思嗎?我是說,一個好教師,提高教育質量,就要向45分鍾要效率。課下備得好,課上講得精。我說:知道。其實這道理我並不真正明白。真正理解這話的精髓,還是從一個有趣的故事開始的。那是幾天後的一個夜晚,縣裏放影隊下鄉送溫暖,來到村裏放電影,影片非常刺激,不可不看。影幕就掛在學校旁的大操場裏。那個晚上學校的老師們都去了。我當然也去了。電影演到一大半,我看到校長的辦公室燈光依舊,竟然冒出了一個怪念頭,想看看校長在幹什麽。別人都說,那個年輕美貌的女教師小王老往他的屋裏跑,我是想看看這個禿頭頂、矮個子的老家夥是不是真的跟她有一腿。於是我悄悄地走到他的窗下。哈哈,終於讓我逮了個正著,因為我聽到了他在輕輕地說話。那個聽他說話的人是誰?一定是那個女教師小王。哈哈,你個老家夥,心真花,你個老家夥,緣福不淺。我得好好看看了。我得飽飽眼福了。我走過去了,腿輕輕,步悄悄,心癢癢,走到了他的門下。我走過去了,低著頭,貓著腰,踮著腳,挪到那個窗台下,手摸牆角,身藏窗下,頭貼窗沿,眼睛躍上了窗台,往裏一瞧:我的老天爺啊,這個老人家夥太讓我失望了。我看到了什麽?我看到了,這個老家夥正躺在床上,一邊看著手表,一邊凝神思索,嘴裏還不停地發出輕輕的聲音。我明白了,這個老家夥正在“演電影”,“演”給學生講課的電影。“演”著“演”著,他也許是太激動,竟然像個精神失常的病人,跳下床來,大聲地演講起來,那聲音,那神情,那動作,猶如學生們就站他的麵前。“演”完一遍,可能覺得不滿意,再“演”第二遍、第三遍……


    這樣一個工作超常認真、責任心極強的人,按說應該最愛挑別人的毛病,可是我從來沒有見他發過火。我的老天爺,這一次他究竟為什麽動了這麽大的肝火呀?


    痛苦地熬過了這一夜,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就到學校去了。


    走進校長的辦公室,校長正在做飯。校長是個單職工,離家遠,事又多,平時不能迴家,學校又沒有夥房,不得不自己做飯。他打開煤氣爐,在鍋裏添上兩碗水,又在小塑料袋裏抓上一把小米,放進鍋裏,手伸進那個破櫥子,拿出兩個裂了大紋的幹巴饅頭,放在小鍋的箅子上,蓋上鍋,生上火,下一步的活就是光等著就著老鹹菜吃飯了。


    “小劉老師,今天來得真早,還沒有吃飯吧。”平時校長也總愛說這句話,可總是那麽笑容可掬的樣子,今天不知怎麽了,說這話的時候,他好象要哭。


    “吃了。”我木然地說。


    “吃啥了?我還不知道你啊。就在我這裏吃吧。我做的小米粥可好吃了。”他的臉上似乎有了點笑容,可我分明地看到那是假裝出來的笑容。


    “不了,校長。我真的吃飯了。”我一邊應付著校長的話,一邊猜測著校長的心情為什麽這樣不好,猜測著校長昨天為什麽發那麽大的火。


    飯熟了,校長盛了一碗粥,又拿了一個饅頭遞到我的手裏,說:“吃。跟我還不好意思?文傑,把這碗粥給我喝了。把這個饅頭給我消滅了。”


    我說:“不吃了。”


    校長說:“不吃不行。”


    我隻得接過粥和饃大口地吃起來。


    “有事啊?校長。”一口饅頭還沒有咽下去,我已經迫不及待地問出這句話。


    校長說:“別說話,先吃飯。吃飽了再說話。”


    校長越這樣,我的心裏越急。看著他禿禿的頭頂,看著他不自然的表情,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所以,還沒有等到坐下去,我就把那個饅頭吞進肚子裏,然後,端起那碗粥,一直脖一仰臉,就灌進嘴裏了。


    這個時候,我看到校長的臉上寫滿了痛苦和無奈。他又給我倒了一杯熱水,把僅有的那點茶葉末也放了進去,然後向我苦苦地笑了笑,拍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下,又把那杯熱水端到我的跟前。


    我坐了下來,沒有喝校長給我倒的水,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著他不停地在我的眼前來迴晃動。


    他飯也不吃了,點了一支煙,不停地吸著。吸了一會兒,才在我的麵前坐下來。可他隻是那樣坐著,還是一句話也不說,大約過了十幾分鍾,才開口說話:“文傑,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混一輩子都不容易。有些事情,想做的不一定能做到,兢兢業業地工作,辛辛苦苦地追求,到頭來,可能都是一場空。我知道你的困境,理解你的難處,從你當代課教師到今天,你付出得太多,吃得苦太多,你走的彎路可以寫一本非常感人的故事。正因為我理解你,同情你,才做出了那麽愚蠢的決定,才幫你找人代課,讓你準備考研。可是你哪裏知道,這最後的結果,是我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因為這件事,學校裏的老師們議論紛紛,說長道短。我給你找的代課教師又把課代得一塌糊塗。學生家長意見大啦。告狀信告到了鄉政府,告到了縣教育局。頭幾天鄉長急了,給我拍桌子瞪眼睛,問我這個校長還幹不幹。後來縣教育局局長也急了,在全縣教育幹部大會上點了咱。局長說,以後不能再有這種事,一個鄉下的初中教師考的什麽研?還說,這個劉文傑究竟是幹什麽吃的,竟敢自己不上班,找人代課去考研。問問他,教師還想不想當。要是想當就老老實實地教好他的書,不能再這麽想入非非。要是不想當,馬上給我寫辭職報告。報告寫了,我馬上就批。不知道縣長怎麽也聽說了這件事,把縣教育局局長喊去,一陣好擼。縣長說,這是教育係統滋生的腐敗,像這樣的問題不解決,全縣的教育形象在老百姓的心中算個啥啊?文傑啊,昨天,縣紀檢會和縣教育局的領導專門下來調查這件事啦。本來是想和你見麵的,可是你不在。這真是雪上加霜,人家說你是無組織無紀律,說我治校不嚴。你也真是的,有天大的事,離開這兒,也得跟我說一聲吧。這下可完了,縣紀檢會和縣教育局的人走了以後,沒幾個小時,你被辭退的通知書就正式下達了。我也被免職了。明天新校長就要到任了。文傑,我老了,免不免職沒什麽,隻是我對不住你,我沒把你的事辦好哇!”


    校長的話在我的頭上潑了一盆冰一樣的冷水,從


    頭頂一直涼到我的腳後跟。那不是涼水,那是一把鋒利的鋼刀,一直紮到我的心裏。鋼刀拔出來,從我的心裏湧出的都是血,我的腸子,我的心肝也都帶出來。我就要死了。我的大腦也失去了控製。


    天啊,怎麽會這樣啊。我被辭退了。不,應該是開除了,我的名字從全縣公曆教師的花名冊中就這樣被抹掉了。這是我個人的恥辱,也是全縣教師的恥辱。我給我的爹娘丟了人,給校長丟了人,也給全縣的教師丟了人。相當年,我當代課教師,曾經被春草的叔叔弄迴家去。到如今,我好不容易當上一個正式的公辦教師,卻又讓縣裏辭退了,叫人家開除了。我人生的路哇,怎麽會是這麽曲折?! 可是我不該連累了好的心的校長啊。


    離開學校的時候,我的心情比上次代課教師被辭退的時候,更沉重更難受。所以,我沒有走進教室,沒有最後一次向學生告別。


    傍晚,太陽快落下去的時候,我便像個賊似的一步步遛出學校。


    在學校的大門口,我站住了。頭頂在大門的牆上呆了一會兒,兩手抓住大門的鐵柵欄,癡呆呆地望著校園發愣:


    我看著教室的門前。從前,在那兒,菊花、海棠、夜來香,我都領著學生們種過的。那些花都開得那麽好看,那麽迷人。如今所有的花都謝了。連個衰敗的花瓣也不見了。教室門前的果樹從前也是那麽美,那時候,鳥兒登上枝頭,撲扇著翅膀,扯開喉嚨,盡情地歡唱,那麽多的蘋果、桃、梨、石榴,沉甸甸地掛在枝頭,讓人的心醉了。如今,這樹上連個鳥毛都沒有,連片敗葉都不見。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搖擺著,一片蕭瑟,一片荒涼。


    我看著學校的那個操場。就在那個操場裏,平時下了課,我的學生們都像一個個活兔子,在那兒蹦,在那兒跳,像麻雀一樣,在那兒鬧,在那兒叫,圍著我,打著圈地跑,扯著我的衣服,拉著我的手,抱著我的腿。我像個孩子一樣,和他們一起打球、跳高,一起玩耍、歡笑。如今我的學生們都躲在教室裏,靜靜地坐著,看書,聽課,寫作業。沒有人知道我就這樣離開他們。


    尤其是春雨,我第二次成為教師,重新返迴這所學校的時候,他是那麽高興。他幾乎每天都往我的辦公室裏跑。


    可是,如今我又要離開這裏了。現在春雨正在教室裏學習,這些他還一點不知道,要是知道,他的心裏會是多麽難受哇。


    我在校門口轉了一下身,向遠處望了一眼,舒了一口氣,再迴過頭來看了一眼學校的甬路兩旁的冬青。冬青還是那麽綠,那麽美,那麽生機盎然,在凜冽的寒風中,不低頭,不彎腰,硬朗朗的,從從容容的,挺著胸,昂著頭。


    我想起《閃閃的紅星》中那位老爺爺和潘冬子的一段對話:“冬子,這青鬆硬朗不硬朗?”“硬朗。”“這青鬆堅強不堅強?”“堅強。”“它硬朗,它堅強,它在寒風中從來不低頭。我們就要像這青鬆一樣。”


    是啊,麵對人生,我應該像這冬青、像這青鬆一樣,像潘冬子一樣,像那位老爺爺一樣,挺直腰杆做人,勇敢地走出困境。我深深地透了一口氣,揮起拳頭,在那個大門上砸了一下子,轉過身,一步步,緩緩地離開了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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