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沒有睡好。我的眼前一直晃動著那群娘們、那群姑娘的影子:那扭著的屁股,凸起的乳房,說起話來一吞一凸的胸脯,笑起來目中無人的眼睛。我迴想著她們所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每一句都是那麽刺耳,那好像是一堆垃圾。我像個破爛大王似的從那些垃圾中,一次次搜尋著那件新奇的東西:縣裏要招聘教師。真有這種事?無風不起浪,很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可不能放過這次機會。所以我決定去一趟縣城。


    天沒亮,我就起來喂牲口。我摸著黑穿衣下炕,拉亮燈篩草拌料,找著桶提水飲牛。喂好牲口,飲好了水,我又去找個人,讓他替我關照一下那些牛、驢,就騎上自行車到縣教育局去打聽消息。


    走上了最近新鋪的那條寬暢的柏油路,一輛輛的汽車,在我的身邊飛過;一輛輛的摩托,在我的身邊閃過。我第一次注意到,這柏油路上,很少有騎自行車的同伴。是啊,中國是有特色的社會主義,是市場經濟,再沒有從前的大鍋飯,沒有一塊過窮日子、不分三六九等的事。講究的是先富後富,講究的是誰有本事誰掙錢,誰沒本事誰受窮。這樣一來,人們的生活確實好了,可是人和人真正地拉開了距離,分出了等級,分出了貴賤,分出了高低。就是這交通工具也能把人分出個三六九等。坐汽車的,那是大牛,是爺爺輩的。騎摩托的,那是二牛,是爹輩的。不對,如今家家戶戶差不多都有這玩藝,還二牛?還爹輩的?牛個蛋啊,爹個屌啊。兒子輩的還差不多。那麽騎自行車的呢,那是相當然的孫子輩了。而現在村子裏屬於孫子輩的人,已經少得可憐了。我卻是這少的可憐的一類人中的一員。可悲!可憐!一個大學生落到這一步,真是可悲又可憐啊!


    趕到縣城,時間已是中午。我就去敲縣教育局那位管人事工作的同誌的門。敲了半天,沒有聲音,接著門縫看了看,屋裏有個漂亮妞正在睡覺,這人睡也沒個睡像,仰著個臉,拉叉著個腿,一看就不是個挺安穩的女孩子。


    哎呀呀,這些上班的人,和莊稼人就是不一樣,中午還能美美地來一覺。得死你們了,暈死你們了,美死你們了。咱也是個人,可是從親娘的肚子裏爬出來,就沒記得睡過一次午覺。你們上班的也是人,為嘛就不能跟俺一樣勤奮,為嘛就不能跟俺一樣吃苦,為嘛就不能跟俺一樣沒黑天沒白日的幹活?中午睡的什麽覺哇。有那個時間,你就算不跟俺啊似的想考研,你看點書,你學點東西,你幹點什麽不行啊,幹嘛像個懶睡蟲似的。不行,不能叫這位睡得這麽舒服。


    我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什麽動靜,再接著門縫瞧瞧,那人已經翻了一個身,我再敲,那人又翻了一個身。再敲,那人就像吃了火藥似地喊起來:“現在是午休時間,不辦公,有事下午說!”


    哎呀,這位還挺有脾氣的,有脾氣的女人不能得罪,要是得罪了,說不定就什麽事也辦不成了。招聘教師報名,這是一輩子的大事,這麽大的事,得耐著性子。這麽想著,我就坐在這個門前,低著頭,盤著腿,在那兒傻傻地等。


    大門那邊過來一個人,看樣子是管保衛工作的,向我大聲地喊:“幹什麽的?走走走,待在這兒幹什麽?這麽大冷的天,在這兒坐著,不怕凍死你!”那人喊著,向我走過來,站在我的跟前,打量了一翻,說:“你是哪來的要飯的?要飯吃也不看個地方?”


    我看看自己的穿著打扮,看看自己坐在這兒的這副神態。可不是,真跟個要飯的差不多。不能再在這兒等了。再這樣傻坐著,說不定還有人會說我是個神經病。隻是我當時沒有動。


    “還坐著幹什麽?走走走!”


    那個人就像趕牲口似的把我趕走了。


    走吧,到大街上去轉一轉吧。到哪裏去呢?隻能到商店裏毫無目的地轉。我轉來轉去,除了順便打了一瓶青醬以外,什麽也沒買。然後,我躲到一個角落裏,拿出一本隨身帶的書,低著頭看起來。


    毫不容易把午休的時間熬過去,這才迴到縣教育局。


    那位女同誌已經起床,正坐在桌旁,若無其事地喝著茶水,悠哉悠哉地看著一張報紙。旁邊還有一個人,是個五十六七歲的老者,他坐在辦公桌旁也在無聊地翻著報紙。窗戶是開著的,風把他幾乎全部禿頂的所剩無幾的白發吹動著。我把這個老者和這個女孩子聯係起來,突然感到一種擔憂,擔心這個年輕、漂亮的女孩,會不會一輩子就像這個老者一樣,在這樣的辦公室裏看一輩子的報紙,一輩子無所事事,毫無成就。我忽然想到一句大人教育孩子“你要不好好學習,將來長大,沒出息,隻能去當官”的笑話,才知道這些坐在機關混天度日之人的人生實在可悲,實在可憐。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人向老者招了招手說:有個好玩的地方,去不去。老者出去了。


    再看那位女同誌一臉嚴肅的神情,我不敢再那麽冒失,小心謹慎地走到她的身邊,輕輕喊了一聲:“您好……”。


    她沒應聲,也沒抬頭。


    “您好。”我抬高了聲音。


    “什麽事?”那人抬起頭。


    “我從鄉下來。想問一下,有沒有招聘教師這事。”


    “有啊,頭幾天下的通知,各鄉鎮早就通過村裏的支部書記傳達了。”


    還真有這事。村裏當官的真差勁,這麽大的事,竟然不告訴俺。我知道這是春草的叔叔搞的鬼。


    “報名條件呢?”我問了一句。


    “這幾年師範類正規院校畢業的專科、本科生。”


    “怎麽報名?”


    “拿你的身份證、畢業證複印件和兩張免冠照片來就行。”


    “什麽時候報哇?”


    “現在,就剩最後一天了。”


    “呀,我的身份證、畢業證和照片都沒帶來,這麽遠的路還得返迴去?”我說。


    “噢,不返迴去,還能雇個人給你送來?你家是哪的?”


    “城北大章屯。”


    “噢,離這裏二十多裏路。這麽遠啊,坐汽車來的,還是騎摩托來的?”


    “都不是。騎車子來的。”


    “騎車子,來迴四五十裏的路,今天恐怕迴不來。”


    “明天行不?”


    “明天不行。現在已經是兩點半,到五點半就不再報名了。叫我說,你要是覺得不怎麽樣,幹脆就別報了。這幾年因為學生數量的減少,師範類大學畢業生到現在一個也沒聘用,全攢到一塊了。這一次,報名的人太多,現在已經二百多人報名了。全縣就是招聘二十幾個人。你能考的上嗎?”


    “大姐,好個大姐,請你幫幫忙,俺要是五點半來不到,請你等俺一會兒。一定讓俺報上名。”我幾乎帶著哀求的聲音說。


    “招唿大姐,招唿小姨也不行。到五點半俺就下班了,俺還得急著迴家咧。”


    一聽這話,我一急,說話也結巴起來:“我……我……”


    “你‘我我’什麽?還不快走?”


    “我……到黑一定能迴來。大姐,好個大姐,請你幫幫忙……”


    謝天謝地,這樣死盯活纏的,人家總算答應了。


    哎呀呀,今天算是遇到貴人了。我得快一點,快點趕到家,快點趕迴來,不能再耽誤人家的時間了。


    可是再快我也是騎著個破自行車,一下下地蹬啊。


    我大汗白流、氣喘籲籲地再次迴到縣教育局,太陽已經落下去了。食堂門口,又高又大的桐樹下,十幾個人說說笑笑地在那兒吃著飯。


    這位管招生報名的女同誌沒有吃飯,心裏好像長草似的,正在辦公室的門前一圈圈地遛。見我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可把你等來了,家裏催俺趕緊迴去,電話打了十幾遍了。”


    “不用迴去了。今天我請客。”


    “算了吧,看你這一身打扮,你還能請得起客啊。”


    “請得起也請,請不起也請,今天我一定要請。”


    “你這人倒是挺實在的。算了吧,俺家裏還有事呢,真的有急事,要不俺為嘛說啥也不想等你啊。”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你的情,你的誼,我會記一輩子的。走吧,咱們找個地方坐一坐。”


    “不了。今天,真的沒有時間了。”


    報上名,出了縣教育局的大院,在景州塔下走過的時候,我情不止禁地停在那兒摸了摸古塔上的大磚,後背貼在塔壁上,仰著臉,望著深遠的天空,站了很久,內心裏湧動著從來沒有過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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