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燕子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大笑。原來是春草的娘。我的天爺爺,她笑的時候臉上的肉還一顫一顫的。這老太太笑完了,又狠狠地向我這個方向吐了口吐沫。她的臉上寫滿了鄉下人那種最惡毒的仇視和憤怒。


    “春草她娘,你家又有好事了?”一個老女人的聲音。


    “你怎麽知道?”春草的娘說。


    “嘻嘻,我怎麽不知道,看你那個得意樣。”


    “嗯,是得意。俺家春草他叔托人在北京給春草找了一份好工作。”


    “嘛工作?”


    “服裝廠的工作。”


    “一個月多少錢?”


    “一千多吧。”


    “俺早就看著,你春草,是個有福氣,有出息的孩子。”


    “有出息沒出息吧,反正已經是的的道道的城裏人,反正比那大學畢業連個代課教師也當不上的強多了。”


    聽到這句話,我就像是一頭被人剛剛劁過的公豬,低垂著頭,靠著那個牆頭,發呆地站住了。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又聽到街上有兩個人在說話:


    “你也請春草,請不著了。我剛從她家來,她娘說,早就被人請走了。哎呀呀,這孩子如今可上天堂了。咱們一村子人,都眾星捧月似的捧她。瞧瞧人家,有這麽個好閨女,多麽光彩,多麽體麵。春草她娘整天樂得合不上嘴。”


    “真的。看人家村主任,能給他侄女找著這麽好的工作,還是村主任辦法多,門子多,路子多,關係多,能辦事,會辦事。要不然,幹嘛叫人家當村主任?”


    “你還不知道吧,劉文傑被村主任從學校弄迴來了。”


    “什麽時候?”


    “剛才。”


    “活該。老天爺有眼,像他這種丟人顯眼的東西,還能有個好。他在家時,人家春草那孩子對他那麽好。他上大學,還是人家春草拿自己的錢讓他去的。就是他走了以後,春草還一天八趟往他家跑,又是挑水,又是做飯的。他家的活,人家春草嘛沒幹?為了供他上學,人家起早貪黑地掙錢,編草帽,賣草帽,受了那麽多的罪。到頭來,還把人家一腳踢了。呸!這不是人的東西,缺德,缺他娘的八輩子德呀!”


    “也不能光這麽說。其實這孩子也夠可憐的。費了那麽大勁,大學畢了業,隻當了個代課教師,如今這麽個代課教師也不讓當了,硬把人家給弄迴來了。”


    “你可憐他,他可憐誰?春草那麽好的孩子,不比他可憐。他上了個破大學,說不要人家,就一腳把人家給蹬了。還可憐他?他被人從學校弄迴來了。你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報應,這叫活該。像這種人你還可憐他?呸!去他娘的,讓這小子丟他娘的人吧。”


    “別這麽說,文傑跟他哥一樣,是正直誠實的孩子。”


    “你啊,你啊,真是個死腦筋。到了什麽年代了,還說這種話。你這人看人太沒新時代的眼光了。從春草跟她有那意思的時候,我就說過:這麽個聰明伶俐長得跟花一樣的好姑娘,怎麽會找上這麽個人?她圖他什麽?厚道?正直?這年月厚道、正直能值幾個大錢,現在這號人還吃的開嗎?”


    “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如今好多事都開放了,觀念也不像從前了。可是叫我說,往長處看,還是厚道、正直的人好。”


    “老哥,你真是白活了。 你說,像劉文傑這樣的有什麽好?”


    “文傑走到這一步是這小子的命不好。這跟厚道、正直沒有關係。”


    “不管有關係沒關係,反正如今人家春草成了土窩窩的金鳳凰,高高地飛了。他劉文傑是什麽?道邊上一棵幹巴草,野地裏一隻走投無路的狗。”


    聽著這些話,我渾身的血液往上湧,眼睛瞪得老大,拳頭攥得哢哢響,真想扔下水桶,竄過去,摁住這小子揍一頓。可是我卻沒有動,還是非常難受地聽他們說下去:


    “哥們,有些事,你還看不透。你是不知道現在年輕人的心思,情人眼裏出西施,隻要文傑願意,這事興許還能成,春草這孩子也不是那麽勢利眼的人。”


    “這不叫勢利眼,這叫現實。人要麵對現實,要承認現實,要承認人和人之間各方麵是有差別的。差別太大的人永遠不能走到一塊去。”


    “我不信。”


    “你真是不懂不醒,怎麽連這麽淺顯的道理也不明白。要不信,你就把眼睛擦得亮亮的看著。我敢說:他劉文傑就是再給人家春草磕上八個響頭,叫上十聲奶奶,人家也不要他了。”


    “我才不信哪。”


    “你愛信就信,不信拉幾巴倒。”


    “你這人,連點起碼的同情心也沒有。”


    “這怨誰?怨他自己不爭氣。”


    “這孩子的命夠苦的,遇上這樣的坎,會不會出事啊?”


    “出嘛事,你說他會想不開?尋短見?活該,死了活該。誰叫這小子不識事物,吃錯藥,走錯路,辦錯事,給他爹娘丟臉呢?哈哈哈!哈哈哈!”這人說著發出一陣大笑。


    我聽不下去了。我的肚子開了膛,心被摘走了,用刀子剁碎了,扔到鍋裏煮了,叫人爭著吃了。我覺得眼前一陣發黑,神經質地倚著牆頭坐在了地上。又覺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什麽也看不清,耳邊嗡嗡地響,什麽也聽不清。好像眼前晃動著一群人。我覺得這群人,全都用嘲笑的眼睛看著我,指責著我,全都向我一口口地唾著吐沫。這吐沫,唾到地上,唾到我的頭上,唾到我的臉上。我成了千人所指,萬人所罵的臭狗屎。我縱有千張嘴,也說不清,也辯不明了。我覺得心裏難受,在地下蹲了一會兒。天啊,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上啊,怎麽會落到這麽個下場?怎麽會啊?我覺得自己太沒出息,太沒本事,也太窩囊了。我又想到春草,我的頭不由自主地垂下去了。這顆頭越垂越低,一直快要紮到褲襠裏。我就像是一頭被人騸了蛋的驢,從頭到腳沒了一點勁。


    又過了一會兒,我終於站起來。


    我俯視著月光下已經沒有一點水的幹河,望著腳下的小路,望著高高矗立的景州塔,我想起第一次爬塔:那還是親愛的二哥背我上去的。那一次二哥深深地彎著腰,一隻手緊緊摟著背上的我,一隻手扶著台階,一步步往上登,一階又一階,一層又一層,一直登到最高層,舉目遠眺:一排排整齊的房子,綠綠的無邊無際的田野,流向遠方的小河,空中飛的,河裏遊的,地下跑的,這世界的一切一切好像全部盡收眼底。在二哥的背上,我禁不住拍手大笑。見我那麽高興,二哥擦著臉上的汗望著遠方說:“人生的路,就像爬塔,一步步登上去都是那麽艱難,都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弟弟,不管多麽難,二哥甘心情願讓你踩著我的肩膀往上走,一直走到塔的最高處。 ”


    想到這些,我在心裏說:親愛的二哥啊,大哥踩著你的肩膀考上了大學,小弟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到上大學,哪一步又不是踩著你的肩膀走上去的呀。可是考大學,這人生的關鍵一步,小弟沒有邁好,隻考了個不怎麽樣的大學,如今大學畢業連個代課教師也當不成。小弟對不住苦命的二哥,給二哥丟了人,給爹娘丟了人啊。那麽,就看以後的吧。親愛的二哥啊,為了爹,為了娘,為了親妹妹,為了未來美好的生活,為了實現俺心中的那個夢,俺要去考研,俺要接著去奮鬥。俺知道,達到那個目標是非常的遙遠,但小弟深知水滴石穿的道理,已經認準了那個目標,就會不懈地去努力。小弟不才,算不上有出息的人,但小弟會像那衝洗高山的雨滴,吞噬猛虎的螞蟻,建起金字塔的奴隸一樣地去奮鬥,一磚一瓦地建造起自己的城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命運的抗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獻華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獻華並收藏命運的抗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