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題記:這個人從來不認命,我隻相信,當上帝把我的生命之門一扇一扇地關上時,機會和死亡便同時到來,因為上帝為我準備了一扇更大更寬闊的門,需要我付出非凡的艱辛。我隻相信,隻要我付出了,努力了,我就一定會走進這個大門!


    一


    大學畢業,沒能如願以償地在大城市謀到飯碗子,在落日的餘輝中,我便惆悵而失望地踏上家鄉田野的小路。


    狹窄的小道,路邊還是像從前那樣,長滿綠的草,鮮的花,傍晚的草堆裏,還是有那麽多的蟲兒在跳,在叫。隻是沒有了,小時候我和那些小朋友們在這兒奔跑的歡樂聲,沒有了,我們光著屁股捉迷藏、打跟頭的叫聲。隻剩下,路邊那棵大柳樹下的記憶。自從我上大學,每次迴家的時候,都會有那個身影在這兒等著我。每一次,她都是依靠在那棵大柳樹上,手裏不停地擺弄著那兩根又粗又長、又黑又亮的大辮子,還不時把辮子咬在嘴裏,不停地向我走來的這個方向望著。每一次,她看到我,眼神裏,都會流動著一種像蜜一樣甜像花一樣美的東西,她的頭抵入我的懷中,甜甜叫一聲文傑,好長好長時間,不再說話,好長好長時間,擁抱著從遠方歸來的我。她抬起頭,臉上那道霞光便飛紅起來,眼睛水晶一般地亮起來,深情地向我笑。她說:文傑,等你畢業了,咱們就結婚。這一次,我畢業,迴來了,卻再也看不到那個可愛的身影了。這裏隻剩下這條長長的小道,彎彎曲曲,從西往東,一直通向那片老樹林。


    穿過大街,走到家門,院裏就傳來爹劈材的聲音,娘咕咕地叫小雞子的聲音,二哥往缸裏倒水的聲音,妹妹大聲地念英語的聲音。走入門洞,我就看到了:爹掄著斧頭,把那些廢木頭敲開,砸碎,彎下腰,蹲下身子,趨趨著腳步,一點點地捧到房簷下;娘站在院子裏,拿著一隻大花碗,一把把地把碗裏的玉米粒,抓起來,揚到空中,撒到院子,雞們撲拉著翅膀,嘎嘎地叫著,圍著娘,搶食吃;二哥站在水缸前,提著一桶水,側歪著半個身子,把那桶水嘩嘩啦啦地倒進水缸裏;妹妹坐在屋門前的一個小凳子上,低著頭,捧著一本書,就著落日的餘光,念著叫爹娘一點也聽不懂的外國字。聽著這親切的聲音,看著這親切的身影,我從心裏叫了一聲:爹呀!又從心裏叫了一聲:娘啊!可是我沒走進院子,而是退到門外,在大門前站了一會兒,再望著從爺爺那時候就有的這兩扇大門,望著窄小的門洞,想著小時候,我在這門洞裏午睡,歇涼,玩耍,還有和小朋友們幹過的那些叫人笑掉牙的壞事,眼裏掉了一滴淚,轉身向村南走去。


    上了那個小橋,沿著那條小路,穿過那片玉米地,跨過那道幹河,我來到一個叫李家莊的小村子。


    這裏有我的親人,姑家的親表姐。我一頭紮進親表姐家裏,坐在表姐的沙發上,隻是發愣,低著頭,不說一句話。


    表外甥像個小蛤蟆似的一跳跳地來到我的身邊,爬上我的大腿,摟著我的身子:“小舅,小舅,你躺下,咱們再來一次長蟲吸蛤蟆。”我推了他一把:“一邊去!”“小舅,小舅,讓我再騎一迴大馬。”“滾!”“小舅,小舅,叫不叫騎大馬?”“不叫。”“不叫我往你身上撒尿。”小外甥說著,從我的身上跳下來,褲衩子往下一扒,拿著他的小玩藝,兩腿叉開,刺了我一身,就噶噶地跑了。我好像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在那兒木然的,低著頭。


    從前我到表姐家來,見了表姐,就像見了親娘,有說有笑。我快活地在表姐的鋪上躺。躺在鋪上,我仰著臉,蹬著腳,揮舞著胳膊,像個三歲的娃娃,望著表姐笑,拉著表姐鬧。我快活地在表姐的院子裏耍。在表姐的院子裏,我就像在自己的院子裏一樣,常像個撒歡的兔子,一圈圈地跑。我會把小外甥當個玩物似的耍來耍去。站在院裏,掄起這個小家夥,高高地拋向空中,然後大笑著,接入懷中。躺在床上,抱起小外甥,仰麵向房頂,雙腳登其背,讓這個小家夥一圈圈地在空中轉。聽著他恐懼又刺激的嚎叫聲,真讓我開心死了。最讓我難以忘卻的是小時候我和表姐說過的那些傻話。還像小外甥一樣小的時候,表姐告訴我:她娘和我爹都是我奶奶生的,我就腆著臉,問過表姐:女人會生孩子,為什麽男人不會。表姐隻是笑,手指在我嫩紅的小臉蛋上輕輕地拂一下:小傻瓜,真是傻得可愛。還有一次聽到幾個大點的男孩子說起狗吊草子的笑聞,我不明白他們說的什麽,去問表姐什麽是狗吊草子。表姐沒迴答,卻拉過我在我的屁股上打了兩巴掌,吼到:跟誰學得這麽壞。我心裏委曲,有生第一次哭了。後來長大點才知道,自己不該那樣問的。


    從前在表姐麵前那麽愛說愛問愛笑、那麽天真活潑的我,這一會兒,卻蔫得像個死長蟲。


    “兄弟,怎麽了?出了什麽事嗎?”


    “沒有。”


    “沒有事,剛迴來,就跑到我這裏來,看樣子,沒進家門吧。舅和舅媽知道不知道你迴來呀?”


    “不知道。”


    “那一定是有了心煩事。要不然,這麽大黑天,舅和舅媽不知道,你不會跑到我這裏來。好兄弟,說,心裏有嘛事,給姐說。”表姐摸著我的頭,把我拉到懷前。我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了,表姐還像對待七八歲的小弟弟那樣撫摸著我。“說啊,跟姐說話,還有嘛不好意思的。什麽話不能跟姐說呀。從那麽一點,姐就抱你,一直到這麽大,什麽話都跟姐說。今天怎麽了?”


    我說不出。隻是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這孩子,到底怎麽了?你這個樣子,把姐快急死了。”


    “姐,給我拿點酒喝。”


    “你什麽時候學會喝酒了?”


    “哎呀,兄弟叫你拿就拿吧,看不出嗎,這孩子心裏煩著呢。去,弄兩個菜,我陪兄弟喝兩盅。”表姐夫說。


    表姐急忙去弄菜,拿酒。表姐從小就沒了爹,她們娘兒倆能活下來,全靠我的爹娘幫著,我家裏那時候也不富裕,但我的妹妹沒鬧那場心髒病前,家裏的日子過得還可以。所以,小時候,表姐常常住在我家,我的爹待她,就像親爹一樣好。表姐和我的大哥歲數一樣大,爹出門時總是一手拉著一個,大哥總喜歡讓人抱著走,表姐一看我爹抱著我大哥,就不幹,哭著鬧著也要我爹抱著。我爹便把他們倆全都攔在懷裏,一隻胳膊抱一個。就這樣,讓我爹抱著,她和我大哥還一個勁地蹬腿,你抓我,我抓你的,不一會就把我爹纏得滿頭是汗。跟著我爹去地裏幹活,她也不會讓人省心,說不定哪一會兒就和我大哥打起來。一直到表姐上小學一年級,她們娘兒倆還一直老在我家住。姑和表姐能這麽長時間地住在我家,當舅舅的沒說的,可是要在別人家舅母早就不幹了。可是我娘不但不煩,對待她,比對待自己的兒女還要好。一塊幹糧也得分給她和我大哥每人一塊。有一次,外人送給我大哥一塊糖,我娘看到了,硬是從我哥的手裏拿過去,在自己的嘴裏咬開,分給她一半。惹得我大哥在地下打著滾地哭。為這麽一塊糖,我大哥三天也沒和她說話。表姐心裏委屈,就把這事告訴了爹。爹竟然打了大哥一巴掌。以後大哥再也不敢不理她。一直到長大,我大哥還老提起這件事。後來我大哥死了,一提起這事,表姐就難受。表姐一天天地長大,也就慢慢地懂事了,每說起她的舅舅、舅母的恩情,她就會流著淚說:等我長大,一定要好好報答舅舅和舅母。可是,直到我妹妹鬧那場病花光了家裏所有的積蓄,又借了那麽多的帳,表姐一直也沒幫上我們家的忙。為這個,她的心裏很難過。一提起這事,她就會偷偷地哭。


    現在看到我這樣難受的樣子,表姐不知道她的親表弟遇到了什麽煩心事,心裏又怎能不急呀。


    表姐在夥房裏做著菜,眼裏親情的淚水直個勁地流。她手忙腳亂地做了四個菜,一個涼拌黃瓜,一


    個炒花生仁,一個炒茄子,一個炒辣椒。菜湊齊了,全部端上來。這時候,她看到自己的男人和她的親表弟已經就著先做的那個涼拌黃瓜,喝進了半瓶47度老白幹。


    “哎呀,咱兄弟原來不喝酒?你少讓他喝。”表姐對表姐夫說。


    “姐,還有酒沒有,要有,再給拿一瓶。”我有了醉意。


    “兄弟,有話你就說,別光喝酒。酒這東西喝多了傷身子。”


    “舅舅,別喝了。再喝就醉了!”七八歲的表外甥站在我的身旁,摟著我的脖子,直個勁地和我搶杯子。


    我生氣地推他一把,他摟著我的手鬆開,倒在了地下,哇哇地哭起來:“破舅舅,破舅舅,你壞,你壞,以後,別再到我家來,我不喜歡你!不喜歡,不喜歡!你滾,你滾,不要在我家!”


    表姐走過去,拉了他一把:“你個小禿崽子,怎麽說話哇,沒大沒小的,大人喝酒,有你的什麽事?出去。”


    他坐在地上哭:“我不出去。憑什麽叫我出去。我就不出去。這是我家。你為什麽不讓舅舅走!”


    表姐真的生氣了,提著他的脖領子,讓他站起來,在他的屁股上,打了兩巴掌:“不懂事的東西,你舅舅來了,不該給舅舅鬧,知道不?”


    “不是我給舅舅鬧。不是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心勸他不喝酒,他把我推倒了。你偏心,為嘛不打舅舅。舅舅不懂事,你該打舅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該打舅舅呀……”


    “對,舅舅該打。”我說著,站起來,把外甥摟在懷裏,拿著他的手,在我的臉上輕輕打了一下,“這樣行了吧?”


    “不行!不行!就不行!”


    “那就再打。”我把臉伸過去,苦苦地笑著說。


    啪!他真的用力在我的臉上打了一巴掌。沒想到這小子下手這樣狠,又這樣有力氣,我的臉像火燒一樣的疼。


    “唉,這孩子,慣成麽樣子了?”表姐夫說。


    表姐心裏本來就煩,看這孩子這樣,更加生氣,拉過表外甥,又狠狠地打了幾巴掌。


    這可惹下了真神,表外甥要死要活地鬧了大半夜,把一家人折騰個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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