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君雖路上偶遇,但一見如故。君不辭路遠,冒雪長途奔赴師喪,真可謂:‘事師之猶事父也’;以弱冠之齡,仗劍獨行,擊殺寇賊如殺雞耳,又真壯士也。君既尊師,又為壯士,是和當年沛國夏侯惇一樣的人物啊!你今來到此地,我身為主人,若不能好好地招待你,話傳出去,豈不令天下的豪桀、名士以為我潁陰無人,以為我張氏不識英雄麽?”</p>


    夏侯惇是什麽人?乃前漢開國功臣夏侯嬰之後,其家族夏侯氏在沛國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族。樂進僅僅是個寒門的出身,拍著馬也趕不上夏侯惇。且夏侯惇為師報仇、當街殺人是十四歲時的事兒,如今樂進已經二十來歲了,年齡上也不如。張獻忠的這一番話明顯是“抬舉”,但他說的好聽,兼之又拿出了“張氏”這個招牌,饒是樂進自知不如夏侯,卻也聽得十分高興。</p>


    等楊六將衣、鞋拿來,張獻忠又親自動手,幫他換衣穿鞋。</p>


    張獻忠這一係列的動作做得自然而然,毫無半點作偽之色,樂進雖然不知他自己“何德何能”,居然會在延綏府受到這樣熱情周到的照顧,但卻已實在不能不感激涕零了。</p>


    夜已深,酒正酣。</p>


    李寧身子虛,撐不住先迴屋去睡了。其餘各些兄弟有自知之明,曉得自家並非張獻忠心腹,在李寧迴屋後不久也先行退下了。剩下許巍、楊六、權衡等四人作陪,張獻忠屢屢端酒相勸,樂進酒量雖豪,卻也已半醉了。</p>


    天時正冷,又在下雪,飲酒的地方已不能在院外。前院屋舍地方小,後院南邊的那些單間更不足用,張獻忠將飲酒的場所選在了自住的屋中。為了取暖,在屋角燒起了火盆。</p>


    室外雲散月出,樹影搖曳,細雪簌簌,清寒冰冷;室內燭火通紅,暖意盎然。</p>


    不止樂進,眾人多已醉了。一人酒量最小,已醉得人事不省,伏在食案邊昏沉睡去。許巍、楊六擊打著木椀、酒壇,粗聲歌唱,權衡聞歌起舞,於席間舉劍迴旋,以助酒興,進退中劍光凜冽。隻見他時而前趨,如幼龍出海,時而後仰,如靜鳥歸林。</p>


    張獻忠拉著樂進坐在自己身邊,笑指權衡,問道:“樂君,你看我這兄弟劍術如何?”酒席之上,人常稱兄道弟,喝了大半夜的酒,他和樂進的關係直線上升,已經密切到可以稱“君”字了。</p>


    樂進盡管半醉,畢竟身在客地,保持著幾分理智,不像張獻忠那樣直唿表字,而是略帶兩分恭敬地迴答道:“權氏也乃曾經的一冠蓋,南陽巨姓,權君上繼家傳,人亦勇武,年紀雖少,這一手劍術已是登堂入室了。”</p>


    “比起你來如何?”</p>


    “在下的劍術全是自學,怎敢與他相比?”</p>


    “哈哈,哈哈。”張獻忠大笑,拍著樂進的手,說道,“樂君真也文謙!《易》雲:‘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你這一次去昆陽祭師,必會一路太平,縱有三兩蟊賊,也不足為慮。”</p>


    “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出自《易經》,書麵上的意思是謙虛的君子可以涉過大河,安全吉祥,引申的意思即是謙虛的美德可以使人克服所有的困難,百事順利。</p>


    “多謝張將軍吉言。”</p>


    “來,再喝一椀!”</p>


    張獻忠與樂進碰完酒,換了個話題,說道:“樂君從大同府來。這大同,我從沒去過,不知貴府中可有何英雄、名士?”</p>


    樂進生長大同,對大同的曆史、名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說道:“我大同為九邊重鎮。自萬年前前秦至今,才人輩出,不可勝數。近代以來,顯名者平劉儒,口訥心辯,郭林宗以為有珪璋之質;武陽謝弼,中直方正,為鄉邑所宗師。此二位乃我郡中前輩,而若單較之今日,後輩俊傑更是多不勝數。”</p>


    “如君者有幾人?”</p>


    “進庸人也,何足掛齒。”</p>


    張獻忠笑問道:“最優者是誰?”</p>


    “若問最優,有三人不可不提。”</p>


    張獻忠追問道:“噢?是哪三人?”他一再追問不是突奇想,而是有原因的,有兩個原因。</p>


    一則,當今天下的名士太多了,尤其河南、九邊這些地方,名士真如繁星璀璨,隨便一個縣出來,知名之士少說也在百數。便如潁川,隻說潁陰城縣,荀氏、劉氏兩大宗族中知名天下的就有十幾二十人。若再加上陽翟、許縣這些地方,陽翟郭、辛諸姓、許縣陳氏,也都是名士多有,才俊盡多。張獻忠雖然見識廣今已有十餘年,但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延綏裏,因而,對各地的名士不能盡知。</p>


    二來,他雖知道一些“名人”,但大部分都隻知其名,不知籍貫。並且現在離亂世遠不遠不說,說近也不近,這些“名人們”中有很多還都很年輕,也許已顯名當地,卻還遠沒有海內皆知,故此,他每見一個外地來的人必會與之交談,問其本地名士,以希望可以多聽到幾個“熟人”。</p>


    這希望多聽到幾個“熟人”,並不是說他想把這些人都收攬到手下。以他現在的實力與名望,他深知這根本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兒。他這麽做,其實也隻是為了“求個心安”、“求個後路”。縱不能結交,但知道了籍貫後,總勝過盲人摸象。何況了,萬一日後有機會結交到呢?</p>


    他看似醉眼朦朧,實則心中清醒,提起精神,傾耳聽樂進說道:“此三人皆俊才豪傑。一名陳陽,武陽人也,剛直壯烈,足智多謀,與海內知名士皆相連接。一名程立,字仲德,東阿人也,身長八尺三寸,美須髯,膽雄謀廣,善決斷,有奇名。一名衛茲,字子許,陳留人也,家資豪富,少舉孝廉,有盛德,郭林宗稱其‘少欲’。”</p>


    “陳陽、程立、衛茲?”</p>


    “能被樂進如此隆重介紹,這陳陽與衛茲想必就是那兩個人了,若我所料不差,這個程立如果真是程昱的話,此三人的確稱得上‘俊才豪傑’。”張獻忠尋思完,笑著對樂進說道,“樂君,此三人之名,我也有所耳聞。不知你可認識他們麽?”</p>


    樂進有些慚愧地說道:“此三子皆我郡中名士,我出身寒家,與他們相比便如禽鳥較之鳳凰,卻是隻曾聞過其名,未曾見過其人。”</p>


    張獻忠連連搖頭,說道:“以我看來,他三人雖然名士,但樂君也並不遜色。孤身一劍,冒雪衝風,徒步數百裏為奔師喪,樂君此舉,豈是常人所為?”</p>


    張獻忠熱情招待樂進的本意,不用多說,自是有一點小算盤在其中,所以在聽了樂進的迴答後,雖然略微有點失望,但也不願刺激他的自尊,一句誇獎之後,輕巧巧地再又將話題帶走,問道:“大同乃我九邊重鎮,我久聞物華天寶、人傑地靈,如前漢之申陽,以戰功封河南王;丁寬,易學名家;陳湯,立功異域,威震百蠻。……,遙想前賢風采,不覺令人神往。不知今時今日,除掉樂君郡中的這三位俊才外,還有什麽大賢傑出麽?”</p>


    “今我兗州,最為天下知名者自然當數陳留蔡公伯喈,山陽張公元節、劉公景升、檀公文有。”</p>


    蔡伯喈,即蔡邕,其人多才多藝,辭章、數術、天文、音律、書法等等,無一不精。熹平四年,定《六經》文字,內容由他書寫,立碑在太學門外。當碑立好後,慕名而來觀看和摹寫的士子不計其數,隻每天去的車輛就有千餘,填塞街陌。因早前得罪了中常侍王甫的弟弟,現亡命在外。</p>


    張元節,即張儉,因為得罪了中常侍被朝廷通緝,他困迫亡命,望門投止,凡被他投靠的人家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因此前後受到重刑而被滅門的有幾十家,宗族親戚盡數都被處死,郡縣為之殘破。在整個的黨錮之禍中,因他而引起的殺戮可謂是最為酷烈的。</p>


    劉景升,檀文有,名敷。他兩人都與張儉同郡,同為山陽人,與範滂等人並稱“八俊”。</p>


    張獻忠歎道:“此數公之名,我久仰矣!蔡伯喈曠世逸才,張元節不畏強禦。劉景升曾漢室宗親,檀文有誌行高潔。蔡、劉、檀諸公且不說,隻說張公。因他一人,死者數十家、數百人,既有垂垂老者,也有黃口孺子,雖有伏死者在前,而後繼者不懼。此即孟子所言之‘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也’麽!唉,死者多為齊、魯名家,昔者田橫乃齊國貴族之後,為高祖所破,守義不辱,自刎獻頭,賓客五百人聞之,皆慕義從死,高祖因而歎曰:‘豈不賢哉’!……,齊魯多奇士,齊魯多奇士!”</p>


    當世人對“名節”的追求是後人無法想象的,那些名士、真儒,乃至有一些的市井遊俠們都是真正地做到了“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為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避也”,真正地做到了“舍生取義”。張獻忠問道:“我聽說張公被人送出了塞外?”</p>


    “據說是被東萊李篤護送出塞的。”樂進旋即又補充一句,“我也僅是耳聞,不知真假。”(未完待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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