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你喜歡我。水藍，我想你對我產生了感情。</p>
整夜，他低沉微啞的嗓音不停在她耳邊迴旋，一遍又一遍，一迴再一迴。</p>
而她快瘋了，被那樣自信又深情的宣言奪去了所有的鎮靜。</p>
她沒有，她根本不喜歡他！是他誤會了，自以為是，胡言亂語！</p>
她一點也不喜歡他……</p>
想著，她星眸迴斜，凝上了他在一旁靜靜打著盹的俊顏。</p>
那張線條分明的臉，清醒時溫文中蘊著銳氣，沉睡時同樣溫文，卻因為黑眸蘊含的英睿隱去了，神態添了幾分男孩似的稚氣。</p>
而那性格有致的嘴角甚至是微微彎著的，抿著某種淘氣況味。</p>
殷水藍望著，不禁刹那失神，怔然於那從一個完全的男人身上流露出的少年氣韻。</p>
他是個男人，可睡顏卻像個少年，致命吸引著她倔強的神魂。</p>
她驀地掩上眼瞼，心底，悄悄歎了口氣。</p>
她在欺騙誰？這樣的心悸，這樣的失神，這樣莫名難喻的心疼與寵愛——她怎還能欺騙自己對他沒有感覺，欺騙自己不曾為他動情？</p>
他說的沒錯，她早愛上他了，在她自己發現之前。</p>
或者，也在他發現之前。</p>
究竟是什麽時候為他動了一顆冰心呢？是那個在任家樓頂，他沉痛著神色語氣宣稱要拯救她免於受傷的漫漫黑夜？或是那個她從噩夢中驚醒，企圖勾引他卻被他拒絕的夜晚？又或是在任家第一夜，他細心為她捧來熱牛奶當時？</p>
或者，都不是。</p>
或許是在更早以前，在她十三歲的那個灰色雨夜，他堅定拒絕一個沉淪少女的性邀約時候。</p>
是的，他正是那夜那個第一個經過她麵前的青年，正是那個她從來不曾想過竟會不對她懷有非分之想的青年。</p>
當過往的記憶重現她夢境，當夢中青年的容顏與他的發生了重疊，她終於認清，原來他正是十二年前曾過境她人生的俊朗青年。</p>
他與她雖然隻有那夜匆匆的一麵之緣，雖然他早已不記得她，但他修長挺拔的形影卻深深烙上了她心版。</p>
他解救了她——或許無法拯救她墮落己深的身軀與靈魂，卻融化了她冰心一角，令她對自己灰暗的人生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希望火苗。</p>
他溫柔真切的關懷，熱情誠意的安慰，說服了毫無求生意誌、宛如一具行屍走肉的她，原來還有一點點苟活在這殘酷世界的價值。</p>
她還是她，縱然身軀是不潔的，心靈卻是純潔的。</p>
他那麽告訴她，鼓勵她提起勇氣逃脫那些人為她的身軀與心靈設下的牢籠，到另一個地方開始嶄新的生活。</p>
所以她才會遇上韓影，開始了在孤兒院寄宿的少女生涯。</p>
他改變了她的人生，讓她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p>
諷刺的是，當她這些年來，利用複仇的意念一點一滴凝聚自己的人生意義後，卻發現他竟是她的仇人之子。</p>
那夜，他說服她相信自己的靈魂依然潔淨，但這十幾年來強烈的複仇意誌卻一分一分驅使她的靈魂墮落沉淪。</p>
她已無法迴頭。</p>
任傲天、任澄心，尤其當她見到任承庭那張貪婪狡獪的臉孔時，身心便會被一股龐大的憎恨火勢緊緊圍困。</p>
她無法掙脫這樣的複仇烈火，也不想掙脫，她想親手毀滅他們，迫切地想讓他們嚐到殷家人曾經經曆的無盡苦痛。</p>
她想傷害他們，傷害他們每一個人，包括任無情。</p>
在她一顆心還不曾完全為他迷惑彷徨時，他曾經也是她極力想傷害的對象。</p>
她想誘引他愛上她，讓他再次經曆搶去哥哥愛人的痛苦滋味，讓他自責自苦，鞭撻自己的身軀與心靈。</p>
她想那麽做的。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要為他不經意的溫柔體貼而心動？</p>
為什麽他竟會是十二年來一直活在她記憶裏的那個俊朗青年？</p>
為什麽？</p>
如今，她該怎麽繼續對他的家人進行報複？該怎麽強迫自己繼續傷害他的家人、傷害他？</p>
如果不繼續報複，她又怎能對自己死去的家人交代？怎能令他們痛苦的靈魂得到安息？怎能讓自己十二年來咬牙撐持的人生不完全失去意義？</p>
怎能說服自己還有活下去的理由？</p>
她——還有繼續活著的意義嗎？</p>
☆☆☆</p>
她出院了！</p>
她竟出院了——該死的！她的傷還沒全好呢，身骨也還虛弱得很，這樣的她一個人究竟跑到哪裏去了？</p>
任無情咬著牙，電話一通又一通的撥，抑製不住心內的強烈焦急。</p>
她沒有迴任家，也不曾去工作。</p>
“服裝秀下禮拜就要上場了，她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失蹤？”</p>
她的經紀人氣急敗壞地喊，而他，忍不住一股激烈怒意，對著話筒當場就進發一陣低吼，“該死！她受傷失蹤了，而你隻關心她能不能繼續工作？”</p>
吼完了，罵完了，滿腔怒意卻仍不曾稍稍得到紓解。</p>
他不曾這樣的，對著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失去了平素的溫和與冷靜。</p>
可他現在卻那麽做了，不僅對陌生人厲聲咒罵，連自己公司無辜的員工也難免受他不穩定的情緒波及。</p>
一整天，他一徑擺著陰沉的臉色，連主持會議時，現場的氣氛都嚴重低迷。</p>
聰慧的秘書趕忙替他取消了幾個重要行程，以免難看的臉色得罪了客人。</p>
他完全不在意，根本忘了自己今日還有哪些行程，一心一意隻想著受傷未愈的殷水藍究竟一個人躲到哪裏去了？</p>
終於，一通及時的電話稍稍化去了他麵上的濃重陰霾。</p>
他不發一語，聽著由話筒傳來的男人語聲，剛剛離線，挺拔的身軀便迅速立起，右手一抄掛在架上的西裝外套，跟著邁開堅定步履。</p>
如風的身軀卷過辦公室，帶起眾人麵上淡淡驚愕。</p>
☆☆☆</p>
風起了。</p>
雨絲，輕輕密密揚起，漫漫織起淺灰色簾幕。</p>
簾幕，罩落了女人纖細顫抖的身形，朦朧了潤濕黑發框住的一張絕麗美顏。</p>
煙雨蒙蒙中，隻依稀看清女人蒼白端麗的菱唇正微微顫動著，對著麵前蔓生著青草的陵墓傾訴著什麽。</p>
微風一吹，送過來女人的喃喃低語。</p>
“爸爸、媽媽、弟弟，你們說我還有活在這世上的理由嗎？”</p>
細顫微弱的嗓音方落，女人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墳前。</p>
“我沒辦法再繼續了，沒辦法傷害他的親人，因為我不想傷害他，不想讓他跟我一樣痛苦……”她掩住臉，纖細的肩膀抖顫著，像不堪風雨摧殘的花朵搖搖欲墜，“我心軟了，對我們家的仇人心軟，對我應該矢誌摧毀的對象心軟，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p>
她低低呐喊著，細弱的嗓音在風中支離破碎，正如她一顆殘破不堪的心。</p>
大雨，沒辦法衝去她一腔悲憤，眼淚，沒辦法傾泄她滿懷悔恨。</p>
“我是不是不該再繼續活著了？”</p>
她泣喊著，破碎的嗓音震動了天聽，更震動了悄悄朝她蒼灰色的倩影行來的任無情。</p>
他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聽聞的。</p>
她想死？</p>
不行！怎麽可以？她怎能有那般可怕的念頭？</p>
她不能死。她不該受這樣的心碎痛苦折磨，不該如此悲傷悔恨。她的身子——不該如此纖細瘦弱，仿佛隨時會消逸於這塵世之間。</p>
他衝動地伸出手，試圖抓住她恍若逐漸消失的身子。</p>
“水藍，別這樣，別這麽說，別那麽想。”他喊著，嗓音急促剴切，激動無輪，神智卻不太捉摸得住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p>
他什麽也不能想，隻能一心一意地凝住她，眼睫不曾稍稍一眨，生怕隻要有一瞬疏忽，她便芳魂飄渺。</p>
“求求你別那麽說，別胡思亂想……”他低沉喊著，湛眸凝定她蒼白的側麵，而後者，感受到他熱烈灼燙的眸光，揚起一張細致麗顏。</p>
“無情——”她低低地、啞啞地喚了一聲，沾染灰色雨絲的臉龐籠著濃濃哀傷，黑眸漫著水煙。</p>
他心疼地望她，“為什麽一個人跑出醫院？你的身子還很虛弱。”</p>
她搖搖頭，無力地彎彎嘴角，“我想來看看我的家人。”</p>
“我想也是。”他啞聲迴應。要不是猜想到她可能會來祭墳，他也不會請偵探社的人立即為他查出殷家墳陵所在，用最快的速度趕來這裏。</p>
幸好沒有太晚——</p>
他梗著唿吸，湛眸貪婪地飽覽她清麗的五官，確認她真的存在他麵前才勉強稍稍轉開視線。</p>
眸光，落上了石灰色墓碑前一束清秀百合。</p>
“那是香水百合，我媽媽最喜歡的。”她跟著他調轉眸光，顫顫悠悠的嗓音揚起，“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在迴家路上買上一大束送我母親，她會好高興好高興地接過花，插在她最鍾愛的水晶花瓶裏，開花的時候會滿室生香……”她頓了頓，遙遠的神情像墜入了遙遠的過去，“媽媽會笑得好燦爛，爸爸、弟弟、我，都好愛看媽媽那麽開心的模樣——”</p>
遙遠空靈的語聲令任無情驀地心酸，幾乎不忍再聽下去。</p>
“那一年；爸爸因為工廠的問題經常心情不好，弟弟又不小心失手打破了媽媽的花瓶，爸爸非常生氣，狠狠打了弟弟一頓，我擋在弟弟身前，不讓他打，兩個人抱在一起哭，直到媽媽迴家後救了我們……”她失神地說著，忽地一陣顫抖，雙手不覺緊緊環住自己的肩。</p>
他察覺了，脫下西裝外套，輕輕裹上她。</p>
她忽地轉頭，傷痛的眼神射向他，“你說我該怎麽辦呢？我忘不了他們，不能對不起他們，十幾年來我一直想為他們報複任家，我就是為了這個目標才能活著，可現在我卻做不到了，我做不到……”</p>
他心一緊，“因為你不想傷害我嗎？”</p>
她沉默半晌，空幽的眼眸有半晌逃離他的注視，但終於勇敢地迎向他，“沒錯。在這世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p>
他震撼了，“水藍——”</p>
“因為你是那個十二年前讓我有勇氣麵對自己的人。”</p>
他一愣，“我不明白。”</p>
“記得嗎？十二前一個下雨的夜晚，有一個少女攔住了你，問你想不想要她？”</p>
“想不想要她？”</p>
“是啊。”她慘澹地笑，“她要你用錢買她的身體一晚。”</p>
他怔然，腦中記憶體急速運轉，終於，靈光一現。</p>
“你就是那個女孩？”</p>
她默然點頭。</p>
他失神，“我沒想到是你——”</p>
“對你而言，我隻是你在路邊偶遇，一個身世可憐的少女。但對我而言——”她望著他，更加放輕音量，“你卻是當時我黯淡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光亮。”</p>
“光亮？”他怔然重複，心海逐漸掀起了狂亂波濤。</p>
她真誠的告白激動了他，迴溯記憶，他更清楚地想起了那個雨夜，那個霓虹燦爛的雨夜，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開口要他買她一個夜晚。</p>
他還記得那對失了焦的眸子，那沒有希望、毫無夢想的眼神——原來就是屬於她的。</p>
天。</p>
他早該救她的，那個時候他就不應該輕易讓她逃離自己的！</p>
他強烈自責，極度的懊悔攫住了他。</p>
如果他當時能保護孤立無援的她，或許她可以少受這十幾年的折磨。</p>
“對不起，水藍，我沒想到……我那時就應該幫你的。”他急切地，嗓音滿蘊惱恨。</p>
“不，你沒錯。”她搖搖頭，淡淡一笑。“是我逃離了你。是我不敢再麵對你那張善良熱誠的臉孔，匆匆逃離了你。”</p>
“你後來怎麽樣了？”</p>
“我逃離了他們，遇到一個住在孤兒院的少年，他帶我迴到那裏。”</p>
所以，她才在孤兒院找到了臨時遮風避雨之處。</p>
他蹲，堅實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異常的小手，湛幽黑眸深情凝定她。</p>
她亦迴望他，唇角浮漾著淺淡微笑，終於，緩緩一斂。</p>
柔荑怞離了他，探人頸間取出一條鏈墜。</p>
鏈子是細致的白金，精巧地墜著一方銀邊的黑色表麵，在蒙蒙雨幕，表裏嵌著的細碎鑽石綻著銀色璀光。</p>
他驀地睜大眼，伸手拉過那似曾相識的表麵，“這是——”</p>
“你的表。”殷水藍低聲說道，“當時你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了我，包括這隻手表。”</p>
“你一直留到現在？”</p>
她點點頭，“看著它會讓我想起你，它緊貼著我，就好像你環抱著我一樣——”</p>
他唿吸倏地一緊，“水藍，你——”</p>
“無情，我該怎麽辦？”她合上眸，“多年來我一直想再見到你，可你卻偏偏姓任，你的父親是任承庭</p>
深沉的疲憊與絕望爬上她清秀容顏，揪得任無情一顆心更加絞緊。“是任家對不起你們。讓我補償你，水藍，讓我補償你。”</p>
他聲聲急切，她卻仿佛沒聽聞他的話語，徑自失神低喃，“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p>
她低喃著，嗓音清清，蘊著難以言喻的沉痛。</p>
忽地，她身子一軟，往後仰倒。</p>
他及時伸手圍住她，驚覺她竟暈了過去，而身軀，冰冽冷透。</p>
別過來！不要碰我！</p>
水藍，你怎麽迴事？我隻是想吻你啊。</p>
不許你碰我，我不要任何人碰我。</p>
我是你男朋友——</p>
男朋友也一樣，誰都一樣，我受不了男人碰我。</p>
為什麽？你該死的性冷感嗎？</p>
我——</p>
來，讓我抱你，我愛你啊，傻女人……</p>
“不，不要碰我，我不許你碰我！恐慌而尖銳的嗓音劃破了黑夜的寧靜，同時驚醒了殷水藍昏迷的神智。</p>
她屏住唿吸，費了好一番力氣平穩急促的心跳，待情緒稍稍鎮靜後，才緩緩地、緩緩地睜開眼瞼，淒迷無奈的眼神凝望天花板。</p>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燈飾，溫柔灑落她全身的米黃色暖輝。</p>
這是哪裏？她怎麽會在這裏？</p>
驀然的驚磕攫住了她，迅速一陣使力，直起了上半身。</p>
無奈，身子方才挺起，突如其來的暈眩便占領了她。她細碎著唿吸，額前泛起慌然汗珠。</p>
“別亂動啊，水藍。”溫柔而低沉的語音拂過她，“你的燒還沒全退呢。”</p>
她偏過頭，眨了眨墨黑眼睫，一張抹著關懷擔憂的臉龐映入眼底。</p>
是他的臉。</p>
她鬆了口氣，緊繃的身子一軟，方才察覺自己處於陌生地方的驚慌散去，心緒恢複安穩。</p>
“這是哪裏？”她問，嗓音不可思議的沙啞。</p>
“我家。”他微微一笑。</p>
“你家？”她蹙眉，拉高嗓音。</p>
“放心，不是天母。”他連忙解釋，“是我在市區的公寓，我個人的，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p>
“你的公寓？”</p>
“是啊。有時公事繁忙，加班加到太晚，我就睡在這裏。”</p>
“這是——你家？”她怔忡著，黑眸茫然地望著周遭。</p>
“是啊，很安靜的，在這裏你可以安心休息。”他柔聲道，注視她陷人失神狀態的容顏半晌，才揭起一直捧在手中湯碗的蓋。</p>
淡淡清香撲向殷水藍鼻間，“那是？”</p>
“吃一點吧。”他說，在她床旁的椅子落坐，右手拿著湯匙攪動著，“你身子還太弱不能吃太硬的食物，所以我煮了一點粥。”</p>
“粥？”</p>
“很好吃的，我加了很多料哦。”他微笑著，“賞個麵子吃一點吧。”</p>
她心一緊，“你為我煮粥？”</p>
“別一副那麽感動的模樣嘛，不過舉手之勞而已。”</p>
“可是——”</p>
“別看我好像是什麽也不會的少爺，煮點東西吃可還難不倒我。”</p>
她怔然，“為什麽？你平常不可能需要自己弄東西吃啊。”</p>
“現在是不需要，可是從前在國外當小留學生的時候，可不比家裏有那麽多人伺候，也得學學做做家事啊。”</p>
他清朗說道，湛黑眸子閃著微笑燦光，而那燦光吸引了她。</p>
“傲天告訴我，你們倆小學都是在英國念的。”</p>
“嗯。”</p>
“聽說你們做了不少調皮事。”</p>
“帶頭的人是傲天，我不過有樣學樣而已。”他眨眨眼，一麵喂她吃粥，一麵將兩兄弟小時在英國做過的幾樁代表性惡作劇說給她聽。</p>
他說得精彩絕輪，她聽得心神向往。</p>
不知不覺，一碗營養豐富的雜燴粥一掃而空，而他，也將新奇有趣的童年迴憶告了個段落。</p>
他將湯碗擱在床旁的方桌上，順手怞了張紙巾替她擦拭嘴角。</p>
她先是怔然，接著玉頰染上桃暈，躲開他的手，“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p>
“沒關係，我替你擦……”</p>
“不要啦，別把人家當小孩啦。”她問躲著，軟軟的、撒嬌般的話語自她唇間流泄，才剛剛出口她便一愣。</p>
怎麽迴事？她什麽時候學會這樣自然對一個男人撒嬌的？自從家變以後，她從不曾跟任何上個人這樣說話，更別說一個男人了。</p>
就連二十歲時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她也不曾如此對他說話。</p>
為什麽對他卻……</p>
她愕然，怔怔地望著他。</p>
而他，溫柔地迴應她微微茫然的目光，伸手仔細替她抹去了唇邊湯漬，接著唇角緩緩拉起，漾開一抹溫柔淺笑，笑意及於湛深黑眸。</p>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仿佛要看透她神魂那般深刻懾人。</p>
她不覺躲避他的眼神。</p>
“要不要嫁給我？”</p>
他突如其來地開口，她聞言一驚，扭過頭來。</p>
“你說什麽？”</p>
“嫁給我好不好？水藍。”他再重複一次，語聲堅定，神態溫情。</p>
“你——”她震驚不已，“要我嫁給你？”</p>
“我希望你嫁給我。”他糾正她的說法。</p>
“為……什麽？她無法置信，困難地自喉間逼出嗓音。</p>
“讓我照顧你，水藍。我願意一輩子像方才那樣照顧你，把你當個長不大的小孩嗬護。”他微微笑，笑容深情，激得她一顆心不停晃蕩。“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我會給你幸福。”任無情許諾，真誠而情重。</p>
她無法唿吸，心跳停滯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恢複跳動，“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話語才落，她神色忽地一凝，“因為同情我？因為覺得對不起我？”</p>
“不是的，水藍，不是你想的……”</p>
她沒聽他解釋，搖了搖頭，唿吸急促起來，“我不要你這樣同情我，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照顧——”</p>
“我愛你。”他突如其來地截斷她。</p>
她一愣。</p>
“我愛你，水藍，這是我想照顧你，想娶你的原因。”他低聲說道，深邃的眸子鎖住她，右手從口袋掏出一方銀色絨布盒，輕輕打開。</p>
殷水藍屏息，看著盒蓋打開後自其中綻放出的美麗璀光。</p>
雖然她早已料到盒子裏會是什麽，雖然她猜想得到，但當那美麗精巧的戒指映人她眼瞳時，她仍是一陣猝不及防的心悸。</p>
“嫁給我，水藍。”他取出特地向珠寶店訂製的鑽戒，正式求婚。</p>
好半晌，她隻是愣愣地瞪著他，愣愣地瞪著那隻璀璨的鑽戒，一句話也吐不出來。</p>
接著，濃厚的驚慌攫住她。</p>
“不行，不行，我不能嫁給你。”</p>
“為什麽？”</p>
“為什麽——”她慌亂地，隨便抓了個籍口，“因為我還是傲天的未婚妻啊，你忘了嗎？”</p>
“如果是因為傲天，你可以盡管放心。”他微微笑，“他已經允許我了。”</p>
她一驚，揚眸，“他允許你？你找到他了？”’</p>
任無情點頭，“在德國一個小鎮。”</p>
“他還好嗎？”</p>
“他的腿…”</p>
“怎麽了？”</p>
“動不了了。”他低聲迴應，語音黯然，“目前隻能依靠輪椅行動。我要人接他迴來，他一直不肯。”</p>
她望他，了然。“因為對自己的狀況感到憤怒嗎？”</p>
“大概吧。”他幽微應道。</p>
氣氛一時沉寂。</p>
兩人皆是默然垂首，各自想著心事。</p>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振作精神，“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們一起去德國看他？”</p>
“我——”殷水藍一窒，翦水雙瞳一偏，躲避他的灼眸光，“我不行。”</p>
她依然是這麽一句。</p>
“為什麽？水藍，你恨我嗎？”</p>
“不不，我不恨你，可是——”</p>
“因為我是任承庭的兒子，所以你無法原諒我？”他低柔地問，理解她的掙紮。</p>
她不語，默然咬住下唇，微微顫動的肩膀顯示了她情緒的激動。</p>
任無情心髒一陣拉緊，“讓我替我父親贖罪吧，水藍，我會令你後半輩子幸福的，我保證。”</p>
她仍舊不語，偏過頭去。</p>
他難忍失望，“你不相信我，水藍？不願意原諒我？”</p>
“不是那樣……”</p>
“相信我，水藍，相信我！”他激動地輕喊，雙手轉過她細致的臉龐，溫柔而堅定地捧著，“我愛你啊。”</p>
他凝望著她，讓蘊藏在眼底的無限情意說服她不再彷徨。</p>
她隻是搖搖頭，美眸逐漸泛上淚光。</p>
他心痛，“怎麽了？為什麽哭？”’</p>
“因為我沒辦法愛人，我沒辦法——”她深吸口氣，嗓音低微破碎，“忍受任何男人碰我。”</p>
他一怔；曾經設想過千萬個她會拒絕他的理由，卻沒想到這一個。</p>
“我覺得惡心。隻要男人碰我，我就覺得想吐……”她怞泣著，淚水自眸中潰決，“我無法忍受他們接近我，因為、因為——”</p>
她頓住語音，沒再繼續解釋，但他卻完全可以了解。</p>
因為她曾經有過那樣的經曆，因為她曾經在非自的情況下被男人玷汙了身子。</p>
因為她曾被……</p>
他怎麽那麽蠢呢？竟想不到她心裏會有這麽一層陰影，有這麽一道障礙。</p>
他怎麽沒想到呢？</p>
她如此害怕男人碰她，卻為了報複不惜讓最恨的仇人抱她，可見她的憎恨有多強烈，受的傷有多深刻啊。</p>
他卻如此輕率地提出求婚，如此輕率地要求她嫁給身為仇人之子的他！。</p>
他怎能如此自私？！</p>
他自責著，心底一遍遍痛責自己，而她，卻也深陷於自悔自恨的情緒中，無法自拔。</p>
“我不能忍受男人碰我，就連從前的男友也嫌我性冷感……”</p>
“從前的男友？”耳邊驀地鑽進這個刺耳的名詞，他心情一黯，莫名的妒意泛起。</p>
“他總說他愛我，我卻還是無法讓他多接近我一點，真的沒辦法。”她顫抖著嗓音，淚眼迷蒙。</p>
他神智一醒，更加痛恨自己。</p>
她如此痛苦，他卻還差點讓無謂的嫉妒心占領自己的心智。</p>
“那我呢？水藍，你也怕我嗎？”他調整情緒，小心翼翼地開口。</p>
她一怔，“怕你？”</p>
“你是不是也怕我碰你？”</p>
“你——”她猶豫了，嗓音驀地梗在喉頭。</p>
她怕他嗎？痛恨他碰觸她嗎？</p>
不。她望向他五官分明的雋顏，望著那對清朗湛深的眸子，忽地清清楚楚辨出自己對他的感覺。</p>
她不怕他。</p>
她——似乎並不討厭碰觸他。</p>
她想起那個夢魘的夜晚，想起她有意勾引他，自動將春烙上他的唇時，那奇異而美妙的滋味。</p>
那宛如迷失神魂的迷幻滋味就仿佛——就仿佛現在這般感覺。一念及此，她驀的凝神，這才發現他溫熱的唇不知何時已暖暖印上她的。他溫柔地、輾轉地著，輕憐蜜愛，仿佛永遠無法饜足。她心跳倏地加速，狂野到她無法駕馭。</p>
怎麽辦？她該推開他嗎？她迷亂地想，彷徨而茫然，理智一時間仿佛亂了線的毛球，理不清脈絡。</p>
可一顆心，卻在渾然未知下作了主，促使她伸出皓臂，輕輕勾住他的頸。合上眼，享受他溫柔深情的吻。</p>
整夜，他低沉微啞的嗓音不停在她耳邊迴旋，一遍又一遍，一迴再一迴。</p>
而她快瘋了，被那樣自信又深情的宣言奪去了所有的鎮靜。</p>
她沒有，她根本不喜歡他！是他誤會了，自以為是，胡言亂語！</p>
她一點也不喜歡他……</p>
想著，她星眸迴斜，凝上了他在一旁靜靜打著盹的俊顏。</p>
那張線條分明的臉，清醒時溫文中蘊著銳氣，沉睡時同樣溫文，卻因為黑眸蘊含的英睿隱去了，神態添了幾分男孩似的稚氣。</p>
而那性格有致的嘴角甚至是微微彎著的，抿著某種淘氣況味。</p>
殷水藍望著，不禁刹那失神，怔然於那從一個完全的男人身上流露出的少年氣韻。</p>
他是個男人，可睡顏卻像個少年，致命吸引著她倔強的神魂。</p>
她驀地掩上眼瞼，心底，悄悄歎了口氣。</p>
她在欺騙誰？這樣的心悸，這樣的失神，這樣莫名難喻的心疼與寵愛——她怎還能欺騙自己對他沒有感覺，欺騙自己不曾為他動情？</p>
他說的沒錯，她早愛上他了，在她自己發現之前。</p>
或者，也在他發現之前。</p>
究竟是什麽時候為他動了一顆冰心呢？是那個在任家樓頂，他沉痛著神色語氣宣稱要拯救她免於受傷的漫漫黑夜？或是那個她從噩夢中驚醒，企圖勾引他卻被他拒絕的夜晚？又或是在任家第一夜，他細心為她捧來熱牛奶當時？</p>
或者，都不是。</p>
或許是在更早以前，在她十三歲的那個灰色雨夜，他堅定拒絕一個沉淪少女的性邀約時候。</p>
是的，他正是那夜那個第一個經過她麵前的青年，正是那個她從來不曾想過竟會不對她懷有非分之想的青年。</p>
當過往的記憶重現她夢境，當夢中青年的容顏與他的發生了重疊，她終於認清，原來他正是十二年前曾過境她人生的俊朗青年。</p>
他與她雖然隻有那夜匆匆的一麵之緣，雖然他早已不記得她，但他修長挺拔的形影卻深深烙上了她心版。</p>
他解救了她——或許無法拯救她墮落己深的身軀與靈魂，卻融化了她冰心一角，令她對自己灰暗的人生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希望火苗。</p>
他溫柔真切的關懷，熱情誠意的安慰，說服了毫無求生意誌、宛如一具行屍走肉的她，原來還有一點點苟活在這殘酷世界的價值。</p>
她還是她，縱然身軀是不潔的，心靈卻是純潔的。</p>
他那麽告訴她，鼓勵她提起勇氣逃脫那些人為她的身軀與心靈設下的牢籠，到另一個地方開始嶄新的生活。</p>
所以她才會遇上韓影，開始了在孤兒院寄宿的少女生涯。</p>
他改變了她的人生，讓她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p>
諷刺的是，當她這些年來，利用複仇的意念一點一滴凝聚自己的人生意義後，卻發現他竟是她的仇人之子。</p>
那夜，他說服她相信自己的靈魂依然潔淨，但這十幾年來強烈的複仇意誌卻一分一分驅使她的靈魂墮落沉淪。</p>
她已無法迴頭。</p>
任傲天、任澄心，尤其當她見到任承庭那張貪婪狡獪的臉孔時，身心便會被一股龐大的憎恨火勢緊緊圍困。</p>
她無法掙脫這樣的複仇烈火，也不想掙脫，她想親手毀滅他們，迫切地想讓他們嚐到殷家人曾經經曆的無盡苦痛。</p>
她想傷害他們，傷害他們每一個人，包括任無情。</p>
在她一顆心還不曾完全為他迷惑彷徨時，他曾經也是她極力想傷害的對象。</p>
她想誘引他愛上她，讓他再次經曆搶去哥哥愛人的痛苦滋味，讓他自責自苦，鞭撻自己的身軀與心靈。</p>
她想那麽做的。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要為他不經意的溫柔體貼而心動？</p>
為什麽他竟會是十二年來一直活在她記憶裏的那個俊朗青年？</p>
為什麽？</p>
如今，她該怎麽繼續對他的家人進行報複？該怎麽強迫自己繼續傷害他的家人、傷害他？</p>
如果不繼續報複，她又怎能對自己死去的家人交代？怎能令他們痛苦的靈魂得到安息？怎能讓自己十二年來咬牙撐持的人生不完全失去意義？</p>
怎能說服自己還有活下去的理由？</p>
她——還有繼續活著的意義嗎？</p>
☆☆☆</p>
她出院了！</p>
她竟出院了——該死的！她的傷還沒全好呢，身骨也還虛弱得很，這樣的她一個人究竟跑到哪裏去了？</p>
任無情咬著牙，電話一通又一通的撥，抑製不住心內的強烈焦急。</p>
她沒有迴任家，也不曾去工作。</p>
“服裝秀下禮拜就要上場了，她怎麽可以在這個時候失蹤？”</p>
她的經紀人氣急敗壞地喊，而他，忍不住一股激烈怒意，對著話筒當場就進發一陣低吼，“該死！她受傷失蹤了，而你隻關心她能不能繼續工作？”</p>
吼完了，罵完了，滿腔怒意卻仍不曾稍稍得到紓解。</p>
他不曾這樣的，對著一個完全的陌生人失去了平素的溫和與冷靜。</p>
可他現在卻那麽做了，不僅對陌生人厲聲咒罵，連自己公司無辜的員工也難免受他不穩定的情緒波及。</p>
一整天，他一徑擺著陰沉的臉色，連主持會議時，現場的氣氛都嚴重低迷。</p>
聰慧的秘書趕忙替他取消了幾個重要行程，以免難看的臉色得罪了客人。</p>
他完全不在意，根本忘了自己今日還有哪些行程，一心一意隻想著受傷未愈的殷水藍究竟一個人躲到哪裏去了？</p>
終於，一通及時的電話稍稍化去了他麵上的濃重陰霾。</p>
他不發一語，聽著由話筒傳來的男人語聲，剛剛離線，挺拔的身軀便迅速立起，右手一抄掛在架上的西裝外套，跟著邁開堅定步履。</p>
如風的身軀卷過辦公室，帶起眾人麵上淡淡驚愕。</p>
☆☆☆</p>
風起了。</p>
雨絲，輕輕密密揚起，漫漫織起淺灰色簾幕。</p>
簾幕，罩落了女人纖細顫抖的身形，朦朧了潤濕黑發框住的一張絕麗美顏。</p>
煙雨蒙蒙中，隻依稀看清女人蒼白端麗的菱唇正微微顫動著，對著麵前蔓生著青草的陵墓傾訴著什麽。</p>
微風一吹，送過來女人的喃喃低語。</p>
“爸爸、媽媽、弟弟，你們說我還有活在這世上的理由嗎？”</p>
細顫微弱的嗓音方落，女人驀地雙膝一軟，跪倒墳前。</p>
“我沒辦法再繼續了，沒辦法傷害他的親人，因為我不想傷害他，不想讓他跟我一樣痛苦……”她掩住臉，纖細的肩膀抖顫著，像不堪風雨摧殘的花朵搖搖欲墜，“我心軟了，對我們家的仇人心軟，對我應該矢誌摧毀的對象心軟，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p>
她低低呐喊著，細弱的嗓音在風中支離破碎，正如她一顆殘破不堪的心。</p>
大雨，沒辦法衝去她一腔悲憤，眼淚，沒辦法傾泄她滿懷悔恨。</p>
“我是不是不該再繼續活著了？”</p>
她泣喊著，破碎的嗓音震動了天聽，更震動了悄悄朝她蒼灰色的倩影行來的任無情。</p>
他瞪著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聽聞的。</p>
她想死？</p>
不行！怎麽可以？她怎能有那般可怕的念頭？</p>
她不能死。她不該受這樣的心碎痛苦折磨，不該如此悲傷悔恨。她的身子——不該如此纖細瘦弱，仿佛隨時會消逸於這塵世之間。</p>
他衝動地伸出手，試圖抓住她恍若逐漸消失的身子。</p>
“水藍，別這樣，別這麽說，別那麽想。”他喊著，嗓音急促剴切，激動無輪，神智卻不太捉摸得住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p>
他什麽也不能想，隻能一心一意地凝住她，眼睫不曾稍稍一眨，生怕隻要有一瞬疏忽，她便芳魂飄渺。</p>
“求求你別那麽說，別胡思亂想……”他低沉喊著，湛眸凝定她蒼白的側麵，而後者，感受到他熱烈灼燙的眸光，揚起一張細致麗顏。</p>
“無情——”她低低地、啞啞地喚了一聲，沾染灰色雨絲的臉龐籠著濃濃哀傷，黑眸漫著水煙。</p>
他心疼地望她，“為什麽一個人跑出醫院？你的身子還很虛弱。”</p>
她搖搖頭，無力地彎彎嘴角，“我想來看看我的家人。”</p>
“我想也是。”他啞聲迴應。要不是猜想到她可能會來祭墳，他也不會請偵探社的人立即為他查出殷家墳陵所在，用最快的速度趕來這裏。</p>
幸好沒有太晚——</p>
他梗著唿吸，湛眸貪婪地飽覽她清麗的五官，確認她真的存在他麵前才勉強稍稍轉開視線。</p>
眸光，落上了石灰色墓碑前一束清秀百合。</p>
“那是香水百合，我媽媽最喜歡的。”她跟著他調轉眸光，顫顫悠悠的嗓音揚起，“小時候，我父親經常在迴家路上買上一大束送我母親，她會好高興好高興地接過花，插在她最鍾愛的水晶花瓶裏，開花的時候會滿室生香……”她頓了頓，遙遠的神情像墜入了遙遠的過去，“媽媽會笑得好燦爛，爸爸、弟弟、我，都好愛看媽媽那麽開心的模樣——”</p>
遙遠空靈的語聲令任無情驀地心酸，幾乎不忍再聽下去。</p>
“那一年；爸爸因為工廠的問題經常心情不好，弟弟又不小心失手打破了媽媽的花瓶，爸爸非常生氣，狠狠打了弟弟一頓，我擋在弟弟身前，不讓他打，兩個人抱在一起哭，直到媽媽迴家後救了我們……”她失神地說著，忽地一陣顫抖，雙手不覺緊緊環住自己的肩。</p>
他察覺了，脫下西裝外套，輕輕裹上她。</p>
她忽地轉頭，傷痛的眼神射向他，“你說我該怎麽辦呢？我忘不了他們，不能對不起他們，十幾年來我一直想為他們報複任家，我就是為了這個目標才能活著，可現在我卻做不到了，我做不到……”</p>
他心一緊，“因為你不想傷害我嗎？”</p>
她沉默半晌，空幽的眼眸有半晌逃離他的注視，但終於勇敢地迎向他，“沒錯。在這世上，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p>
他震撼了，“水藍——”</p>
“因為你是那個十二年前讓我有勇氣麵對自己的人。”</p>
他一愣，“我不明白。”</p>
“記得嗎？十二前一個下雨的夜晚，有一個少女攔住了你，問你想不想要她？”</p>
“想不想要她？”</p>
“是啊。”她慘澹地笑，“她要你用錢買她的身體一晚。”</p>
他怔然，腦中記憶體急速運轉，終於，靈光一現。</p>
“你就是那個女孩？”</p>
她默然點頭。</p>
他失神，“我沒想到是你——”</p>
“對你而言，我隻是你在路邊偶遇，一個身世可憐的少女。但對我而言——”她望著他，更加放輕音量，“你卻是當時我黯淡生命中唯一的一點光亮。”</p>
“光亮？”他怔然重複，心海逐漸掀起了狂亂波濤。</p>
她真誠的告白激動了他，迴溯記憶，他更清楚地想起了那個雨夜，那個霓虹燦爛的雨夜，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開口要他買她一個夜晚。</p>
他還記得那對失了焦的眸子，那沒有希望、毫無夢想的眼神——原來就是屬於她的。</p>
天。</p>
他早該救她的，那個時候他就不應該輕易讓她逃離自己的！</p>
他強烈自責，極度的懊悔攫住了他。</p>
如果他當時能保護孤立無援的她，或許她可以少受這十幾年的折磨。</p>
“對不起，水藍，我沒想到……我那時就應該幫你的。”他急切地，嗓音滿蘊惱恨。</p>
“不，你沒錯。”她搖搖頭，淡淡一笑。“是我逃離了你。是我不敢再麵對你那張善良熱誠的臉孔，匆匆逃離了你。”</p>
“你後來怎麽樣了？”</p>
“我逃離了他們，遇到一個住在孤兒院的少年，他帶我迴到那裏。”</p>
所以，她才在孤兒院找到了臨時遮風避雨之處。</p>
他蹲，堅實的大手握住她冰涼異常的小手，湛幽黑眸深情凝定她。</p>
她亦迴望他，唇角浮漾著淺淡微笑，終於，緩緩一斂。</p>
柔荑怞離了他，探人頸間取出一條鏈墜。</p>
鏈子是細致的白金，精巧地墜著一方銀邊的黑色表麵，在蒙蒙雨幕，表裏嵌著的細碎鑽石綻著銀色璀光。</p>
他驀地睜大眼，伸手拉過那似曾相識的表麵，“這是——”</p>
“你的表。”殷水藍低聲說道，“當時你把全身上下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了我，包括這隻手表。”</p>
“你一直留到現在？”</p>
她點點頭，“看著它會讓我想起你，它緊貼著我，就好像你環抱著我一樣——”</p>
他唿吸倏地一緊，“水藍，你——”</p>
“無情，我該怎麽辦？”她合上眸，“多年來我一直想再見到你，可你卻偏偏姓任，你的父親是任承庭</p>
深沉的疲憊與絕望爬上她清秀容顏，揪得任無情一顆心更加絞緊。“是任家對不起你們。讓我補償你，水藍，讓我補償你。”</p>
他聲聲急切，她卻仿佛沒聽聞他的話語，徑自失神低喃，“我該怎麽辦？該怎麽辦……”</p>
她低喃著，嗓音清清，蘊著難以言喻的沉痛。</p>
忽地，她身子一軟，往後仰倒。</p>
他及時伸手圍住她，驚覺她竟暈了過去，而身軀，冰冽冷透。</p>
別過來！不要碰我！</p>
水藍，你怎麽迴事？我隻是想吻你啊。</p>
不許你碰我，我不要任何人碰我。</p>
我是你男朋友——</p>
男朋友也一樣，誰都一樣，我受不了男人碰我。</p>
為什麽？你該死的性冷感嗎？</p>
我——</p>
來，讓我抱你，我愛你啊，傻女人……</p>
“不，不要碰我，我不許你碰我！恐慌而尖銳的嗓音劃破了黑夜的寧靜，同時驚醒了殷水藍昏迷的神智。</p>
她屏住唿吸，費了好一番力氣平穩急促的心跳，待情緒稍稍鎮靜後，才緩緩地、緩緩地睜開眼瞼，淒迷無奈的眼神凝望天花板。</p>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燈飾，溫柔灑落她全身的米黃色暖輝。</p>
這是哪裏？她怎麽會在這裏？</p>
驀然的驚磕攫住了她，迅速一陣使力，直起了上半身。</p>
無奈，身子方才挺起，突如其來的暈眩便占領了她。她細碎著唿吸，額前泛起慌然汗珠。</p>
“別亂動啊，水藍。”溫柔而低沉的語音拂過她，“你的燒還沒全退呢。”</p>
她偏過頭，眨了眨墨黑眼睫，一張抹著關懷擔憂的臉龐映入眼底。</p>
是他的臉。</p>
她鬆了口氣，緊繃的身子一軟，方才察覺自己處於陌生地方的驚慌散去，心緒恢複安穩。</p>
“這是哪裏？”她問，嗓音不可思議的沙啞。</p>
“我家。”他微微一笑。</p>
“你家？”她蹙眉，拉高嗓音。</p>
“放心，不是天母。”他連忙解釋，“是我在市區的公寓，我個人的，不會有任何人來打擾你。”</p>
“你的公寓？”</p>
“是啊。有時公事繁忙，加班加到太晚，我就睡在這裏。”</p>
“這是——你家？”她怔忡著，黑眸茫然地望著周遭。</p>
“是啊，很安靜的，在這裏你可以安心休息。”他柔聲道，注視她陷人失神狀態的容顏半晌，才揭起一直捧在手中湯碗的蓋。</p>
淡淡清香撲向殷水藍鼻間，“那是？”</p>
“吃一點吧。”他說，在她床旁的椅子落坐，右手拿著湯匙攪動著，“你身子還太弱不能吃太硬的食物，所以我煮了一點粥。”</p>
“粥？”</p>
“很好吃的，我加了很多料哦。”他微笑著，“賞個麵子吃一點吧。”</p>
她心一緊，“你為我煮粥？”</p>
“別一副那麽感動的模樣嘛，不過舉手之勞而已。”</p>
“可是——”</p>
“別看我好像是什麽也不會的少爺，煮點東西吃可還難不倒我。”</p>
她怔然，“為什麽？你平常不可能需要自己弄東西吃啊。”</p>
“現在是不需要，可是從前在國外當小留學生的時候，可不比家裏有那麽多人伺候，也得學學做做家事啊。”</p>
他清朗說道，湛黑眸子閃著微笑燦光，而那燦光吸引了她。</p>
“傲天告訴我，你們倆小學都是在英國念的。”</p>
“嗯。”</p>
“聽說你們做了不少調皮事。”</p>
“帶頭的人是傲天，我不過有樣學樣而已。”他眨眨眼，一麵喂她吃粥，一麵將兩兄弟小時在英國做過的幾樁代表性惡作劇說給她聽。</p>
他說得精彩絕輪，她聽得心神向往。</p>
不知不覺，一碗營養豐富的雜燴粥一掃而空，而他，也將新奇有趣的童年迴憶告了個段落。</p>
他將湯碗擱在床旁的方桌上，順手怞了張紙巾替她擦拭嘴角。</p>
她先是怔然，接著玉頰染上桃暈，躲開他的手，“不用了，我可以自己來。”</p>
“沒關係，我替你擦……”</p>
“不要啦，別把人家當小孩啦。”她問躲著，軟軟的、撒嬌般的話語自她唇間流泄，才剛剛出口她便一愣。</p>
怎麽迴事？她什麽時候學會這樣自然對一個男人撒嬌的？自從家變以後，她從不曾跟任何上個人這樣說話，更別說一個男人了。</p>
就連二十歲時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男人，她也不曾如此對他說話。</p>
為什麽對他卻……</p>
她愕然，怔怔地望著他。</p>
而他，溫柔地迴應她微微茫然的目光，伸手仔細替她抹去了唇邊湯漬，接著唇角緩緩拉起，漾開一抹溫柔淺笑，笑意及於湛深黑眸。</p>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仿佛要看透她神魂那般深刻懾人。</p>
她不覺躲避他的眼神。</p>
“要不要嫁給我？”</p>
他突如其來地開口，她聞言一驚，扭過頭來。</p>
“你說什麽？”</p>
“嫁給我好不好？水藍。”他再重複一次，語聲堅定，神態溫情。</p>
“你——”她震驚不已，“要我嫁給你？”</p>
“我希望你嫁給我。”他糾正她的說法。</p>
“為……什麽？她無法置信，困難地自喉間逼出嗓音。</p>
“讓我照顧你，水藍。我願意一輩子像方才那樣照顧你，把你當個長不大的小孩嗬護。”他微微笑，笑容深情，激得她一顆心不停晃蕩。“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我會給你幸福。”任無情許諾，真誠而情重。</p>
她無法唿吸，心跳停滯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恢複跳動，“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話語才落，她神色忽地一凝，“因為同情我？因為覺得對不起我？”</p>
“不是的，水藍，不是你想的……”</p>
她沒聽他解釋，搖了搖頭，唿吸急促起來，“我不要你這樣同情我，我不需要，我自己可以照顧——”</p>
“我愛你。”他突如其來地截斷她。</p>
她一愣。</p>
“我愛你，水藍，這是我想照顧你，想娶你的原因。”他低聲說道，深邃的眸子鎖住她，右手從口袋掏出一方銀色絨布盒，輕輕打開。</p>
殷水藍屏息，看著盒蓋打開後自其中綻放出的美麗璀光。</p>
雖然她早已料到盒子裏會是什麽，雖然她猜想得到，但當那美麗精巧的戒指映人她眼瞳時，她仍是一陣猝不及防的心悸。</p>
“嫁給我，水藍。”他取出特地向珠寶店訂製的鑽戒，正式求婚。</p>
好半晌，她隻是愣愣地瞪著他，愣愣地瞪著那隻璀璨的鑽戒，一句話也吐不出來。</p>
接著，濃厚的驚慌攫住她。</p>
“不行，不行，我不能嫁給你。”</p>
“為什麽？”</p>
“為什麽——”她慌亂地，隨便抓了個籍口，“因為我還是傲天的未婚妻啊，你忘了嗎？”</p>
“如果是因為傲天，你可以盡管放心。”他微微笑，“他已經允許我了。”</p>
她一驚，揚眸，“他允許你？你找到他了？”’</p>
任無情點頭，“在德國一個小鎮。”</p>
“他還好嗎？”</p>
“他的腿…”</p>
“怎麽了？”</p>
“動不了了。”他低聲迴應，語音黯然，“目前隻能依靠輪椅行動。我要人接他迴來，他一直不肯。”</p>
她望他，了然。“因為對自己的狀況感到憤怒嗎？”</p>
“大概吧。”他幽微應道。</p>
氣氛一時沉寂。</p>
兩人皆是默然垂首，各自想著心事。</p>
半晌，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振作精神，“等你身體養好了，我們一起去德國看他？”</p>
“我——”殷水藍一窒，翦水雙瞳一偏，躲避他的灼眸光，“我不行。”</p>
她依然是這麽一句。</p>
“為什麽？水藍，你恨我嗎？”</p>
“不不，我不恨你，可是——”</p>
“因為我是任承庭的兒子，所以你無法原諒我？”他低柔地問，理解她的掙紮。</p>
她不語，默然咬住下唇，微微顫動的肩膀顯示了她情緒的激動。</p>
任無情心髒一陣拉緊，“讓我替我父親贖罪吧，水藍，我會令你後半輩子幸福的，我保證。”</p>
她仍舊不語，偏過頭去。</p>
他難忍失望，“你不相信我，水藍？不願意原諒我？”</p>
“不是那樣……”</p>
“相信我，水藍，相信我！”他激動地輕喊，雙手轉過她細致的臉龐，溫柔而堅定地捧著，“我愛你啊。”</p>
他凝望著她，讓蘊藏在眼底的無限情意說服她不再彷徨。</p>
她隻是搖搖頭，美眸逐漸泛上淚光。</p>
他心痛，“怎麽了？為什麽哭？”’</p>
“因為我沒辦法愛人，我沒辦法——”她深吸口氣，嗓音低微破碎，“忍受任何男人碰我。”</p>
他一怔；曾經設想過千萬個她會拒絕他的理由，卻沒想到這一個。</p>
“我覺得惡心。隻要男人碰我，我就覺得想吐……”她怞泣著，淚水自眸中潰決，“我無法忍受他們接近我，因為、因為——”</p>
她頓住語音，沒再繼續解釋，但他卻完全可以了解。</p>
因為她曾經有過那樣的經曆，因為她曾經在非自的情況下被男人玷汙了身子。</p>
因為她曾被……</p>
他怎麽那麽蠢呢？竟想不到她心裏會有這麽一層陰影，有這麽一道障礙。</p>
他怎麽沒想到呢？</p>
她如此害怕男人碰她，卻為了報複不惜讓最恨的仇人抱她，可見她的憎恨有多強烈，受的傷有多深刻啊。</p>
他卻如此輕率地提出求婚，如此輕率地要求她嫁給身為仇人之子的他！。</p>
他怎能如此自私？！</p>
他自責著，心底一遍遍痛責自己，而她，卻也深陷於自悔自恨的情緒中，無法自拔。</p>
“我不能忍受男人碰我，就連從前的男友也嫌我性冷感……”</p>
“從前的男友？”耳邊驀地鑽進這個刺耳的名詞，他心情一黯，莫名的妒意泛起。</p>
“他總說他愛我，我卻還是無法讓他多接近我一點，真的沒辦法。”她顫抖著嗓音，淚眼迷蒙。</p>
他神智一醒，更加痛恨自己。</p>
她如此痛苦，他卻還差點讓無謂的嫉妒心占領自己的心智。</p>
“那我呢？水藍，你也怕我嗎？”他調整情緒，小心翼翼地開口。</p>
她一怔，“怕你？”</p>
“你是不是也怕我碰你？”</p>
“你——”她猶豫了，嗓音驀地梗在喉頭。</p>
她怕他嗎？痛恨他碰觸她嗎？</p>
不。她望向他五官分明的雋顏，望著那對清朗湛深的眸子，忽地清清楚楚辨出自己對他的感覺。</p>
她不怕他。</p>
她——似乎並不討厭碰觸他。</p>
她想起那個夢魘的夜晚，想起她有意勾引他，自動將春烙上他的唇時，那奇異而美妙的滋味。</p>
那宛如迷失神魂的迷幻滋味就仿佛——就仿佛現在這般感覺。一念及此，她驀的凝神，這才發現他溫熱的唇不知何時已暖暖印上她的。他溫柔地、輾轉地著，輕憐蜜愛，仿佛永遠無法饜足。她心跳倏地加速，狂野到她無法駕馭。</p>
怎麽辦？她該推開他嗎？她迷亂地想，彷徨而茫然，理智一時間仿佛亂了線的毛球，理不清脈絡。</p>
可一顆心，卻在渾然未知下作了主，促使她伸出皓臂，輕輕勾住他的頸。合上眼，享受他溫柔深情的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