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那之後發生的一切大致可以用終日不安四個字完全概括,隻不過,在所有人都等到快要絕望的時候,肖成諺的消息終於來了。


    沒有想象中那麽驚心動魄,也不像童話裏那麽完美動人。結果有一點兒殘忍,但說是個悲劇又太過了,至少以黑市這種地方來說,肖成諺的遭遇已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毒品流通猖獗的當地,常常將來路不明的外地人用迷藥迷昏。綁至窩藏點再試圖讓其染上毒癮……反抗劇烈的人會被當做玩具圈養起來,那群生活在陰暗底層的人,早已把靈魂販賣給了金錢和魔鬼。


    肖成諺本就舊傷未愈,被盯上也是情理之中。好在他算會臨機應變,警方也到達的很準時。秦觀的人際關係圈加上肖成諺的媒體宣傳,多少還是有用處的。基本上在出“真正的大事”之前就找到了他。


    這是極好的運氣。雖然,他也確實吃了點小苦頭。


    “手指根端的肌腱和神經大麵積割傷,所以現在病人的右手沒有感覺也無法移動……手術做完以後還要積極進行複健運動。如果一切都順利的話……”一身白衣的大夫垂眼微微歎氣:“大約有百分之三十的可能性康複。”


    “……醫生。”站在對麵的肖成歌,臉上閃過一縷痛心的猶豫:“沒有其他辦法了嗎?我弟弟……是做室內設計的,如果右手有了問題……豈不是沒辦法畫圖?”


    “我們會盡力。”安撫地看了肖成歌一眼,醫生誠懇地說道:“你們還有時間考慮。想好之後再來找我吧。”


    “可是,不能康複的幾率竟然高達70%,這實在……”肖成歌話說到一半,便被一聲巨響震斷。轉頭看去,旁邊一直一言不發的葉維,竟一拳砸在雪白牆壁上。


    多日的等待和尋找讓他臉色憔悴。因為睡眠不足,眼眶下呈現出深色的青黑。五官依然是精致的,隻不過多少帶上頹廢的感覺。他用力看一眼驚訝的醫生和肖成歌,掉頭就往外走去。


    他隻是聽到消息趕過來,還沒有看到那個曾經飛揚跋扈的男人一眼,心髒就已經開始隱隱作痛。


    繞過寧靜的迴廊是醫院的vip病區,華貴但泛著濃重悲劇色彩的壓抑感。葉維迫不及待走到名牌為“肖成諺”三個字的病房前,胸口從剛剛開始就鼓動得厲害,好似心髒都要從嘴巴裏跳脫而出。


    行動先於理智,還沒來及敲門,手便冒冒失失地伸手握上門把,隨之闖了進去。


    咣當。


    慣性趨勢著門板撞擊牆麵,發出不甚和諧的好大一聲響動。半坐在床頭的男人立刻微微一驚地扭頭過來,看到是他,眼神由驚訝轉至黯沉,又默默轉了迴去。


    他頭部還包裹著毆打所致的傷痕,雖然是去f城之前弄的,此刻卻因為傷口惡化,再次被嚴密地包纏起來。全身其他地方應都帶著皮外傷,但還好沒有致命的危險。


    “……”葉維隻顧著闖進來,具體該說些什麽卻完全沒想好。眼神從對方的臉上滑落,停在被單處的右手上,夕陽從窗外斜射進來,他仿佛透過紗布也能看到那手心裏長而深刻的傷痕。


    深深的一條,從掌心切開直到指根。皮開肉綻,痛徹心扉。即便如此,裸 露出來的指尖也依然迷人,因為那天生就是屬於藝術家的右手,優美,有力度,且修長合宜。


    手指微微蜷縮著,可惜隻能維持同樣的姿勢癱在雪白的被單上。男人凝視著窗外的側臉雕塑般靜止在原處,就連葉維靜靜走過去,也沒能讓他的表情動搖分毫。


    “手……大概是不能用了。”沒有太悲傷,也沒有太不滿,肖成諺隻是闡述事實般一字一句地說道:“從被割裂開始,感覺到最明顯的東西,就不是疼痛。而是沒有感覺。”


    葉維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話滾到嘴邊,卻統統不合適。


    “如果會疼的話,可能還好一些吧。”唇角終於勾出自嘲的弧度,肖成諺舉起那隻指節微蜷的右手:“好像已經脫離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從這裏……直到這裏。”


    他伸過左手的指尖象征性地比劃,心裏麵突然湧起巨大的空洞:“設計師這個名稱,我以後是不是配不上了?可是沒有它,我又隻是個廢人而已。”


    一直以“知名設計師肖成諺”的身份出現在大眾眼前,如果把那個金碧輝煌的前綴去掉,確實他也不過是個平凡的男人。


    臉長得好看一點兒,氣勢出彩一點兒,充其量算個花瓶。除了拖累別人,大概什麽也做不了了。


    他從小就在拖累別人,生平最恨的就是給別人添麻煩。父母離婚時他讓母親為難,留學籌錢時,又讓大哥為難……好不容易自己出人投地,可以自力更生了,不到三十歲,又失去了吃這碗飯的資本。


    細細思索起來,好像也不能怪誰。那麽明顯是隨口一說的假話,分析分析就漏洞百出。這種情況下還跑去f城……要說找誰負責任,隻能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要跑到那種地方去,莽撞衝動的像個未成年的小男孩。當時那股沸騰的勁頭,現在迴想起來已非常荒謬。


    一心覺得要在第一時間親眼見到葉維,完全忽略了這種欠思索行動的後果。


    現在他終於如願以償地看到了葉維,在頭腦裏千迴百轉的無數句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無關緊要的抒發:“你沒去f城那種地方……是正確的決定。”


    兩人在一個疏離的間距裏默不作聲地對視,他在葉維上揚的雙眼裏發現了悲哀和痛心,那種神情在他外婆去世時,很多同學也露出來過……一種叫做“同情”的東西。


    他自己還沒有心情可憐自己,反倒是別人先開始替他傷心。自尊心喚起強烈的厭煩感,尤其是對著葉維的時候。


    如此丟人的一麵,竟是讓葉維第一個看到。


    “醫生說……做完手術如果順利,進行三個月的複健,還有可能……完全複原。”遲疑中總算有安慰說出口來,葉維邊說邊忍不住罵自己笨拙:“你並不是今後做不了設計這行了。”


    對於這樣的說辭肖成諺隻是微微一笑,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樣子,倒是他一貫的作風。頓了片刻,方才低低地道:“竟弄成現在這個樣子……本來還說好要陪你去佛羅倫薩。”


    “……不,你不必……”葉維剛出口這麽幾個字,便被肖成諺沒聽到似的打斷了。


    “承諾你的事情,還真的是一件都沒有辦到過。”男人沐浴在夕陽餘暉下的臉,如油畫般細致精美,白鴿在藍天裏劃過痕跡,就如同光影在他臉上的一閃而逝:“你要說我是個差勁的男人……我也沒有意見。”


    垂目又看一眼自己無力的右手,肖成諺繼續道:“就算見到了barto,我也沒辦法跟他禮節性地握手。那個要麵子的家夥……一定會很不滿意。”


    說罷,他竟揚唇微笑起來,但那樣的微笑,無端地比聲嘶力竭還要悲涼。


    他不可能服軟,也不可能認輸。哪怕痛苦自卑……也不能表現出一丁點竭斯底裏的模樣。


    正如父親在幼年時對他說過的——就算你是個廢物,也要昂著頭,用驕傲的表皮活下去。再艱難也好,不用任何人對你揮霍他們的同情心。


    施舍的感情用在他身上,無非是白白浪費掉這一個下場。他是真的覺得對於自己這種沒有希望的男人,唾棄反而更能讓他心情舒暢些。


    104


    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當夜幕降臨在城市的斑駁霓虹之上時,不大不小的雨點劈劈啪啪地落了下來。


    五光十色的絢爛燈光在雨簾中漸漸顯得潮濕,葉維剛站起身來說了句“差不多該走了”,便微微一愣。腳步頓在寧靜的病房裏,一時沒挪動分毫。


    窗戶被雨滴打得亂響,他反應過來地走去關上,帶點自語性質地喃喃:“這可怎麽辦?竟然開始下雨……”


    “……”倚在床頭的肖成諺閉目養神,仿佛已經睡著。


    觸景生情這個詞,從小學學到它葉維就覺得很傻。但是冰涼的雨柱從玻璃窗上滑落的時候,他突然想到雨天裏霸道把他拉住去測量的肖成諺,用蠻橫卻不失溫柔的力度拉住他,理直氣壯地告訴他“下雨天我會心情不好”。


    一起經曆了這麽多的雨天,唯有那一天鮮活地跳出來,記憶猶新。葉維轉過頭去看向病床上的男人,眼睛不動聲色地閉著,削薄的唇緊緊抿起。囂張的棱角沒有被輕易磨平,疲憊卻先行占據了身體……還有那隻搭在被單上的右手,從下午他進來時就死去一般癱軟在那。


    現在下雨的時候,他是真的不怕了嗎。


    “肖成諺。”葉維輕輕叫了一聲。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叫這個名字,叫出來又說些什麽,頓了頓,竟然連姓氏也幹脆省掉:“……成諺。”


    控製不住地把手伸過去,讓觸摸這個人的欲望無限放大。從重逢的那一刻就一直想觸摸他。想用手溫暖他冰冷的臉頰,想得快要發瘋。指尖從臉頰滑到鼻梁上,輕輕勾勒那挺秀的輪廓……男人全身一顫地猛然睜眼。黑暗裏灼灼有神的眼睛,準確而犀利地盯住他,好似盯住什麽不可思議的物事。


    葉維著魔一般地順著那輪廓撫摸,那些糾纏不清災劫到底算是誰的責任,他已完全忘掉,也懶得再去思考。指尖落在對方兩片唇瓣上時,有種幹渴的感覺從喉頭湧上。他眯起桃花眼看著肖成諺,而後漸漸靠上自己的嘴唇。


    很自然就接吻了。綿長溫柔的一個吻,帶著安撫性質輕 吮著對方的唇。舌尖輕柔地相互觸碰,一點一點地加深,就和窗外的雨聲般,有種傷心欲絕的味道。


    哪裏來的傷心不知道,明明再見麵時這麽平和,別說沒有互相傷害過,連話也沒好好地說幾句。可就是抑製不住地這麽傷心,傷心的眼淚都快要不爭氣地流出來。唯有全心全意地投入這個綿密的吻,才能忘記那過了頭的哀涼。


    沒有理由流淚,也根本放不下麵子流淚。但吻完之後靠在男人穿著病服的肩膀上,葉維卻莫名感到布料有一點濕。


    “不要管我了。”黑暗之中他聽見肖成諺在耳邊說。


    “不要拒絕我。”然後他又聽到自己的聲音。沙啞低沉,一點聽不出原先的音色:“我們之間還能糟糕到什麽地步?”


    “……”他埋在肖成諺肩上,看不見男人的表情。不過他想,一定是霧靄般黯沉的無奈。


    “傻瓜。”肖成諺還能移動的左手撫上他的後頸,聲如歎息:“為什麽要哭?”


    “……我沒有。”為這個男人流一次眼淚已經夠遜,怎麽可能在他麵前再上演第二次。隻是窗外的雨下得太大,他的辯解都似乎湮沒在雨聲潺潺當中。


    “在f城沒找到你的時候,我鬆了一口氣。”緩緩說出一個不相幹的話題,肖成諺持續地用左手摩挲著葉維的後頸:“我甚至忘記自己是幹什麽去的……隻想著這是秦觀的惡作劇,真是太好了。”


    確實是這樣想的,當時還覺得如釋重負,現在想起來卻有些好笑。


    “我應該早一點相信你。”葉維胸口悶著劇烈的愧疚和懊悔,他不是個擅於道歉的人,生硬地說出口來時,那三個字都似乎很呆滯:“對不起。”


    “……”肖成諺沉默著笑了一下:“是我該早一點發現你。”


    如果早一點發現,他完全可以給葉維更多。


    現在的肖成諺,不能作圖,不能抓握,甚至連多出一隻手來撩開葉維擋眼的額發都是癡心妄想。這樣無用的男人,連他自己都感到厭惡。


    他曾經擁有過這一切,健全的肢體,強大的精神。如今想來卻是南柯一夢,多麽的遙不可及。


    隨著代表他全部才華的右手毀於一旦,他作為正常人的生涯已從中暫停。


    也許會很幸運地複原,也許就這樣一輩子無用下去。


    用僅剩的那隻手把靠在肩頭的人小心地環在懷裏,有種相濡以沫的錯覺,讓肖成諺微微晃神。


    仿佛即便右手不甚完整,自己殘缺的人生也找迴了可以補全的那一塊。有人說人生是慢慢腐朽的過程,他卻隻想和眼前這個人一起腐朽。


    之前曾想過的“愛護葉維一輩子”,和現在的感覺,似乎又不全然相同。


    明明是那麽漫長的幸福,偏偏無故讓人心底發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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