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膳房內的眾人早等得望穿雙眼,一見紫寧迴來,蓮嬸迎上去叫道:“我的小姑奶奶,這一會子跑去哪裏了,急的咱們眼都紅了。那新鮮羊腿子肉早就備下了,用刀背細細砸斷了筋,正在案板上晾著呢。”


    紫寧抬頭看一眼日頭,說道:“剛好來得及。”雙手扯起裙子進了膳房,見那紫砂鍋在爐上文火熬著,綠環正蹲在鍋前,眼睛緊緊地盯著火苗,不許人靠近,唯恐煮壞了一鍋東西。


    紫寧點頭一笑,用清水洗淨了手,轉身去看案板那一塊嫩羊腿肉。伸手翻了兩下,操起邊上一柄尖肉刀,仔細割下一層肥膩的腴筋。眼睛看也不看,將切下不用的羊肉往木盆子裏一丟,說道:“隻留這一塊夠使了,長公主不是大肚神佛,吃不下那麽多肉。”


    接著讓人洗淨了野百合、生薑和蔥頭備下,又配上切絲的青紅兩色椒,將羊肉切成大小相等的薄片,用細鹽和椒粉香料一起拌勻,倒一點秋葡萄釀的汁液醃了,靜靜地等著羊肉入味。


    隻待那邊紫砂鍋裏的香粥一好,這一邊便可下鍋爆炒羊肉。紫寧挪了一個長條席墊子,在火爐旁坐下來,跟綠環一起著看砂鍋的火。


    眾人沒見過這道菜,都滿心疑惑,暗中嘀咕幾句,卻不敢問出來。蓮嬸耐了半晌,才小心問道:“紫寧姑娘,這是什麽新樣菜式,我們活了半輩子,也都頭一迴見。”


    紫寧心想:“這一道百合炒羊肉,在現代是尋常的家常菜式,說出來便不稀奇了,得想一個雅致的名兒才好。”於是搖一搖頭,正色說道:“這是專為長公主開脾胃的菜肴,是一等一的大秘密,說出來就不靈了。”蓮嬸見狀,連忙縮一縮脖子,不敢再多問。


    不一會爐上的紫砂鍋蓋裏散出香氣,紫寧聞一聞濃鬱的氣味,又在鍋裏添了一片薄荷葉子。這才熄火將粥出鍋,用簋形青玉的雕花碗盛了,仔細蓋了青瓷蓋子,捧到一個竹盤上托住。


    接下來半柱香的工夫,百合羊肉也在油鍋裏炒熟,紫寧將那剩下的秋葡萄汁淋上少許,翻炒兩下出鍋。<>命人拿來一個青白的瓷盤子,將菜盛在盤子中間,泛著油光的醬色羊肉與白色百合、青紅椒、綠蔥頭、黃薑搭配起來,如一盤子花團錦簇,豔豔的甚是喜人。


    她將采來的紫蘇葉子洗得淨淨的,用淡鹽水浸過兩遍,整片擺在青白瓷盤邊上,放進一個紫檀木雙層食盒中。喚來綠環道:“快提兩個食盒籃子來,咱們一起送去給長公主。”


    綠環從未去過尊樺院,頓時一驚道:“寧兒說真的嗎,長公主的內院子,咱們可去不得。”


    紫寧轉頭看向蓮嬸,平靜說道:“這菜式有些典故,必須我親自送去,當麵說給長公主聽,才可吊出她的胃口來。”蓮嬸連忙點頭,解開身上的圍裙,說道:“讓姑娘們受累提籃子,隨我去內院稟報一聲,嬤嬤必會派尊樺院的丫鬟來接。長公主的胃口是大事情,都這早晚了,可耽誤不得。”


    說著伸手整一整衣衫發鬢,出了膳房,紫寧和綠環各自拎一個裝食盒的籃子,緊跟在她身後。三人稟明了守門的侍衛,離開了清霜苑,一路往王府內院走去。因半晌沒看見慶嬤嬤等人,紫寧問道:“嬤嬤去了哪裏,這一上午都沒見她。怎麽連三重庭院都靜的很,人影都不見一個。”


    綠環答道:“你還不知道呢,嬤嬤們都忙著給媵女備衣裳首飾,過了晌午,宮裏的畫師要來,這可是大事情,若畫像好看,給蘇大人看中了,就能得寵。”


    紫寧疑惑問道:“這麽多媵女,畫師要畫幾天,才畫完這些像?”


    綠環轉眸看她,嘟一嘟嘴說道:“想來隻有上品和中品那幾個人才有畫像吧,咱們這些下品媵女,八成要在一旁看熱鬧了。可是香桂還病著,不知要怎樣。”


    紫寧聽她一說,“嗯”了一聲,既然畫像與自己無關,便毫不在意,懶得操心,隻快步跟著蓮嬸往尊樺院走去。


    從清霜苑出來,便是一條蜿蜒的長廊,一側是鏤空的雕花窗,斑斑點點細碎的陽光透過窗子灑在地上。<>另一側是整整齊齊的綠柳,剛剛抽出了嬌嫩的細芽,襯著院外的朱牆環護,隱隱地顯出三間垂花門樓。


    進了垂花門樓往裏走,院中甬路相銜,山石點綴,越來越幽靜寬闊,四麵是抄手遊廊,小塊的荷塘聚在假山下麵,與水榭樓台遙相唿應。


    繞了半晌,紫寧滿眼是花團錦簇,芳香撲鼻,隻覺走進了迷宮一般。


    ……


    尊樺院是長公主和華郡王居住的寢宅,前後三進的大院子,東側堂是內院裏素日府內議事的廳堂,外人卻不得進來。西側堂作了華郡王的藏書房,五間朝南的大正屋是起居的內室。


    長公主不愛鑲金點翠的屋子,華郡王便命了匠人,將漢白玉與澄泥金相雜的石磚地麵重新整過,換做齊整的灰麵青色磚。又將珠翠門簾以竹簾代替,搭配上古陶色的床榻家具,更顯得精雅舒適,古意超俗。


    春色一來,尊樺院後庭的花木開得漸旺。


    因長公主身上不大好,太醫叮囑了不宜多走動,前幾日又犯了頭疼病,身體越發孱弱慵懶,成日休憩在軟榻上,望著滿眼的春光和怒放的鮮花,想要動彈一下卻也力不從心。


    許姑姑在一旁侍立伺候,長公主命人敞開著屋門,簾子都卷上去,露出半個院子的風光。


    倚身半靠在軟榻上,長公主低頭撥弄自己腕上的金釧子,那晃眼的金色更顯得手臂瘦弱纖柔,“若塵,本宮近日還是頭疼難捱,太醫怎麽說?”


    “太醫請公主寬心,這頭疼已是舊症。奴婢想著,定是當年公主在月子裏受了寒,又因著每年春風的緣故,一見風便疼得厲害。雖說這春暖花開,但公主也曉得春寒料峭,春意纏綿卻寒氣不散,最易落下病根。”許姑姑將一件綠孔雀毛翎大氅輕輕披蓋在長公主身上,“太醫也叮囑了,公主平日少出門,隻在暖閣內歇著便是。”


    長公主幽幽歎一口氣,近日總在暖閣裏或坐或眠,打發漫長無趣的春色時光,暖閣中的熏香惹得她頭上暈乎乎,萬不及這春光裏的新鮮花香,哪怕迎著風吸一口冰冷的氣息也好,至少身上有些鮮活氣。<>


    一名小丫鬟跟在老嬤嬤身後,兩人站在屋外稟告了,得了許姑姑的準許,這才低頭捧了翠玉盤子進屋來。


    老嬤嬤行過禮賠笑道:“王爺說這春日裏白晝長了,容易乏得慌,長公主難免寂寞,巴巴地囑咐人備下了金玉玩器,今早上朝前囑咐老奴,親自給公主送過來。”說著側身向後一讓,小丫鬟上前邁出一步,俯身跪在長公主的矮榻前,翠玉盤子高高托舉在頭上。


    長公主在盤子裏看了一眼,是一些金玉釵簪步搖的小玩意,點翠蝶戀花的譜樣,在陽光下閃著或金或白的亮色。她懶懶地一抬手,笑道:“難為王爺念著,本宮倒覺得這尊樺院重修得越發好了,花多樹密,住著清爽也安靜,比前時那珠簾子叮叮當當,滿眼嘰喳的聲響強了許多。”


    許姑姑命大丫鬟雪芝將翠玉盤子收了,又給嬤嬤和那舉盤子的小丫鬟打了賞錢,在西側地席上賜了一處席子,遞一杯清杏仁茶給嬤嬤。


    老嬤嬤千恩萬謝行了禮,笑道:“自長公主身子欠安,小郡主也操著心,想來多探望公主,卻又怕擾了您的清淨,也要問準了奴婢才敢來,這孝心可是感天動地的。王爺也是整日裏愁雲不展,太醫又說長公主膳食沒了胃口,王爺急的跟什麽似的。王爺的心意細水長流,從未斷過,隻讓長公主知曉,王爺身在朝中,心裏也時刻都記掛著您。”


    長公主嘴角勾起一抹深沉的笑容,抬手端起一杯益母草紅花茶,慢慢唿著熱氣,半晌說道:“王爺的記掛,不但本宮心裏知道,整府上下人人也都看見。嬤嬤是王府的舊人,王爺自幼跟著您老長大,那是一副什麽癡心的脾性,您老最是清楚。”


    老嬤嬤眯眼笑道:“可不是呢,咱們王爺眼裏隻有長公主一人。說句不中聽的話,王爺對長公主比對聖上還忠心耿耿呢。但凡這些年,外頭各府各家的老爺們買姬納妾,咱們王爺從未動過這樣的心思,一意隻守著長公主,長情最是難得的。”


    長公主收一收笑容,將茶杯放在身旁的矮桌子上,雙手垂搭在一塊,低頭撫摸袖口的繡紋,半晌不語。許姑姑見狀,連忙收了茶杯,換上一個碧玉方盞,裏麵盛了些玫瑰紫色的果子漿水,雙手端到長公主跟前。


    長公主用瓷湯勺挖了一口果子漿水,慢慢咽下去潤喉,語氣淡淡吩咐道:“王爺有朝中的事情要忙碌,整日還派人送來些金銀玩器,哪來的閑逸心思。倒是底下這些人,本宮一刻不在王爺身邊,就得著懶怠,嬤嬤要幫本宮好生照看才行。王爺素日用的衣裳飾物擺設,一點也錯不得,吃食器皿更要小心,別讓宮裏宮外那起小人得了笑柄。”


    眉頭微皺,長公主忍不住咳出兩聲,許姑姑連忙遞上帕子,在半步前用側身擋著風,唯恐老嬤嬤的唿吸氣息衝了長公主。


    老嬤嬤老臉一紅,幹幹地笑道:“長公主教訓得是。這王府上下種種細務,都得長公主過目操勞。王爺也常說,若沒長公主鎮著勢,府中還不知亂成什麽桃子樣。”


    許姑姑見她話不得體,微微輕咳一聲,說道:“公主今兒也乏了,請嬤嬤迴吧,待夜裏王爺迴府,公主再跟王爺細嘮。”說著點一點頭,上來兩個丫鬟,先給嬤嬤行一虛禮,接著將席榻桌上的茶碗器具一並收了。


    老嬤嬤誠惶誠恐站起來,福身謝了恩,帶著小丫鬟低身向後幾步,這才轉身出了屋子,逃也似地離開尊樺院。小丫鬟見離得遠了,吐一吐舌頭,小聲說道:“吳奶奶,長公主的架子派頭可當真唬人。”


    老嬤嬤一驚,左右看了幾眼,見四下無人,伸手在小丫鬟頭上打了一個爆栗,“小蹄子還不閉嘴,主子的閑話也是你混說一氣的。長公主是何等尊貴人物,皇太後的嫡親女,先皇親封的護國長公主。除了當今皇上,就數長公主的位尊,連咱們王爺都要敬讓十分,何時輪到你這小賤人說三道四。”


    小丫鬟嚇得臉色發白,伸一伸舌頭,低頭緊跟著慶嬤嬤,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遠處的綠柳之下,一道淡淡的青色身影抬手拂開眼前柳枝,陸稷賢嘴裏喃喃道:“金屋貯寵,對長公主未必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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