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不語的太子突然起身,笑著說道:“那廚娘既是跟隨長公主來王府的,自然不會有什麽歹意,可也躲不過有人故意陷害。如今那兩人奄奄一息,再審也問不出什麽,倒不如先診治療傷,等好了之後再問話也不遲。”


    長公主抬手用染了胭脂色的指甲輕撫一下鬢邊,從身畔伺候的大丫鬟手裏拿一個裝了野菊花的繡金荷包,放到鼻翼下微微嗅一嗅,柔聲說道:“太子爺說的有理,本宮倒想看看有誰故意陷害。”雙眸向上一抬,注視到嚴嬤嬤身上,後者登時渾身發冷,猛地一震。


    太子轉身向長公主長揖,笑道:“今朝是郡主妹妹的好日子,還請長公主息怒,莫讓郡主愧疚惶恐才好。”


    長公主緩緩抬眼,看身旁噤若寒蟬的眾人,笑道:“本宮自然是心疼女兒的。”


    說著,語氣轉而變得冰冷,“剛才誰要給紫寧灌下毒藥?本宮想看她哪裏借來的膽子。”目光如刀子一般,先從荔姑臉上劃過,又轉向低頭不語的嚴嬤嬤。


    嚴嬤嬤意識到事情鬧大了,斷了手腕的劇痛讓她滿頭冷汗,咬著牙不敢哼出來。見長公主作勢要審她,索性橫下一條心,仗著是王府的舊人,敢迎上去對抗長公主的威嚴。


    她屈膝行了一禮,不卑不亢道:“此事與荔姑無幹,那毒藥是老奴自作主張,請長公主責罰老奴便是。”


    眾人見嚴嬤嬤站出來,都暗覺不妙,這老婆子向來嘴狠不饒人,恐怕會衝撞了長公主,被治一個大不敬之罪。


    長公主冷笑一下,“嬤嬤活得年歲大了,竟然在王府中說自作主張四字,若本宮用家法責罰,嬤嬤可覺得委屈?”


    嚴嬤嬤眉頭一緊,撇起了嘴,有些不滿地說道:“老奴活了這大半輩子,自幼就是王府的奴婢,也算見過一些世麵。卻未曾見哪一家王親貴胄由夫人掌家,老爺倒成了牆上的掛畫,隻擺著好看,卻是不中用的……”


    “放肆!”


    “大膽奴才!”


    華郡王和太子同時開口喝道,華郡王雙目中不易察覺的冷酷陰沉一閃而過,眾奴仆早嚇得臉色煞白,心想嚴嬤嬤口無遮攔,這條老命算是擱下了。


    長公主臉色陡然一變,隨即神情如常,微微笑道:“嚴嬤嬤的意思是,本宮在王府有僭越之嫌,未能守住祖宗立下的婦道規矩,非要脫釵謝罪才罷?”


    此語一出,眾人頓時懸起了一顆心,目光全集中在華郡王身上。華郡王半晌低頭不語,臉上卻緊繃著,暗恨這嚴嬤嬤不知輕重,竟當著外人的麵存心讓長公主難堪。


    嚴嬤嬤麵色倨傲不恭,她自己也清楚,剛才說出去的話收不迴來,因而更加無所顧忌,嘴裏嘟噥道:“老奴可不敢,不過白白為咱們王爺說句公道話而已……”眼神偷偷瞟向華郡王,見他臉色陰沉,紅一陣白一陣,不知心裏作何打算。


    長公主雙唇緊閉,輕咳一聲,目光低垂看手中的繡金荷包,眉間浮起輕輕一縷不耐煩。心想:“素日幽居這王府之中,不過勉強安然度日而已,何嚐願意將自己的清淨之身沾染汙穢的泥潭之中。”


    今日她雖盛裝華服,麵上是護國長公主的威嚴,但寧願做一個裝裹素淡衣裙的尋常婦人,即便是零星幾點的花羽珠翠,也遠勝過這些虛妄的繁華。


    進來看見紫寧的那一刻,她的心裏著實是緊了一緊,仿佛被人毀去了一塊美麗無瑕的傾城白玉。若不是如此,以她的清貴之軀,又怎肯不顧身份,與一個糊塗的老奴婢對峙良久。


    嘴角淡淡一抹冷笑,隻閉口不言。身居這偌大的王府,也跟著染了俗不可耐的繁縟,但此處若不是向往的棲身之所,她的紫寧,又能去何處安身?


    長公主忽地臉色黯然,隨即深深唿出一口長氣,仿佛倦怠了一般,神色也恍惚起來。眾人見她這樣,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時,身著花團錦簇的太子爺冷哼道:“王府的一個老奴婢,也有敢與不敢之說?”接著轉頭吩咐手下隨從,“這狂妄的老奴才,竟敢對長公主大逆不道,還不上前掌嘴,當即賜死罷了!”


    一聲令下,兩名帶刀隨從立刻上前,先給太子行禮,便左右押按住嚴嬤嬤,王府的一眾奴仆全都嚇得麵無血色。


    長公主的神色重新安定下來,淡淡吩咐道:“與本宮拔去這老奴的頭麵,大刑伺候!”她身旁的大丫鬟雪芝領命,上前去拔了嚴嬤嬤頭上的一支翡翠簪子,又一把抓下她髻上半月形的銀釵子,狠聲教訓道:“沒臉的老東西,憑你是什麽,敢惹長公主的氣,分明是不想留性命了!”


    說著舉起手打了兩巴掌,奪了她的一對點珠耳墜子。接著太子的兩名隨從得令,上去強按住嚴嬤嬤狠狠掌嘴。


    嚴嬤嬤先是咬牙不語,但見華郡王低眉垂眼,完全不敢插手此事,心知大勢已去,拚著掙紮奮身而起,大聲唿喊道:“王爺,老奴有一事要稟報,那紫寧是長公主……”沒等她再說下去,一名侍從揮起掌嘴的板子,狠狠打落她的幾顆門牙,登時滿口流血,嘴唇青腫得老高。


    嚴嬤嬤口中嗚嗚了半晌,眼裏似要噴出火來,卻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長公主眼中精芒一閃,隨即黯然道:“本宮也乏了,迴房歇歇去。”她今日發的火氣確實有些大了,畢竟,單單為了兩個廚娘,這麽大的聲勢,確實說不過去。


    但這口火氣卻忍不下來,心想留著嚴嬤嬤也是一個禍根,幸好太子爺及時出麵解圍。


    小郡主連忙起身去扶,長公主一擺手,隨即囑咐兩個教引嬤嬤道:“你們送郡主迴房去,好生安撫著,本宮晚些時候再去看彤兒。”


    雙眸一轉看向華郡王,淡淡說道:“王爺想必也累了,折騰了這大半日,沒閑下來一刻。這嚴嬤嬤是王府的舊人,本宮留給王爺處置吧,莫讓人說本宮獨斷專權,這府裏隻有長公主,沒有王爺!”


    華郡王眉頭一皺,臉上頓時紅了,訕訕笑道:“都是一家人,夫人說哪裏的話……”長公主已到中年,脾性卻仍如少女時候一般任性剛烈,華郡王雖時常為此頭疼不已,卻沒有半點責怪之心,倒心甘情願由著她的性子。


    長公主起身略整衣衫,行至太子爺身畔,微笑說道:“太子來府中隨便些,就當是宮裏一樣的。今日未能見貴妃娘娘一麵,等來日再入宮,非得好好跟貴妃小敘一番。太子爺如今也大了,越發的英偉不凡,本宮看著也喜歡得緊。”


    太子是長公主的親侄兒,姑侄二人素來親近,此番在府中幫她挽住皇家的顏麵,姑侄倆一唱一和,更是心照不宣。


    太子連忙深深作揖,笑道:“多謝長公主誇獎,平嘉誠惶誠恐。皇姑母向來體弱,怎能被一個刁鑽的老奴婢欺辱。平嘉鬥膽賜她一死,也是不想擾了皇姑母的清聽。”


    長公主讚許地看了他一眼,點一點頭說道:“有太子爺在此,本宮也是放心的。這王府不如宮中,畢竟本宮的親眷不多,少不得被一個卑賤惡奴欺辱了去。罷了,本宮也是能捱得一日便是一日。”說著不看旁人一下,搭著丫鬟茹茜的手臂,徑直離開迴內府去。


    “夫人,這……”華郡王一臉土灰色,嘴裏叫了一聲,連忙也起身跟著。走到門口時,忽地轉身,厲聲吩咐道:“將這老奴婢打二十杖,拖出去沉進西園子池塘裏,念她在王府服侍了一輩子,留個全屍吧!”轉目迴視了荔姑一眼,隨即垂頭喪氣地出去。


    嚴嬤嬤早讓抽板子打得滿臉腫脹,一聽華郡王下的命令,當即暈倒在地。太子爺冷哼著一抬手,兩名隨從便將昏迷的嚴嬤嬤硬拖出門去。荔姑嚇得後脊梁冒著冷汗,直到太子爺一幹人離開廳堂,黑壓壓的人頃刻走了一大半,她的雙膝一軟,再站不穩當,跌坐地上,渾身發抖。


    一個婆子顫顫巍巍上前扶她,驚聲喚道:“荔姑,這可如何是好……”廳堂剩下的十幾個奴婢呆站原地,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來。隻待目送華郡王等人一路走遠,才鬆了一口長氣,紛紛抬袖抹汗。


    荔姑一隻手撐著榻邊,勉強站起身來,心中一股怨氣和恨怒湧動翻滾。有長公主在王府一日,她便要承受無窮無盡的屈辱,一輩子過這種不明不白的日子。


    “紫寧!”荔姑嘴裏喃喃道,一雙眼睛迷成狹長的細縫,嚴嬤嬤的話在她耳邊久久縈繞,“那紫寧是長公主……”她臉上浮出冷冷的笑意,長公主如此袒護紫寧,莫不是有什麽秘而不宣的隱情?


    荔姑舉目向外望去,滿地如同白雪一般,重重疊疊鋪滿了花瓣,心中冷笑:“又是一個春召之季,士族新選的官員已經陸續進京,王府是時候預備賀禮了。”


    紫寧,一個下等粗使的做飯丫鬟,定逃不過這一場悲戚的命運。荔姑站在門前,雙手插入繡緞的衣袖中,抽出一塊帕子擦嘴,冷笑一聲,“你且等著,待我送你去一處好地方!”隨即轉身喝道:“去吩咐管家娘子,拿來府中丫鬟們的賣身記冊子,我要細細翻看!”


    門外的片片白色杏花飄入屋內,灑落地麵,如同離人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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