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杏花開遍,大晉國新皇登基,朝野舉國同慶,三月內大赦天下。


    紫寧已習慣看這嬌嬈的杏花天,命丫鬟在花樹下置一架紫檀木坐榻,鋪了軟軟的鮮粉緞麵的金刺繡長枕。


    兩名丫鬟站在一旁肅立,手上捧著琉璃果盤和花葉茶水。另有丫鬟從軟榻上支起半遮光的絹紗帷傘,扶著紫寧躺靠而臥。


    仰頭斜望,花樹映出的一片藍天,紫寧抬手抹額,淡淡一笑。數不盡的粉白花瓣簌簌而落,四下飄散,撒向她的細金絲單綾綃彩鳳罩衣上,鋪就一片透著粉亮的雪白。


    當年初見那一片杏花,她便是幸運的。這一番花樣般的年華,當交托懂得欣賞的男子,方不會獨自寂寞綻放而衰,辜負了一夜的東風,也辜負了一樹的繁華。


    這滿樹的嬌豔,如同她少女時的映像,長發垂髫,紫衣翠簪,吟吟而笑。俄而,身邊立了一位軒昂男子,鑲金雪緞的衣飾,劍膽琴心的氣度,風華絕代的容顏。


    大晉國第一士族蘇府,百年繁盛的家世,堪與皇室匹敵的威望和地位。人稱蘇大人的蘇臻,十年前成了她的如意郎君。世間女子或恨或妒,漫說她一生的幸運,盡是傳奇野史的腔調,猶如染了花色的迷霧一般。


    丫鬟侍立一旁,微微彎腰側頭,雙眼望著衣衫鋪滿花瓣的紫寧,抿嘴笑道:“夫人這等絕麗無雙的風姿,當真是大晉國第一美人呢。怪道人人都說,蘇大人傾世柔情,隻愛美人不愛朝堂……”


    紫寧麵上一熱,隨即伸腕支撐起來,胸前的杏花落下一半,輕聲責備道:“你這饒舌的小丫頭,不懂些什麽,盡是聽人渾說一通。”隻將一片花瓣輕輕捏起,看去盡是潔白。什麽大晉第一美人,什麽士族名門閨秀,什麽宮廷金枝玉葉,早就散盡風中去了。比不得她手中這片杏花,有人憐惜著。


    一名身著錦衣的孩童穿過花樹,雙腳“蹬蹬”地跑來榻邊,大聲喊道:“娘親,娘親……”隨後追來的奶娘一陣疾唿:“小少爺別跑,當心摔跌了跤。”


    紫寧一把攬住孩子,用絹帕子擦一擦他頭上的細汗,微微責斥道:“跑了這一頭汗,當心著了涼風。譽兒如今都七歲了,還是這樣淘氣,娘親可要操碎心呢。”說著,輕輕親吻他白皙嬌嫩的額頭。


    譽兒一雙眸子黑亮機靈,笑嘻嘻一伸舌頭,伸手摟住紫寧的脖頸,湊到她耳邊,輕聲問道:“娘親,媵女是什麽呢?”


    微愣了一下,紫寧雙手捧著譽兒的圓臉,端詳片刻,笑道:“我的譽兒為何問這個?”


    譽兒皺起眉頭,歪著腦袋說道:“嬤嬤說等譽兒長大了,要給譽兒選一些媵女來。那媵女是什麽,是好吃的點心嗎?”


    此言一出,丫鬟們都掩嘴笑起來。紫寧也忍不住發笑,認真說道:“媵女不是點心,是女子。”


    譽兒不解,揚起頭又問:“選來一些女子做什麽?譽兒不要女子。”


    紫寧輕撫著譽兒的頭,是啊,大晉國的士族男子,要那些成百上千的媵女做什麽?


    她最愛夫君的那一番話:“生為男子,當有一腔熱血情義,更當有一番責任擔當。選來媵女,不為欺淩,而為保護。”


    將譽兒抱到膝上,攬著他柔軟的肩頭,說道:“譽兒不是說過,長大要當一名大英雄?”


    譽兒重重點頭,稚聲說道:“譽兒當了大英雄,保護爹爹和娘親。”


    紫寧說道:“那些媵女都是天底下可憐女子,無人疼愛,無人垂憐。譽兒當了大英雄,可願意保護她們?”


    譽兒雙眸眨一眨,若有所思,半晌才猶豫地點頭道:“既是可憐,那譽兒就一起保護吧。”


    丫鬟們都微笑起來,一束束眼光聚向譽兒,閃動著柔和的瑩亮。隻聽一個低吟如磁性般的聲音響起:“譽兒說要保護誰呢?”從花樹後麵轉出一個朱色彩緞的軒昂男子身影,一雙明眸笑眯眯望著紫寧和譽兒。


    譽兒雀躍而起,從紫寧的膝上蹦下來,跳兩步撲進他的懷抱中,“爹爹,爹爹,爹爹迴府了!”一眾的丫鬟奶娘都連忙施禮,口中齊唿:“大人!”


    紫寧也笑吟吟起身,半作慍怒地撒嬌道:“夫君還想著迴家呢,妾身盼了這些日子,脖子都伸長扭歪了。”說著微微福身施了一禮,一頭依偎進溫暖踏實的懷中。


    蘇臻雙臂緊摟著妻兒,含笑閉目,久久不言。


    半晌,他雙眸一啟,說道:“寧兒,有一好消息你可想聽?”


    紫寧枕靠著他的肩頭,嬌俏地撇嘴道:“寧兒不聽,夫君歸來便是最好的消息。”自嫁入蘇府,這些年第一次與夫君分隔半月,讓她嚐盡相思之苦。此刻縱有萬種的雀躍喜訊,也不及蘇臻活生生出現她眼前。


    蘇臻一笑,“新皇登基,封賞國中士族,敕封寧兒為一品誥命祥貴夫人。頒旨的公公昨天晨裏上路了,一日後便抵達蘇府。”


    紫寧驚喜地舉目看他,簡直不敢相信,卻見他目光柔和深邃,讓她有一種安心暖意的感覺。


    靜靜的杏花中,眾丫鬟們帶著調皮的譽兒離去,隻留夫妻倆相扶相依,一片層層的花樹下散著步子,看雲起風卷,花飛花落。


    紫寧忽地說道:“新皇既已登位,她必然做了皇後。十年未見,不知她過的可好。你此番進宮覲見,她看起來是不是更美了?”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美人簪花持書卷的畫麵,心裏不禁暗歎:“時間過了這樣快,竟然已有十年。可歎新君未解纏綿意,昔人依舊是黃花。”


    蘇臻低頭微笑道:“我若說她更美,你一定要吃醋。若說她不美,你又未必相信。我隻好說十年從未見過她,即便這次入了宮,是去宮廷外院與新皇一起宴飲,沒踏入後宮半步。至於覲見皇後,既無道理,也不成體統。更何況她美或不美,與我而言並不重要。心已有所屬,就算多年相逢也是坦然。”


    杏花瓣簌簌落下,兩人眼前飄近一片明麗的雪白。


    “有一句話,寧兒等了十年,總要問一問夫君。”紫寧抬頭,目光凝住他的眼眸,深情問道:“當年為何選我?”


    一個身份貧賤的小小廚娘,孤自飄零,躋身人影重疊的媵女中。大晉國的第一士族公子蘇大人,毀了皇室公主的約,棄了閨門小姐的情;傷盡了樂館名媛的心,流盡了萬千粉黛的淚,偏偏就選中了她。


    地位懸殊,門閥森嚴,見過那一眾淒涼絕望的女子,無法逾越這深淵溝壑,流淚啼血、痛不欲生。可世間總有幸運的女子,踏平無數的溝溝坎坎,顛沛分合,生死別離,最終並肩蘇臻身邊的,隻有一個紫寧。


    蘇臻伸手觸那杏花樹,輕輕折下一枝,淡笑道:“杏者,幸也。人人皆說寧兒幸運,千迴百轉遇見蘇臻。但我卻說,蘇臻有幸遇見紫寧。”將連枝的杏花放入她手中,目光凝視她的俏臉,動容說道:“有幸逢卿,不負朝堂不負情!世間有許多公主閨秀,卻隻有一個紫寧。蘇臻向來隻選獨一無二的。”


    雙臂合抱,緊緊將紫寧抱入懷中,她滿身的芳香氣息,依舊是當年的味道,令他目光緩緩而合,露出一抹寬慰的微笑。半晌,低低湊向她的耳邊,柔聲呢喃道:“蘇臻的懷抱,永遠隻屬於一個人!”


    紫寧眼眶一熱,手中的花枝跟著抖動起來,心中恍然領悟:“我知道,跨越了千年來此地,便是為了尋你——蘇臻!”


    仿佛又憶起那舊年的初春,杏花飛舞,落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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