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死一般的寂靜裏,元歡似也明白此事沒有迴旋的餘地,她沒有再說什麽,青蔥一般的食指微動,從繡著幽蘭藤蔓的袖口中牽出一條素白的手帕,而後放在高忻的手裏。


    “若真逮著了鹿邑,將這個給他。”


    元歡的目光從那條手帕上移到高忻溫潤如玉的臉龐上,聲音有些沙沙的啞:“我這就迴去,你們萬事小心些。”


    手裏的帕子尚帶著她身上若有若無的玉蘭香,高忻這才意識到,她來前就將一切想好了,就連衣裳都穿得比往日厚實些,帕子也帶上了,分明是做好了準備,想與他們一同去的。


    高忻瞧著眼前這張嬌楚怯怯的芙蓉麵,再一想想她冒著雨深夜前來,心就突的軟了一半。


    她來找他時,可不知皇上在這,自然,也不可能是因為他才特意前來提醒的。


    高忻微微動了動嘴角,心軟得和棉花一樣,這些年,苦都讓她吃了,福都讓自己享了,到頭來,歡歡沒有說半句責怪他的話,甚至為了高家,還做出了這樣的抉擇。


    鹿晨曦對她來說,該是何等的重要啊!


    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他與妹妹之間那種血脈相連的羈絆,充斥著四肢百骸每一個角落,這意味著不論何時何地身處何種境遇,他必將盡全力,護她安好無憂。


    “夜裏下了雨,哥哥命人送你迴去。”


    高忻聲音再清潤,“別再操心這些事了,一切有哥哥呢。”


    元歡一排睫毛整整齊齊覆在眼瞼下方,聽了高忻這話,隻極輕地頷首應了一聲,也沒再去瞧嚴褚的臉色,裙擺的胭脂色蕩出微小的弧度,玉蘭香氤氳,隻眨眼間的功夫,人已出了門,外頭丫鬟取了傘送她迴小院。


    哪怕嚴褚說得最是不留情麵,她也深知那都是事實,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人能分心照看她,去了也是給他們添麻煩。


    既然如此,迴去歇息著等消息才是上策。


    聽著漸漸遠去的腳步聲,嚴褚轉身,深邃而隱忍的目光落在橘光迴廊下那道窈窕曼妙的背影上,半晌,他望向滿目柔和的高忻,聲音冷硬得不像話:“走。”


    深夜子時,暴雨如注,溫度一降再降。


    原本最該寂靜的遠水山莊,此刻被舉著火炬的嚴兵圍得燈火通明,木荊棘圍成的柵欄被莫和一腳踹開,嚴褚身著蓑衣,神情晦暗不明,兩邊肩頭各有一小片濕濡,雨下成了簾,一路淌到地下,積成了一個又一個小水窪。


    高忻肅著臉過來稟報:“皇上,臣在山莊的溫池後麵發現了暗道。”


    “嗯。”


    嚴褚並不感到意外,徐州這個地方曾是小國皇城,又因地勢原因,常有野獸前來作亂,幾乎家家戶戶都修有暗道,且有些打造得極為隱蔽,不細看琢磨壓根發現不了。


    “先遣一隊人馬下去看看,再讓莫和注意周邊,這山莊密道應當不止一處。”


    整整大半個夜晚,禁軍將山莊翻了個底朝天,就差沒掘地三尺了,但饒是這樣,也還是在第二日太陽升起時才有所收獲。


    鹿邑藏身在書屋櫃子後的暗道裏,蝸居在一起的是上迴和鹿邑逃出的幾個漏網之魚,被禁軍揪出時一個個麵色蒼白,甚至都沒人還手抵抗,一切無比順利。


    雨越下越大,被兩個強壯士兵押著出來的鹿邑,身形消瘦得不像樣子,再被瓢潑大雨一淋,就像是被束縛了翅膀的病鵝,連空口叫囂的氣力也沒了。


    直到跪在嚴褚與高忻的跟前,疼痛與屈辱將渙散的理智拉迴,他猛的掙紮了幾下,而後大夢初醒般望著將山莊圍得水泄不通的兵將,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能這麽快找到這裏,隻有一種情況。


    鹿元歡那個白眼狼,絲毫不顧念舊情,在拿到信之後,毫不猶豫地將他賣了!


    早知道當初就該將她抽筋拔骨,永除後患的好。


    鹿邑自詡骨子裏淌著尊貴的皇族血液,從內定的太子到流落市井街頭的亂黨,其中的落差大到令他根本無法接受,因而他這個嬌生慣養著長大,對學問毫不感興趣的人,也被逼得開始鑽研治國理政之數。


    仿佛隻要他學會了那些東西,大和的江山就能重新迴到鹿家手上,到時候,他必要讓所有欺辱他,看輕他,放棄他的人付出慘痛的代價。


    這場美夢,是支撐他繼續苟延殘喘下去的唯一理由。


    直到跪在嚴褚跟前的這一刻,他才清楚地意識到,夢碎了,大和再也迴不來了。


    “鹿元歡!”


    他聲音嘶啞,一字一句咬得用力,那兇狠的模樣,像是要將人生吞活剝。


    高忻不滿地皺眉,冷靜地道:“歡歡是高家的血脈,鹿這個姓,不吉利,不適合她。”


    鹿邑聽到不吉利那三個字,喉頭一甜,又因心裏慪著的那口氣,生生將湧到喉嚨口的腥咽了迴去。


    他算是知道虎落平陽被犬欺,禿毛的鳳凰不如雞到底是個什麽意思了,四年前,他高忻見了他,那還不是隻有規規矩矩行禮問安的份?


    “是她將信交給你們的?”


    鹿邑兀自不敢相信,他與鹿元歡之間有過節摩擦不假,可知她是個重情重義的,程雙那件事就足以證明這點。


    若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孤注一擲,將所有籌碼都押在她的身上,活生生成了一場笑話。


    高忻挑眉不語,嚴褚則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望著他,語氣要多淡漠有多淡漠,“你憑什麽認為她會選擇幫你?”


    “你也別站著說風涼話,在你我之間選擇,再加上皇姐,她沒什麽好猶豫的。”


    鹿邑嗬笑,“罷了,從古至今,成王敗寇,今日落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這大概是他一生,說過最硬氣的一句話了。


    嚴褚眸子幽深,像是兩口瞧不出深淺的井,在這大雨滂沱的夜裏,同樣是一身深褐蓑衣,別人狼狽不堪,他整個人卻如同雨中的一幅畫,清貴出塵,就連聲音也像是從極遠的天邊傳出,“朕問你,京裏還有哪家是與你同氣連枝,暗中接應的?”


    “皇上天大的本事,何必在這裏審問我,倒不如,你自己猜猜看?”


    鹿邑眼裏散著陰寒的光,牙關緊咬,儼然是打死也不說一個字的架勢。


    “鹿邑。”


    高忻想起早年記憶裏麵目柔和的姨母,到底有些不忍心,於是搶在嚴褚開口前勸:“不要負隅頑抗,知道些什麽就盡早說出來,也能少吃點苦頭。”


    至少死得不會那麽淒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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