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輛黑色寶馬轎車,披紅掛綠,在黑暗中開來。


    這是一輛喜車。


    不尋常的是,喜車的後麵,尾隨著兩輛警車,紅藍雙色警燈在雨水中閃爍,很漂亮。


    那條黑暗中的野狗,似乎嗅到了什麽氣味,猛地擰過頭去,定定地看。


    黑色喜車開進了酒樓背後的院子,警車一左一右停在兩旁,跳下四名個頭一般高的警察,他們各就各位,四處巡視。


    酒樓裏,瘦司儀站到演出台前,莊重地說:“各位,新郎新娘到了!”


    大家開始鼓掌。


    瘦司儀繼續說:“不過,今天新娘有點不舒服,請大家諒解。”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新娘出現,掌聲漸漸停下來,大家開始四下張望。


    終於,胖司儀“嘩啦”一聲拉開了幕布,新郎和新娘就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新郎抱著新娘,從後門一步步走向前台。


    撒爾幸穿著一身黑色燕尾服,打著白色領花。


    紅綢新郎花別歪了,斜斜地掛著,好像隨時要掉下來。


    他身材高大,麵龐帥氣,皮膚細嫩,眼神清雅,一看就像個富家子弟。也許是張羅婚事太累了,他的臉色不太好。


    新娘僵硬地躺在他的懷裏,一動不動。


    她穿著維多利亞式複古風格的婚紗,裝飾著珍珠和蕾絲,充滿夢幻色彩。雪白的婚紗長長地垂下來,隨著新郎的腳步,軟軟地飄搖著……


    除了胸部平平,這個女孩的身材很完美。


    隻是她戴著麵紗,大家看不到臉。


    新娘怎麽了?


    大家交頭接耳起來。


    薄嘴唇女孩心直口快,小聲對旁邊的人說:“是不是……植物人呀?”


    旁邊的人用胳膊碰了她一下,繼續觀望。


    撒爾幸站在台子上,朝大家微微鞠了一躬,強顏作笑地說:“天要下雨,我要娶親——這麽晚了,還勞駕各位來參加我的婚禮,感謝了!”


    大家安靜下來,鴉雀無聲。


    撒爾幸的雙腿在微微抖動,他朝上顛了顛新娘,又說:“今天的婚禮,沒請什麽主婚人,隻有我的兩個兄弟做司儀。”


    胖司儀和瘦司儀分別朝大家鞠了一躬。


    撒爾幸繼續說:“而且,也沒請證婚人——按照習慣,證婚人應該當眾宣讀結婚證書。我和盼盼沒領什麽結婚證,那是最沒用的東西,隻有離婚的時候才用得著。”


    說到這裏,他深情地低頭看了看懷裏的新娘:“舉行完這個儀式之後,我和盼盼就永遠不會分開了,秒秒,分分,時時,天天,月月,年年,世世……”


    大家的表情越來越肅穆。


    瘦司儀朝後揮揮手,一個看熱鬧的酒樓工作人員就縮了迴去,不一會兒,響起了《婚禮進行曲》。不知為什麽,此時,這支曲子有一種悲涼的意味。


    那條野狗,依然蹲在酒樓對麵,它透過玻璃,死死盯著新娘的身體,不停地**鼻子。雨天,滿世界都飄溢著腥氣。


    胖司儀嗓門大,他喊道:


    “一拜天地……”


    撒爾幸抱著新娘鞠躬。


    “二拜高堂……”


    撒爾幸抱著新娘鞠躬。


    “夫妻對拜……”


    撒爾幸抱著新娘鞠躬。


    “共入天堂……”


    天上突然亮起了一道閃電,響起了一聲炸雷,照亮了酒樓窗子上的喜字——那喜字是白的。


    (二)


    玉米花園的大門似乎是某種界線。


    大門內,安靜地閃爍著霓虹燈。大門外,是一片漆黑的田野。伏食跨出這個門,就從五光十色站到了黑暗裏。


    等了好半天,才看到一輛出租車開過來。


    司機是個年輕女子,她一聽去玄卦村,嫌遠,一踩油門就走了。


    很快,又一輛車“吭哧吭哧”開過來。它的一隻燈瞎了,另一隻燈在黑暗中出奇地亮。這輛車在伏食跟前停下來,探出一個髒兮兮的大腦袋,問:“師傅,坐車嗎?”


    伏食說:“玄卦村,去嗎?”


    司機說:“玄卦村?太晚了……”


    伏食說:“我給你雙倍的錢。”


    司機想了想,說:“上車。”


    這輛車怪模怪樣的,伏食一邊打量它,一邊朝裏鑽:“你這算什麽車啊?”


    司機搖晃著大腦袋,說:“本來是一台拖拉機,我給它蓋上了吉普車的殼。”


    伏食說:“那麽,該叫它拖拉機還是吉普車呢?”


    司機說:“當然叫吉普車了!假如有一個人,裝著狼的五腑六髒,你肯定覺得他是人不是狼,對吧?”


    伏食快速地瞄了一下司機的眼睛,說:“有道理。”


    司機得意地笑了笑,一踩油門,吉普車就“拖拉拖拉”地開走了。


    天上那彎殘月,似乎更暗更紅了,像一隻獨眼。人間這麽大,它誰都不看,隻盯著這輛奔跑的黑車。


    黑車順著西京最邊緣的五環路,一直朝西開。


    駛過綿綿不絕的高樓,燈火越來越少,樹木越來越多——那是這個世界的頭發。


    黑糊糊的公路邊,冒出了一條毛烘烘的東西,它低著眼睛,一瘸一拐地迎麵跑過來。


    “那是什麽?”伏食問。


    司機眯起眼睛,打量那個東西。


    “狼?”伏食又問。


    “這裏哪有狼!是野狗吧。”


    說著,司機使勁按了幾下喇叭:“嘀嘀嘀!”那個東西一下就跳進了路基下的草叢中,不見了。它始終沒有抬起眼睛來。


    “你看見了嗎?它的嘴裏叼著一塊骨頭,好像還滴著血。”伏食說。


    “這附近有墳地。”


    “你對這一帶很熟?”


    “我六姑就住在玄卦村。”


    “哦。”


    “你以前沒來過?”


    “沒有。”


    “挺偏僻的。”


    “不過,我喜歡它的名字。”


    “其實過去它不叫玄卦村。”


    “叫什麽?”


    “懸掛村——懸掛的懸,懸掛的掛。”司機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在車窗前悠蕩的一個如來佛像:“你可能聽糊塗了。”


    “很明白。”


    “1982年,全國第一次地名普查時,給改了。”


    “為什麽叫懸掛村?”


    “那我就不知道了……”


    黑車跑了半個多鍾頭,司機抬手指了指,說:“到了,那裏就是。”


    伏食彎腰朝外看了看,公路旁,大約一裏遠的地方,有一個村子,似乎都是二層小土樓,閃著寂寥的燈火。


    “你在哪兒下?”


    “就在這兒下吧。”


    付了錢,臨下車的時候,伏食又瞟了一眼車窗前的佛。


    黑車很毛躁,伏食剛跳下來,還沒有站穩,它就使勁一竄,滿臉吉普車的派頭,“拖拉拖拉”開走了。


    當它的聲音越來越小,四周終於安靜下來後,伏食掏出電話,撥通目分目分的號碼。


    “你在哪?”


    “你在哪?”


    伏食四處張望,看到路旁立著一座尼姑庵,高高的青磚牆,四周枯草萋萋,看來已經廢棄了,破敗,肅穆,怪異。


    “我到那個尼姑庵了。”


    “你繞過尼姑庵,後麵就是玄卦村,我在路上迎過來。”


    “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玩。”


    “你穿什麽衣服?”


    “綠色牛仔褲,紅t恤——其實不用強調穿什麽,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不會認錯。”


    “也是。”


    四周黑咕隆咚。


    伏食小心地走下公路,果然看到了一條光禿禿的土道,於是慢慢走過去。


    村子裏傳來狗叫,高一聲,低一聲,不知道兩條狗是在相互示威,還是一致對外,發現了什麽異常。


    它們叫得異常激烈。


    土道上不見一個人影兒。


    走著走著,他的腳突然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個跟頭。他蹲下去,用手摸了摸,是半塊磚。


    接著,他隱隱約約嗅到了什麽氣味,雙眼就變得警覺起來……


    ——後來,他是這樣對米嘉說的:


    那一刻,不知為什麽,他想起了一個不該想起的東西——掛在黑車裏的那個佛。他忽然迴憶起來,那個佛是被繩子係在脖子上,吊起來的!


    他站起身來,慢慢轉動腦袋,朝四下裏看了看。


    路旁,有一棵孤單的老榆樹,樹上吊著一個黑糊糊的東西。


    他走近幾步,一下就傻住了——樹上高高地吊著一個女子!她穿著一件紅t恤,一條綠色牛仔褲,麵部血肉模糊,根本不像臉了。


    呆了片刻,他哆哆嗦嗦地掏出電話,再撥目分目分的號碼。


    女屍口袋裏的手機“丁零零”地響起來。


    (腳鏈)


    今晚10點,參加婚禮的賓客,冒雨陸續到達酒樓……


    昨晚10點,一個男子的電話響了,是一個網上認識的女孩打來的,約見麵……


    今晚10點15分,喜車載著新郎和新娘,行駛在雨中……


    昨晚10點15分,那個男子坐上“拖拉拖拉”的吉普車,奔向西郊……


    今晚10點45分,司儀說,新娘到了……


    昨晚10點45分,那個男子跨在了尼姑庵一側的土道,走向從未謀麵的網上戀人……


    今晚10點50分,新郎抱著新娘,拜天拜地……


    昨晚10點50分,那個男子看到樹上高高地吊著一個女子……


    今天……


    昨天……


    今天是婚禮。


    昨天是愛情。


    昨天走向今天。


    新娘全身被婚紗包裹,露出蒼白的腳脖子,上麵戴著一條黑色十字架腳鏈。天上響起一聲炸雷,新郎搖晃了一下,那個腳鏈也隨著在空中搖晃了一下……


    那個男子借助手機的屏幕光,從下往上,慢慢朝那具吊在半空中的屍體照去——女屍的腳脖子上也戴著一條黑色十字架腳鏈,它在風中微微搖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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