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雷雨交加。


    東屋點了兩盞豆粒大的油燈,見顧長安還想點燈,忙著翻賬簿的李挽抬頭嬌斥,“兩盞夠了,省著點用。”


    “多一盞燈油都要吝嗇。”顧長安在書房捧著一本《攝生論》細讀。


    書房在東屋,跟李挽的內室連通,僅十步之距。


    她穿了身絲綢睡裙,晶瑩腳趾勾著宮鞋,慵懶道:


    “店鋪生意不景氣,能省則省,少一盞燈,你又不是看不到。”


    聽到這,顧長安終於按耐不住火氣,丟下書卷衝進內室,積攢的鬱悶通通爆發:


    “你整天不給我看賬本,就真以為我湖裏湖塗,你看看你房間,月中添置一張檀木床、每隔幾天購買絲綢錦裙,紅白紫粉不重樣,香料眉筆胭脂,家裏一座金山都要給你敗空!”


    “去我西屋看看,木床搖搖晃晃,逢下雨牆壁必漏水,房間裏連一麵銅鏡都沒有。”


    “幸虧我棋藝精湛,在茶館騙吃騙喝,否則一個大男人身上半吊錢都沒有。”


    “你還整天提醒我節儉,真真笑死個人!”


    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後,顧長安舒服多了。


    李挽眸光躲躲閃閃,又覺得自己整天在店鋪應付難纏的女人很辛苦,便揚起下巴冷聲道:


    “難得抱怨,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想奪權是吧?”


    “是。”顧長安看著她,理所當然說:


    “錢應該由我管。”


    “不可能。”李挽斷然否決,掀起錦被坐在檀床邊緣,眼睛不眨地盯著他,那富有彈性的臀部被床沿壓了個凹陷。


    兩人就這樣四目相對,誰也不退讓。


    “好吧,你第一次跟我發脾氣,財政大權就別想了,每月多給你三兩體己錢。”


    李挽不情不願妥協。


    “十兩。”顧長安斬釘截鐵。


    “蹬鼻子上臉?”女子精致玉頰籠罩寒霜。


    顧長安走迴書房,一聲不響地坐著。


    李挽擰起眉心:“我生氣了。”


    裏麵不搭話。


    “別給我冷戰,十兩就十兩。”女帝鼓著腮幫。


    顧長安嗯了一聲,平靜拿起書卷,下意識扯起嘴角。


    “瞧給你得意的。”李挽越想越暴躁,抄起枕頭砸過去,又突然問道:


    “你現在厭煩我了。”


    “沒啊,”顧長安也知道打一棒給個甜棗的道理,他不緊不慢說:


    “當初爺爺們骸骨迴家,龜茲城獨我一個,還是飄忽不定的魂身,彼時前所未有的孤獨,是你陪著我度過。”


    “盡管你整天瞎練劍,鏘鏘鏘響個不停,比現在吵多了,假裝聽不見便習以為常。”


    桌子上的油燈微微晃動著,是從窗戶縫隙裏灌進來的微風,讓書房明暗交替。


    李挽抿了抿唇瓣,雖然兩人從沒說過喜歡,可也一直生活著,或許正是自己當時出現在最正確的時間點。


    她笑著說:“既然選擇了悠哉日子,那就幹脆讓這份安逸生活直到老去,以後讓著我別罵我。”


    “好。”顧長安應了一聲,漸漸眼皮有些沉重,他放下書卷走出東屋,“早點睡吧。”


    李挽欲言又止,但沒說什麽,隻是點了點精致下巴。


    就在此時。


    “篤篤篤”幾聲大響,宅外傳來敲門聲。


    “喏,”李挽從梳妝台拿起人皮遞給他,顧長安接過戴好,走到大門取下門閂,卻是巷頭的王阿婆。


    “小顧,深夜打攪。”肥胖的老婦人一手撐傘一手打著燈籠,火急火燎道:


    “兩個殺千刀的在我家屋頂打架,哎幼啊,踩爛好幾個窟窿,咱們拿官府威脅都沒用。”


    “小顧,你剛來時好像背著劍匣,應該也懂拳腳功夫,能不能懲……懲惡?”


    王阿婆臉上也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總之聲音帶著哭腔。


    哪裏打架不能打,偏要在我家屋頂,又倒黴又憤憤。


    “別擔心。”顧長安笑了笑,隨即安撫她,“稍等片刻,我隨你去。”


    王阿婆放下心來,小顧向來沉穩不浮誇,既然敢答應,肯定有底氣。


    迴到內室,李挽翹起圓潤修長的美腿,輕笑道:


    “俠以武亂禁,江湖人經常給長安城帶來麻煩,越是嚴加約束這群人越不服管,放任的話,律法淪為擺設。”


    顧長安取走她的寒劍,跟著王阿婆趕往宅地。


    “帶一把傘,別淋著。”李挽拖長語調。


    她突然眯起美眸,似乎想到什麽,濃密的睫毛風情萬種搧動著,黑童閃過一絲慧黠的靈光。


    巷口左鄰右舍聚集一起,紛紛抬頭看著王阿婆的屋頂,一高一瘦兩個武夫飛簷走壁,打得是轟轟作響。


    無人圍觀也就罷了,如今見烏泱泱的百姓,那戰意更是高昂,盡管淋成落湯雞,仍然單手負在背後,宗師風範盡顯無疑。


    “別在化覺巷打架。”


    顧長安撐著傘走到簷下。


    “你算何人?休來聒噪!”魁梧拳師朝他怒斥。


    稍顯瘦弱的書生也置若罔聞,撂下輕狂的一句話:


    “力微休負重,言輕莫勸人,兄台還不夠格!”


    鄰居們同仇敵愾,吆喝著給二人臉色瞧瞧。


    他們也挺想知道小顧的底細,生活在同一巷子,當然祈盼著出個拳腳好手。


    雨夜驚雷閃電,雙方戰得不可開交,一招一式粗糙且笨拙,但無傷大雅,動作夠威猛就行。


    “拔劍!”


    “拔劍!”


    婦人老伯們湊到顧長安旁邊,七嘴八舌的打氣壯威。


    顧長安拔劍出鞘,隻是傾瀉了一丟丟劍氣,便將雨滴串成絲線,以肉眼可見的緩慢速度疾向屋簷。


    “七品!”書生大驚失色,這竟是恐怖的七品劍修,雖說放在長安城不算什麽,但收拾他一個沒有品佚的武夫可綽綽有餘。


    見二人相繼停手,化覺巷響起喝彩聲,左鄰右舍皆很興奮,高唿著“小顧威風”。


    “你姓顧,跟顧英雄一個姓,那就賣你個麵子。”


    魁梧拳師急於挽迴一點尊嚴,自屋頂一躍而下,丟出錢袋闊氣道:


    “賠宅子的損失。”


    說完負手而走,雖然二十兩是他僅剩的家當,又有何妨,江湖武夫要的便是一刻風流!


    王阿婆翻了翻錢袋,樂得合不攏嘴。


    “給。”書生緊隨其後,排出三吊錢後立刻落奔而逃。


    鄰居們肆意嘲笑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武夫,可巷子突然傳出一聲巨響。


    轟隆隆!


    是雷聲?


    雷是打了,可方向不對。


    “小顧,你家塌房了。”王阿婆眼尖,指著遠處坍塌的宅院。


    顧長安久久怔愣,給別人補窟窿,怎麽自家塌房?


    “打雷震塌了,以前巷子也發生過幾例,你家宅子久未修繕,裏麵的木頭被蟲子啃空……”


    “快迴去看你夫人啊!”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鄰居們麵色蒼白,各個擼起袖管要衝過去。


    “我迴就夠了,你們早點睡覺。”顧長安心裏覺得好笑,撐著傘小跑迴家。


    宅院安然無恙,偏是自己睡的西屋滿目瘡痍,李挽披著睡裙,心有餘季道:


    “才睡著不久,雷轟嚇了我一跳。”


    說著飽滿胸脯起伏不定,美豔雪白的臉頰也浮現恰到好處的鬱悶。


    顧長安立在廊道,眼睛直直地盯著她。


    “看什麽?”李挽忙避開眼,貝齒微咬著下唇。


    “你現在是成道者高階境界。”顧長安說。


    “是。”李挽無畏地直視他的目光,冷靜的表情散發出一種異樣的光采。


    顧長安一時語塞,也許是不知所措。


    李挽也不說話,這是她最後的矜持了。


    “小顧!”巷裏急促腳步聲,幾個婦人大喊。


    “拙荊無恙,隻是被嚇壞了,我在安慰她。”


    顧長安也扯開喉嚨迴應。


    安慰?幾個婦人竊竊私語,確認沒傷著後,眾人各迴各家。


    “我睡你那。”顧長安走過去。


    “哦。”李挽麵無表情。


    兩人並肩緩慢踱步,各有心思般沉默,直到進入內室。


    “我眼睛沒瞎。”顧長安突然說。


    李挽挑了挑黛眉。


    “我在廢墟裏看到了氣機。”顧長安低頭湊在她耳邊細語,很自然親在羊脂美玉般的側臉。


    一道閃電劃破夜色沉寂,暴雨如根根銀劍疾射而下,狂猛且暴唳,雨珠密集劈裏啪啦像歡聲鼓掌,和著宅外蛐蛐的低聲吟唱,內室演繹著一曲激烈讚歌。


    ……


    雨後的早晨,空氣格外清新。


    李挽一身淺粉色長裙,雙袖繡一朵蓮花,提著木桶走到井邊,打水清洗兩人的衣裳。


    她拿起沾上點點血跡的白手帕,臉上帶著慵懶且滿足的微笑:


    “什麽一劍弑神,現在走路都踏不出腳步聲。”


    顧長安走進院落,腳步不複以往沉穩,有點虛浮。


    李挽看見他,眸光還是有幾分不自然,吩咐道:


    “今天店鋪就不做生意了,我洗完衣裳迴房睡會,你收拾廢墟碎木。”


    “憑什麽是我?”顧長安問。


    “嗯哼。”李挽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辛苦了,挑擔背簍給你準備好了。”


    顧長安撇撇嘴,一走進廢墟就灰頭土臉,頭發也全是灰塵。


    “對了,那角先生就……就……”李挽到底難以啟齒,眉心微低小聲說:


    “你那一半,應該夠了。”


    “李挽你真不害臊是吧。”顧長安迴頭喝罵一聲。


    女帝鳳眸微抬,唇瓣勾起清淺笑意,然後對他做了一個鬼臉。


    顧長安無語。


    “盡快凋刻,總之八十兩銀子,就當看在錢的份上。”


    李挽不再搭理他,專心洗衣裳。


    ……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已是入秋時分。


    顧長安傍晚坐在天井裏乘涼,邊翻書卷便啃甘蔗。


    李挽板著臉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轉身,“顧長安,你跟我來。”


    後者不情不願放下甘蔗,跟在女人後麵。


    相比之前,她更加豐腴圓潤,走起路來身姿搖曳。


    進了幽香繚繞的內室,顧長安頓時心虛。


    “你偷錢了?”李挽扭頭盯著他,一臉質問。


    顧長安低頭,為自己辯解道:“一位棋友生辰大壽,我總不能空手,就悄悄拿了八兩碎銀子。”


    “下次你別睡床了。”李挽罕見發怒,嚴厲道:


    “都說了錢不能亂動。”


    “我知道。”顧長安聲音更低,最近兩個月她都開始省吃儉用,衣裙都鮮少購買,胭脂水粉也沒換新。


    “明知故犯!”李挽又嗬斥了一句。


    顧長安隻得乖乖聽訓。


    李挽看著他的眼睛,倆人麵麵相覷了片刻,她忽然“噗嗤”笑了一聲,“好啦,咱們去賭坊。”


    “賭錢?”顧長安問。


    李挽斟了一壺茶,遞給他說道:


    “聽聞賭坊今天有一場賭石,憑運氣買賣,咱們玉石不夠了,索性去碰碰手氣,萬一暴富呢。”


    顧長安淺抿香茗,半倚在床榻,無奈道:


    “開始耍賴對吧?”


    明知以他的境界能一眼看穿胚石,哪裏要運氣撿漏,分明是予取予求。


    李挽眼眸一壓:“反正我不管,必須賺錢。”


    顧長安思索,存錢應是準備婚禮嫁妝,他是該做貢獻。


    “走。”


    倆人挽著手走出家門,出了化覺巷便雇傭了一個駕車健婦,離賭坊很遠隻能租馬車。


    鬆木馬車在大街小巷穿梭,車輪子“嘰咕”轉動的聲音、車廂搖晃時的“嘩嘩”噪音,滴答的馬蹄聲掩蓋了裏麵並不大聲的交流。


    健婦滿眼促狹,她就在車外駕馬肯定能聽到裏麵是什麽聲音,不禁羨慕年輕夫婦之間的濃烈感情,不像家裏那死東西,總是逃避要麽就敷衍了事。


    越莫半個時辰,李挽容光煥發地走下車廂,顧長安不敢去看健婦戲謔的眼神,多給了兩吊錢急衝衝離開。


    “你臊什麽?”李挽拉住他的手腕,睫毛帶著挑逗。


    “不能迴家麽?”


    “我偏是要!”李挽骨子裏還是女帝的性格,說一不二很幹脆,日子過久了也並不意味她就是扭捏作態的小女人。


    “服了你。”倆人走進喧嘩熙攘的賭坊,直奔胚石一條街,那裏早就人潮擁擠。


    賭石是拉弓切石,將鐵絲兩端綁起一根竹條拉成一張弓,借力慢慢磨開石頭。


    普通人至少得十天半個月,豢養力大無窮的武夫就不一樣了,當場就能開石。


    “絕佳品質是和田玉。”


    “其次是藍田玉,傳國璽就是用藍田水蒼玉製成。”


    “翡翠也可以……”


    李挽絮絮叨叨。


    “就翡翠吧,人家開門做生意也難,稍微賺點就好了。”顧長安笑著說。


    他渾身都是劍氣,包括眼睛也是,一眼就相中了一塊無人問津的廢石。


    “聽你的。”李挽從香囊取出幾塊碎銀子遞在櫃台,示意挑選那塊廢石。


    沒什麽懸念,當一抹綠光閃爍,整條街道都大唿小叫。


    武夫沿邊劈開,一塊足足蒲扇大小的純綠翡翠映入眼簾,毫無瑕疵,幾兩銀子搏迴至少八百兩!


    “相公你真棒。”李挽笑意盈然,笑得酒窩輕陷,跳起來掛在顧長安身上,這是真開心了。


    “好了。”不勞而獲讓顧長安感覺不自在,在旁人羨慕目光裏,他捧起翡翠就走。


    “等等我。”李挽追了上來,澹澹道:


    “今晚獎勵你。”


    “算了,你給我三兩銀子就行。”顧長安躲避她的眼神。


    李挽嘴角含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眯起美眸半威脅半撒嬌:


    “早點迴家。”


    她給了體己錢,便找到來時的健婦,帶著翡翠趕迴店鋪。


    顧長安捏著碎銀子,往熟悉的茶館走去。


    ……


    茶館開在河邊,此時恰逢午後,裏間棋盤砰砰響打攪了難得的幽靜。


    顧長安像往常一樣走到二樓,憑欄上站著一個細眼寬頤,八字眉頭倒撇的句僂老人,正是老棋友杜牧。


    “停!”


    杜牧擺臂示意顧長安停住腳步,等周圍安靜下來,他眺望遠方,一邊敲著酒壇邊口,一邊謾聲吟道:


    “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


    “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


    抑揚頓挫,字字渾厚。


    “如何?文思甫起。”杜牧問道。


    顧長安由衷讚賞道:


    “好詩,意境十足。”


    杜牧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此詩應能在長安城引起反響,不過他很快又失落地歎了口氣,一輩子隻能在這種事上自豪一下。


    “怎麽了?”顧長安見老無賴都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杜牧做了個請坐的姿勢,落位後忍不住將憋屈付諸於口:


    “顧小友,今晨朝廷急報,蠻夷數十個聖人踏入北涼,目標直指長城雁門關,聽說還有不下於十指之數的陸地神仙。”


    “這個劫難,咱們華夏民族怕是渡不過去了。”


    老人越說越傷心,滿灌一口酒沉聲道:


    “蠻夷被顧英雄所威懾,近一年來邊境再無戰火,原以為能夠一直安逸,豈料……豈料……”


    他再也說不下去。


    顧長安的嘴唇動了動,沒有出聲。


    在開始了新生活之後,在這個平凡普通的下午,他乍然發現,竟然已經忘記很久了。


    如果不提起多好。


    “估摸著再有兩天,長安百姓都知道了。”杜牧輕聲喟歎,見小友一臉迷惘,以為他恐懼不安,反倒開解道:


    “咱們普通人擔心也無濟於事,若是修行者擋不住,若是長城毀了,若是蠻夷糟蹋中原,咱們拚命抵抗,大不了以死殉國。”


    “杜公,我先走了。”顧長安麻木起身,離開了茶館。


    “唉!”杜牧幽幽歎氣,咱們民族隻想安逸的生活,怎麽就這麽難啊!


    顧長安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抬頭看著湛藍天空,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


    直到深夜,他才迴到化覺巷,離家二十丈,院落的燈火光亮透出窗戶。


    顧長安下意識就要加快腳步,然後驟然放緩。


    忽然間強烈的痛苦湧遍全身,不給他半點抗拒的機會,他覺得渾身很冷。


    過家門沒入,顧長安懸空而起,如一柄失控的利劍,卻無聲無息降落在顧家祖宅。


    後院的墳墓定期有官府清理雜草,墓碑幹幹淨淨,墳前還有幾根燒斷的香燭。


    一個男人靜靜站在黑夜裏。


    “爹,娘,你們說我該怎麽辦。”


    他仿佛迴到小時候,喜歡一個人在龜茲城墳林訴說心事。


    “還沒告訴你們,我有了一個很漂亮的妻子,她哪哪都好,若是你們知道她還是唐朝的皇帝,大概會開懷大笑吧。”


    “說她溫柔肯定是違心之言,但她無時無刻不在遷就我,不說皇帝,哪個貴家淑女會洗衣服做飯,會在柴米油鹽中樂此不疲?”


    “本來打算結婚了,九月吉時,一場不隆重但也不寒酸的婚禮,我和她會幸福一輩子。”


    顧長安輕聲呢喃,突然自嘲一笑:


    “我以為自己忘掉了自己的過去,忘不掉。”


    “聽到民族有難,我怎麽就一定要憤怒呢,我憑什麽義無反顧?”


    他沉默地低下頭。


    “百姓為了活著很艱難很辛苦,所以隻要活著就好,我不去殺陸地神仙,咱們民族誰能製衡他們,我隻能竭盡全力。”


    “命運每次都給過我選擇,但我從來都沒得選。”


    “我一定會死,可我很想每天早上醒來都能看到她。”


    顧長安說著聲音逐漸嘶啞,他慢慢磕了兩個頭,身影隱於黑暗裏。


    看著明亮燈火,他停住沉重的腳步,推開了宅門。


    “這麽晚?”李挽披著縷空睡裙,荷花肚兜若隱若現,就坐在廊下等他。


    “貪酒晚歸。”顧長安若無其事地笑了笑,隨即牽起她的手心,“睡吧。”


    李挽眼睛不眨地看他,“今天這麽主動,那抱我吧。”


    顧長安沒說話,抱起愛撒嬌的夫人,女帝青絲散亂,將腦袋枕在他臂彎,一雙玉足調皮搖晃。


    ……


    翌日晌午,李挽才拖著疲憊的身軀起床,洗漱完畢便走到院落,石桉竟然擺了滿滿當當的菜肴,燉羊尾,魚鱠、紅燒肉等等,格外豐盛。


    顧長安端出剛蒸的重陽米錦糕,澆上一勺濃濃的蔗漿,見她睡眼惺忪,笑著道:


    “醒啦,吃飯吧。”


    李挽揉揉眼眸,懷疑這一幕是錯覺,她幾乎是瞬間勃然大怒,噠噠噠跑過去揪著他腰肉,又憤怒又委屈:


    “你會做飯?”


    顧長安笑而不語,給她拿快子盛飯。


    李挽都快被氣飽了,虧她又是學食譜又是搗鼓廚房,合著被欺騙了十個月。


    “別生氣了,嚐嚐。”顧長安往她碗裏夾滿菜肴。


    李挽嚐了幾口,又沒好臉色,色香味俱全是在嘲諷她麽?


    “今天刻意暴露,又有什麽歪主意?”她抬眼直視。


    顧長安看著她絕美無瑕的臉蛋,輕聲道:


    “我要走了。”


    “又是瞎逛,準你一天。”李挽麵無表情,低頭咀嚼紅燒肉。


    “對不起。”


    李挽手指僵住,快子啪嗒落地,這一瞬間很短,又像是無比漫長。


    “都說了準你一天。”她強顏歡笑。


    顧長安心口隱隱作痛,想去抓住她的手腕。


    “滾!


    ”


    李挽驀然歇斯底裏,淚水霎那盈滿了眼眶,顫聲道:


    “我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我以為你跟過去告別了。”


    “你不娶我,教我怎麽度過往後餘生!”


    顧長安不去看她淒然的眼神,許多言語堵在心裏頭,不知從何說起。


    李挽緊緊握住他的手心,近乎哀求道:


    “你肯定是嫌棄我做的飯菜不好吃,我可以努力去學。”


    “你走了我跟著就是啊,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顧長安低著頭,小聲道:“吃飯吧。”


    李挽心如刀絞,竭力壓抑著哭腔,可仍舊斷斷續續啜泣出聲。


    “你為什麽就一定要拋棄我?”


    “我知道自己做不到整合江山,我所能做的就是將深陷泥潭的社稷拉出去,登基時大唐瀕臨崩潰,如今三州之地還算富庶安定,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跟天下說,我李挽能放手,我能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你經曆了重重絕望,怎麽就偏要往深淵多踏一步,你從來就沒有虧欠過中原百姓,理應是民族愧疚於你。”


    她聲音越來越沙啞,也愈加哽咽。


    見他仍舊無動於衷,李挽渾渾噩噩走迴內室,迴頭平靜道:


    “你若是不給我快樂,我何以會傷心?”


    “如你所言,你對不起我。”


    顧長安默不作聲。


    一會兒,李挽抱著匣盒出來,低低地說:


    “裏麵的錢本來準備結婚,咱們現在去捐給孤兒院吧。”


    她覺得自己聲音在抖,她竭力忍住了。


    “嗯。”顧長安點頭。


    李挽輕輕閉上眼睛,頭也不迴地走出宅院,顧長安跟在後麵。


    在細雨蒙蒙的化覺巷裏,兩人一前一後,沒有並肩而行,也沒有撐傘。


    李挽不敢迴頭,她好想哀求,她好想和顧長安躲進世外桃源,她好想看兩人結婚的樣子。


    一場秋雨落一地花,入秋總是意味凋零,唯巷口桂花茂盛,地麵堆疊一層泛黃的葉子。


    “記得麽,你在這裏踩空幾腳,渾身都是泥濘。”


    李挽打破了寂靜。


    “那天我背你。”顧長安迴答。


    兩人沉默許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巷,其實沒什麽好看的。


    到了懸掛幡杆的孤兒院,幾個羊角辮孩童圍在樹下嬉鬧,李挽將匣盒放在門口,轉身看著朝夕相處的男人。


    “走了。”顧長安低聲說,


    他緩慢挪動步伐,他開始真切體會了守城老卒記憶裏的痛苦,狠心離家戍邊,就那樣讓妻子目睹漸行漸遠的背影。


    李挽安靜佇立,淚水早已模湖了視線,落落寞寞的沉寂便哐冬一聲砸在了她心上。


    這一刻,她渾身顫抖一下,感覺整個世界都空曠起來,死寂和荒涼像突然降下的秋季根植了她的全身。


    “我等你迴家。”


    她飛奔而去,緊緊摟住顧長安。


    顧長安同樣輕輕抱住她,隻是沒說一句話。


    過了很久,李挽抬起頭露出燦爛的微笑,字字溫柔道:


    “一定要迴家,無論多久,若我垂垂老矣,牙齒掉光了,也還是坐在院落裏等你。”


    顧長安渾身氣機傾瀉而出,以身化劍片刻掠至天邊,一瞬都不曾迴頭。


    李挽沿著雨霧向遠處看去,空洞的眼神聚焦在一個點上,直到再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迴的家,像往常一樣去籬笆雞窩掏出三顆溫熱的雞蛋,又拿了一把玉米喂雞,三頭母雞帶著絨絨的雞崽們低頭啄食。


    今天之前,本應該是她喂食顧長安掏雞蛋的,以後都要由她來做啦。


    收拾石桉上的碗快,李挽木然走進庖廚,清洗幹淨的砧板擱著一封信。


    她顫著手指展開。


    “再殺幾個陸地神仙,我也許要飛升了,我從來不可能離開人世間。”


    “賊老天對我其實還算公平,我能察覺到天道意誌給出的簡單選擇,要麽飛升要麽死,畢竟到了那個境界,不走就隻有兵解。”


    “多麽愚蠢才會選擇死亡。”


    “你相公就是那個蠢蛋。”


    “我死那天應該會龍鳳呈祥雷公擂鼓,流光溢彩氣機倒懸,恰逢夜晚更好,若是能有眾星攢月的美妙異象,姑且……姑且算是我娶你的婚禮了。”


    “那一晚,你應該躲在家裏,別看著我狼狽淒慘的模樣。”


    “好像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情話,李挽,我喜歡你。”


    李挽再也無力支撐了,她傾倒下去緩緩跪坐在地麵,笑著笑著唇角嚐到了一絲鹹苦,她在淚雨中看著空蕩蕩的宅院。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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