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城。


    九重宮闕之上籠罩厚重雲層,天空陰鬱得像被神明潑上了一瓶墨水。


    青銅殿宇,鋥亮圓桌倒映出十二張憔悴疲憊的臉龐。


    “天神冕下,十字軍餘孽高喊推翻帝國統治,重鑄古羅馬的榮光。”


    “東突厥部落在聖城燒殺搶掠,暗地裏謀劃著積累錢財重迴漠北,複興匈奴王朝。”


    “甚至連一群黑奴都敢蠢蠢欲動,稱要分裂一塊帝國愛琴海島嶼,翻身做農場主……”


    負責情報的貝絲眼神憤怒,說到最後恨意森然。


    山雨欲來風滿樓!


    野心者扇陰風點鬼火,愚昧者跟著鬼哭狼嚎,是覺得帝國神劍不鋒利麽?


    眾人聞言沉默。


    原來昔日高貴紳士的天空之城都是假象,一碰見挫折,就暴露了野蠻的本性。


    這也是中樞日夜處理調遣令的原因。


    東至朝鮮半島以及倭國的駐軍,西至法蘭克王朝的兵力,都要以最快的行軍速度趕迴聖城。


    安定人心!


    國恥就像驚天神雷,炸開了帝國歲月靜好的表麵,各種矛盾相繼爆發。


    可以說孤魂野鬼憑一己之力,讓處於上升期的國運突兀停滯,繼而驚悚滑落。


    “宣梅公爵。”


    紫色王座傳來嘶啞聲音。


    拓拔天下臉色像一件鏽跡斑斑的鐵器,現在履行君王的責任就是煎熬。


    她的未來黑暗了,名聲也從此臭不可聞,自己明明能力卓越,卻可笑地淪為有史以來最爛的君王。


    “冕下,是梅壽庚麽?”碧眼紫髯的審判官確認了一遍。


    拓拔天下冷冷盯著他。


    後者會意,快步走出壓抑的殿宇。


    其餘審判官麵麵相覷,頓覺萬般恥辱。


    帝國要議和了!


    就是跟惡魔交易。


    帝國撤兵返迴聖城,不得獵殺,否則就幹脆趁勢吞滅蜀地。


    坐擁天道資源的無上神國,有朝一日竟會卑躬屈膝……


    一想到就窒息!


    冗長的死寂持續幾刻鍾,一個佩戴公爵勳章的儒雅文士走了進來,五旬左右,竹冠木屐,長袖飄飄。


    “恭見天神冕下。”


    梅壽庚畢恭畢敬地施禮。


    拓拔天下表情冰冷,憶江南的背叛就像一把匕首插進帝國心髒,她現在不相信任何中原漢奴,包括眼前這位第一等級的公爵。


    梅壽庚僵立殿內,聳拉著腦袋掩飾尷尬。


    中原投降者最出名的兩個人,一個是他,另一個就是憶江南。


    經此國恥,以後他的地位及及可危了。


    “孤魂野鬼一直待在聖城三百裏外的山穀,你告訴他,若是不想看到蜀趙變成人間地獄,帝國撤兵途中,他不得殘殺一人。”


    拓拔天下剜骨錐心,字字淩厲。


    十二審判官低頭以額抵著桌桉,以此向上帝贖罪。


    此舉很難堪,甚至無法保證孤魂會守約,但最重要就是拖延時間。


    等待。


    等深淵鑄造出製裁鬼魂的手段,隻要鏟除作孽漢奴就能雪恥,隨著時間流逝,帝國子民自然會慢慢忘記那一天。


    有天道在就有層出不窮的道法,現在所有潛修的老怪物都齊心協力,很快就會傳來!捷報。


    “我……我去嗎?”梅壽庚不寒而栗,嘴唇蒼白微微顫抖。


    “不然朕去?”拓拔天下反問,童孔冒出強烈殺機。


    梅壽庚低著頭呐呐道:“都是華夏血脈,我出麵能安撫他。”


    “現在出發!”拓拔天下語氣激烈而刻不容緩。


    老儒叩地告退,懷著恐懼的情緒離開宮殿,抬頭看到十字架凋像,恍忽間自己很快要被釘在上麵。


    氣氛重又安靜。


    困擾在眾人腦海裏的疑惑揮之不去。


    究竟是否印證了赫拉德斯預言中的七倍精神力量爆發?


    天底下最榮耀的聖城遭遇蹂躪,如此還不足以給東土漢奴無以複加的精神鼓舞麽?


    倘若不是……


    毛骨悚然!


    ……


    傍晚,稀稀落落的聖城,教堂一盞盞琉璃燈熄滅,一輛輦車碾過荒涼街道。


    “公爵,咱們會死麽?”駝背中年麵色蒼白。


    梅壽庚一臉迷惘,輕輕喟歎,“天知道?”


    駝背中年雙手攏袖,翕動嘴唇欲言又止,沉默很久才小心翼翼道:


    “公爵,憶江南做出了選擇,您看……”


    言下之意,幡然醒悟還不晚,效忠蠻夷對不住老祖宗,更對不住中原百姓。


    “老夫的誌向堅定不移,從未動搖,寧可遺臭萬年,也要給華夏民族尋一條生路。”


    啪!


    梅壽庚手掌狠拍車廂,態度堅決。


    駝背男無言,老人的執拗如一塊巨岩橫亙前方,把路堵得密不透風。


    四十年前,公爵還是一個熱血書生,宿州刺史剝削民眾、草管人命,公爵單槍匹馬當街斬首刺史。


    少年夜仗劍,一劍斬貪佞!


    公爵因此名揚中原。


    梅壽庚雙眼擠在一層層的皺紋裏,連是不是睡著了都不知道,他輕輕吐出幾句話:


    “明擺著打不贏還要打,無非是犧牲神州疆土,最後亡國滅種。”


    “唯有投降,以和平的方式拯救民族,天道不可違,顧長安隻是天網恢恢下的漏網之魚,憑他不足以撼動大蠻帝國根基。”


    “再有百年,兩百年,帝國內部矛盾積攢爆發,咱們民族再趁機崛起。”


    駝背男搖搖頭,理念不同怎麽勸都沒用。


    公爵把希望寄托於蠻夷的仁慈憐憫,可脊梁彎了還能再挺直麽?


    “世間本就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皎潔。”


    “時間最終會證明,我梅壽庚在走正確的道路。”


    老人閉目養神,他也熱愛中原故土,但他知道百姓越抵抗下場越淒慘。


    顧長安就是一顆璀璨奪目的流星,可流星之所以壯闊波瀾,隻因它轉瞬即逝。


    輦車駛出城外,半柱天門懸在黑夜,方圓三百裏亮如白晝,兩個陸地神仙盤踞老樹,死死盯著遠方。


    寂靜的風暴覆蓋山穀,孤魂駐劍而立,一百裏的城鎮上空籠罩三千柄沉沉劍幕。


    懸而不墜,就這樣跟陸地神仙僵持。


    “顧先生……”


    輦車緩緩趨近,梅壽庚汗毛倒豎,保持卑微姿態說出帝國乞和的條件。


    顧長安輕輕按著劍柄,點了點頭:


    “好。”


    就一個字,黑霧便隱沒進夜色裏。


    望著孤魂野鬼漸行漸遠,老樹枝幹上的兩個陸地神仙相互對視,都感到如釋重負。


    盡管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但哪怕有一刻平靜就夠了。


    梅壽庚愕然,他準備很多措辭,甚至都想好了遺言,可顧長安連看都沒看他。


    也對,根本就不認識……


    黑霧飄蕩,血劍尾隨。


    顧長安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臂,他其實知道蠻夷在拖延時間,可他也需要時間。


    想要創造隔空搬運龜茲城的奇跡,前提就是重鑄完整肉身。


    以身化劍,以身搬城。


    但他有強烈的預感,沒有鎮殺一個陸地神仙,屠殺再多蠻狗都無法恢複整身。


    他需要兩件東西。


    其一,那七兩血肉做殺手鐧。


    聽李挽提過,七兩肉由劉尚保存著。


    其二,國運之劍。


    他需要借劍。


    ……


    冬日大寒。


    夜晚的玉門關狂風怒卷,關隘旗幟獵獵飛揚。


    一個麵黃肌瘦的士卒腰懸陌刀,在其中一座瞭望台來迴巡視。


    “掉書袋子。”


    身後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劉尚腳步停滯,身體顫了顫,猛然轉身。


    魂影懸停半空,對著他露出笑容。


    劉尚眼底笑中含淚,倚靠垛牆打量著他,看了很久,才輕聲道:


    “你好像瘦了,頭發也更白了,身影陌生到讓我覺得見你是很久很久的事,你剛剛開口叫我外號,我就想笑,恍忽間自己還在茅草屋裏讀書,你在城頭殺完蠻夷路過那裏。”


    略默,也許覺得自己太過扇情了,便搖頭失笑:


    “總之,還能見到你真好。”


    顧長安沒接話,還在孤城時聽女帝絮絮叨叨,也講了劉尚棄筆從戎,甘心駐守在玉門關從小卒做起。


    “爺爺們誓死抗擊蠻夷,就是為了不讓後輩繼續握刀,你何苦呢?”


    劉尚聽完不為所動,依舊堅持自己的信念:


    “民族到了如此地步,除了我等為其死,毫無其他辦法。”


    “況且在龜茲城待了二十幾年,已經過不慣安逸生活。”


    顧長安沉默。


    “這段時間你去哪了?”劉尚低問。


    “隨便走了走。”


    “唐朝女帝在龜茲城,她偶爾傳信問我有沒有見過你,沒想到她能習慣孤寂荒涼的生活,她說等你迴家再走。”


    顧長安在瞭望台走了幾步,感受熟悉的風沙吹拂手心,平靜道:


    “你幫我跟她說,請中原借劍。”


    “另外那七兩血肉,在你這裏麽?”


    “在!”劉尚早先就注意到長安有血有肉的手臂,聽聞此話,他笑著離開瞭望台。


    過了足足半個時辰,劉尚扛著大包小包迴來了,氣喘籲籲道:


    “都是奶奶們給你寄的厚衣裳,她們雖然想不開自盡了,可在天之靈看到你吃好穿暖,肯定會高興。”


    “另外小洛陽養了幾十隻母雞,說以前沒吃過雞蛋,這輩子要吃個夠,給你寄了兩籃子呢。”


    顧長安抬手一一接過。


    “喏,”劉尚最後將唐旗包裹的七兩血肉遞給他。


    顧長安撫摸著衣裳,接過所有的東西,他想說些什麽,話到嘴邊隻剩輕飄飄的兩個字:


    “走啦。”


    他又消失在夜色裏,迴聖城等待國運之劍,創造搬城的奇跡。


    “長安!”劉尚望著他的背影,沒說告別的話,隻是大聲道:


    “我們都要好好活著。”


    “好。”夜幕傳來低低的迴應聲。


    ……


    成都府。


    皇城紫辰殿。


    殿外的樹葉唰唰啦啦地飄落,群臣心力交瘁,兵部尚書陳述戰報的聲音聽在他們耳裏就像催命符。


    局勢糜爛到何種程度呢?


    朝廷半個月前就下令釋放囚犯打仗。


    僅僅一句話就足以表明蜀地慘狀。


    若非青壯打光一大半,誰會勒令十惡不赦的囚犯上戰場贖罪?


    “陛下,臣請東遷。”


    一個紫袍官員步履蹣跚地出列。


    朝殿死寂,群臣下意識攥緊朝笏,餘光偷覷禦座。


    投降?


    絕不可能!


    蜀人恨不能生啖蠻夷肉,血海深仇豈能屈服?


    但局勢無可挽迴,隻能走另一條路。


    東遷!


    安排蜀人全部逃往楚國。


    這意味著蜀國政權煙消雲散,金陵方麵甘冒動蕩風險願意接納,不代表能容忍陛下還以皇帝自居。


    全部撤離便是將蜀地拱手相讓,中原屏障徹底淪於蠻夷之手。


    “陛下,亡國事小,不能滅種。”


    “保存力量,他日定能驅逐蠻夷,光複舊都!”


    紫袍老臣康慨陳詞。


    有禦史出列附和,沉聲道:


    “陛下,不能再拖了,必須當機立斷!”


    蠻夷不斷譴派精銳,蜀國撐不了多久,屆時真要看到蠻狗兵臨帝都的屈辱一幕麽?


    蜀帝麵色陰鬱,遲遲不敢下決斷。


    他並非道德聖人,要說自去冠冕沒有悲痛肯定是假的,但最撕心裂肺的就是亡國。


    “臣不走,臣生在蜀地,也將死在蜀地,大不了流幹最後一滴血!”


    “故土難離,百姓舍得耕作了一輩子的農田桑梓麽?”


    瘦削的文官一步步走到丹墀,擲地有聲。


    禦史雙眼幾欲噴火,咆孝道:


    “迂腐!那你眼睜睜看著蜀地變成人間地獄,六百萬百姓淪為蠻夷屠刀冤魂?”


    “縱死,一步不退!”文官同樣怒吼。


    聽著激烈的言語爭鋒,群臣暗然傷神。


    怎麽選擇都是災難!


    就在此時。


    “陛下,諸公,驚天戰報啊!”


    一個句僂老太監還在殿外白玉廣場,尖銳的聲音便傳進紫辰殿每個角落。


    由於精神太過疲憊,絕大多數官員下意識聽成了“驚天噩耗啊”。


    想來也是,連續幾個月的噩耗,這迴竟有“驚天”這個前綴,難道蠻狗打進成都府?


    直到看著太監笑得滿臉褶皺跑進來,群臣相互對視,頓覺疑惑。


    皇宮大內高手一向都是胸有驚雷而麵如平湖,表情鮮少直接顯露喜惡,更遑論笑靨如花。


    莫非久旱逢甘霖,及及可危的戰場創造了奇跡?


    “快念!”蜀帝身體前傾,用力搖晃手臂。


    老太監深唿吸一口氣,聲如洪鍾道:


    “是顧英雄的壯舉。”


    “他……”


    嗓音驀然嘶啞,竟有些說不下去。


    滿殿死寂,群臣麵露欣喜之色。


    很久沒有顧英雄的消息了,中原刻意不去西域打探,就是希望那個男人過上自己想要的安靜生活。


    誰敢遺忘生前頂天立地、死後化鬼雄鎮山河的華夏巨擘呢?


    不是死訊。


    他還在。


    “然後呢?”蜀帝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盡管很淺澹,但也驅散了連日的陰霾。


    群臣也不禁嘴角含笑。


    有些人,隻要聽到他還在的消息,就足夠開心幾天了。


    ……


    ……


    ps:為了保證9點更太急了,明天淩晨五點還有一更,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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