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黑雲密布,雖然已經是卯時,但依然伸手不見五指。


    承天門前高懸著八具大燈籠”因國喪未闕,故而都用白布蒙著,光線慘淡,照在宮門前候朝的官員身上,映照出一張張陰沉甚或驚恐的麵孔口氣氛極為沉重”與平時進入承天門前,眾官員說笑打這諢的熱鬧場麵,形成鮮明對比。


    沉默的人群稍有騷動,官員們循聲望去”便見兩盞燈籠的引導下,大學士們一起從內閣方向走過來“顯然閣老們一夜未眠”研究對策來著。


    百官張望著,想從閣老們的臉上看出點訊息來…………走在最前麵的一矮一高,是首輔徐階和次輔高拱,徐閣老依然是古井無波,誰也別想看出什麽,但從高閣老鐵青的麵色中,就能猜到,局勢似乎比想象的還要糟。


    閣老們總是卡著時間到,剛在朝班站定後,鼓樓上響起了鍾聲,承天門緩緩打開。百官無聲的列隊,魚貫而人……,金殿上,隆慶皇帝竟早就等在那裏了”雖然貪圖安逸,尤其不喜歡早起,但接連傳來的報警聲,讓年輕的皇帝徹夜失眠,第一次迫不及待的要見到他的大臣。


    當百官山唿萬歲,皇帝感到了一些安全感,但在鴻驢寺宣諭官的聲音中,很快又消失不見”宣諭官先宣讀了安大總督王之誥的秘奏:“臣偵得虜酋俺答,率鐵騎八萬,已自晉中繞過大同,誠恐京師震動,請以便宜應援,或徑趨居庸關增守。,又宣讀了薊遼總督曹邦輔的急奏:“韃靼土蠻部騎兵三萬餘眾”已沿朝河川進至古北。”薊鎮告急”


    隆慶雖然對政事心不在焉,但大明天子守國門,他當然知道大同和薊鎮,乃是京城的東西門戶,如今東大門已經被穿越”西大門也發發可危,已成包夾之勢,顯然蒙古人這次前來”是大有所圖的。


    於是,隆友皇帝登極後,第一道措辭嚴厲的聖旨誕生了。


    宣諭官接過太監遞上的一道上諭,高聲宣讀起來:,邊將畏敵怯戰,兵部麻木不仁,致使鞋虜長驅直入,竟欲撼我帝京,聯心甚憂,爾等眾臣豈不愧哉?,聽到皇帝的責難,徐階從錦墩上站起來,率領百官叩首請罪。


    “磕頭有什麽用”都起來吧……”隆慶也不知是生氣,還是中氣不足”聲音都發顫道:“趕緊合計個對策吧”別真等著人家兵臨城下。


    徐階扶著錦墩起身”恭聲安慰皇帝道:“陛下息怒,鞋虜雖然來勢洶湧,但朝廷也做足了功課,必不會重演“庚戍之變,的慘劇………”說著看看斜對麵的楊博道:“還是請兵部,為皇上分說吧……”


    雖然情況已經十分緊急,但從兵部尚書楊博的臉上”看不到一絲驚慌,他這輩子見過的風浪太多了,在任何時候下,都能保持冷靜”便出列奏道:“啟奏陛下”自去歲老臣接手京城防務以來,一直在力圖轉變京城的防禦戰略,即從原來的居重職輕,固守北京城,轉向以整個京畿地區的防禦為重點。為達到這一目的”微臣不斷抽調外衛旗軍輪班京師操練,並修造了一係列遙相唿應的軍事設施,現在京營官兵已完成動員,各地勤王之兵業已陸續到位,已然構建起一個外圍的防禦體係,雖不是天衣無絕”但在攻破我外圍軍鎮前,蒙古人是不敢擅越雷池”凱覦京城的。”,聽了楊博的話”隆慶心下大定”龍顏大悅道:“怪不得父皇要把京畿防務交給大司馬”您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針啊……”


    聽了皇帝的稱讚,楊博淡淡一笑,道:“但京畿防禦構築時日尚短,且經費一直捉襟見肘,尤其缺乏機動兵力,所以…………拱衛京都尚可”但退敵就無能為力了。”,老頭很有自知之明”他手下隻有不到一百騎兵,其餘都是步兵,以步兵對騎兵,守城可以,但野戰機動皆無可奈何,所以早把醜話說在前頭,以免將來有人參奏自己,望敵生畏、不敢出戰,之類。


    “朝廷養兵,不是光用來守衛京城的……”高拱一聽,不樂意了,出列道:“若十萬大軍不敢出城”坐視百姓慘遭塗炭,那天子守國門,還有什麽意義呢?”


    一番話說得楊博有些臉紅,哼一聲道:“非吾不願保民,實乃力有不逮,現實如此,徒唿奈何?若高閣老覺著誰能做到這點,我願讓賢……”


    “不要爭論了………”見兩人要爭個麵紅耳赤,徐階出聲打斷道:“還是請皇上聖裁吧……”


    “元翁……………”隆慶心說,我能裁得了什麽呀?便望向徐階道:“您意下如何?”,“老臣的意思是”先把京畿防禦做好”立於不敗之地……”徐階沉聲道:“再命王之誥、曹邦輔火速調集兵力,盡快將兩路鞋虜驅逐出境……”


    “善策。那就交給內閣統籌了……”隆慶的心情終於放鬆下來道:“諸位愛卿也要群策群力,做好後援工作。”,心情一放鬆,陣陣倦意襲來,皇帝心說,趕緊迴去補個覺。。。


    “遵旨……”,眾官員一起領命。


    其實大朝會的作用,最多就是做一下動員,鼓舞鼓舞士氣,又因為人多嘴雜,幾乎不涉及任何細節性的東西;在散朝之後,內閣還要開小會,那才是真正敲定策略、布置任務的場合。


    這次內閣會議,除了四位閣老、九卿”還有英國公張溶、東寧侯焦英等掌軍的勳貴,以及兵部侍郎、戶部侍郎,兵部職方司主事、兵科、戶科科長等相關官員列席參加,正好把文淵閣正堂的兩排椅子坐滿。


    會議的保密等級是最高,大廳四周,院子裏,大門外,站滿了全神戒備的錦衣衛”連蒼蠅也休想飛進去。這個等級的會議,是為了解決問題的,所以不會像朝會上那樣遮遮掩掩”報喜不報憂”所以徐階上來就定了調子道:“這次俺答入侵的規模之大,實乃近年罕見,而且策略明顯轉變,不再直奔京城,而是往山西、天津等各處侵掠,深入我國境之深,實屬罕見。”,在座眾人頓時發出嗡嗡聲”方才朝會上說,兩路鞋子都奔京城而來”可現在徐閣老又說,他們沒來,到底是怎麽迴事兒?


    “安靜……”高拱咳嗽一聲道:“內閣這樣說,一來是為了安定人心,二來是為了便於動員,沒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實情。”,這話說得,其實一點也不荒得……北京城是大明最堅固的城池,有最完善的防禦體係,最充足的兵員物資。加之蒙古人不善攻城,所以聽到他們朝北京逼近,大家心裏雖然緊張,但並不會驚慌失措。而想要最大限度的調動人力物力,沒有比京城麵臨攻擊,更加得力的理由了。


    “諸位,所以這次會議的重點”,”徐階道:“不是京城防禦,而是如何退敵……”說著歎口氣道:“俺答已經屠了石州城”土蠻也把沫河水給染紅了………”他的目光掃過在座眾人,使他們感受到自己的堅決:“無論用何種方法,必須讓他們停下來,這就是內閣的要求!”,“我的態度沒變化……”楊博先開口道:“京師乃是國之首腦,關乎社稷之存亡,故務必謹慎行事”萬不可輕舉妄動……”頓一頓道:“況韃虜為搶掠而來,掠足以後,自然不戰而退。在我軍無力應戰的情況下,此乃今次禦敵之戰略要領”不能變,變則危矣……”


    聽了他的話,那邊東寧侯焦英急了道:“這麽說,我們京營不能出擊了……”他雖總領京營四衛,但大明以文禦武,還得聽楊博指揮。


    “此次鞋虜幾乎是傾巢出動,京營一共才多少騎兵?貿然出擊、有敗無勝。再說侯爺的麾下全都肩負守衛京都之重任,若因此讓掛虜趁虛而入怎麽辦……”楊博淡淡道。


    看他打定主意,老虎不出動,焦英頓足道:“關乎百姓生死,隻能視而不見嗎……”


    楊博隻是歎息,不再理他,焦英隻得住了嘴,鬱卒的坐在那裏。


    見軍方人士竟要做縮頭鳥龜”高拱拍案道:“堂堂華夏,巍巍中華,卻要一次又一次的受此淩辱!百姓拿自己的膏血的養兵,到頭來敵寇入侵家園”自己養的兵卻視而不見!還說什麽,鞋虜來犯,隻為搶掠而已!便袖手旁觀,隻等他們搶掠夠了自行退兵……”說著虎目迸淚道:“可憐蒼生百姓,為什麽總是被我們犧牲!”,眾人一陣沉默,都被高拱說得羞愧不已。


    楊博卻心頭火起:“好你個高肅卿,老子主動給你們內閣背黑鍋,你不領情也就罷了,怎麽還能罵我哩”說著冷笑連連道:“那咱們看看,新鄭公有何妙招吧……”


    “絕對不能再坐視下去了……”高拱是個有主意的,沉聲道:“教虜入境以來,接連劫掠十餘府縣,肯定斬獲豐厚,受插重拖累,早就失去了原先的速度”且心態也會發生變化。命我軍主動迎敵、銜尾追擊,就算不能消滅敵人,也要讓他們不勝其煩、得不償失,自然會萌生退意……”


    “說得簡單……”楊博“哼一聲道:“蒙古人不像咱們那樣缺馬,他們有專門的馬馱東西,還有專門打仗的戰馬,根本不影響戰力……”


    “我說的是速度”不是戰力……”高拱反駁道:“你們不是整天說,人家來去如風,你們追不上嗎?現在能追上了,怎麽又拿戰力說事兒……”


    “官兵缺糧、缺餉、缺額……”楊博淡淡道:“更重要的是,缺乏野戰經驗,如果讓他們去追擊,不啻於送羊入虎口,萬一慘敗了誰來承擔……”頓一頓道:“別忘了,這是在天子眼前。”,這話說到徐階心坎上了,但他沒有吭聲,因為他預料到,這將會遭到批判。


    “這論調怎麽這樣耳熟……”,果然,高拱的臉色鐵青道:“好像嚴嵩也說過這樣的話吧……”


    “你………”大廳裏一片寂靜,隻有楊博憤怒的吼嚴道:“我像嚴嵩,你又把元翁置於何地!”


    “哼……高拱不說話了,心裏卻定然有另一番想法門“不要再吵了……”徐階終於出聲勸阻道:“吵吵吵”從朝堂吵到內閣,難道吵架能解決問題……”說著歎口氣道:“精誠團結,群策群力才是正辦。”


    “吧……,哎,“”楊博點點頭,也不說話了。


    “諸位”我再說一遍”內閣已經統一了意見”,徐階緩緩道:“無論用什麽方法”必須讓蒙古人停下來。”說著看看沈默道:“拙言,你也是領兵打過仗的,又跟蒙古人打過交道,你怎麽看?”


    “元翁”諸位大人。”沈默本不想說話的,但被徐階點名”隻好清清嗓子道:“我觀蒙古人此次所來蹊蹺,並不隻是單純的搶掠,似乎還另有圖謀。”


    “此話怎講?”徐階問道,眾人的注意力也全集中到沈默身上。


    “我對蒙古人自宣德年間以來的入侵”做過一個統計分析。”,沈默言出必有實據,這也是他說話總讓人信服的原因之一:“發現這次入侵,是蒙古人侵入我國境最深的一次,截止到昨日,僅俺答部便已接連洗劫了十一個府縣,還破天荒的攻破了城池”這都與他們之前”單純以掠奪為目的入侵,有很大區別。”接著又解釋道:“如果隻為了掠奪財物,那麽他們完全沒必要入侵這麽深”就算一路上收獲不夠,那麽在攻陷石州城後,也該徹底滿足,打道迴府了…,“但他們現在卻在我軍民全都警戒起來的情況下”繼續往我縱深活動,顯然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在什麽?”郭樸出聲問道。


    “嗬嗬,這哪能亂猜……”沈默笑笑道:“不過我料定,不出幾日”咱們就能知道他們的目地了。”


    雖然沈默不說破,但在場眾人都從他的分析中,猜了化七八八,隻是不到那一天”誰也不會說破。


    對於沈默能這樣表態,徐階是很欣慰的,“他自當上首輔之後,才真正體會到嚴閣老當年的苦衷,身為這個國家實際上的決策者,每一個決定,都可能將國家推向深淵,也使自個身敗名裂。換成誰坐在這個位子上,可能都會不約而同的先求穩。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首先是不能出錯,至於立不立功都無所謂了。


    雖然迫於輿論和道義的壓力”他必須代表朝廷,拿出堅決的態度,但內心著實想要慢一些”穩一穩,看清了局勢再做決定。所以沈默相當於給了他個台階,讓徐閣老就坡下驢,一麵加緊調集糧草、部署部隊,一麵命部下廣派斥候,嚴密監視俺答動向,待事態明晰後,再確定下一步的軍事行動。


    待把任務都分配下去”徐階總算是鬆口氣。散會後,他留下了沈默和張居正單獨說話。


    值房*中,老首輔不必再偽裝沉穩,一臉憂色道:“你們說,這次會怎樣收場?”


    “江南說的不錯……”張居正道:“我也認為,俺答他們八成是看著我新君即位,趁機大舉壓境”設法脅迫皇上簽訂澶淵之盟,重開邊貿,“…”


    階深以為然道:“輕虜渴望開邊久矣”為師當年在江南這個位子時”就遇到過類似的情況”當時朝廷迫於壓力,權且答應了下來,在宣府開放馬市,但不久便因為軟子強買強賣,公然搶掠,甚至打殺我互市官員”便被朝廷又關閉了。、,之前說過,蒙古部落有上百萬之眾,卻因為遊牧民族的特性”隻能放牧擠羊奶,不會生產日用品,想跟明朝人買吧?可雙方處在交戰狀態,明政府不讓老百姓和他們做買賣,那就隻能搶了。於是一次次蒙古鐵騎衝入中原,待其滿載而歸時你再看”馬背上最多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鍋碗瓢盆。


    你還別笑,不興師動眾出來搶的話,連這點東西也沒有。別看蒙古人每年耀武揚威,心裏卻早膩歪透了,老為了這點東西出來打劫”高風險、沒保障,投入產出嚴重不符,太不刮算了。


    誰不想圖個安穩呢?所以他們一直渴望”能恢複五十年前那樣”大家在邊境上開個市場,不用打打殺殺,就能得到足夠的生活必需品。


    看起來“開邊互市,是個消除戰爭、永享和平的好辦法,但事實並非如此因為隻有在實力對等的前提下,貿易才能帶來和平。現實卻是蒙古人強橫,明朝處於弱勢,人家是不可能和你老老實實做生意的”拿幾匹老掉牙的瘦馬”就要換你價值千金的貨物,你給不給?不給就打砸搶。再精明的漢人,也沒法在互市上賺到錢,所以百姓對此極不感冒”朝廷更是引以為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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