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時珍一退出去,嘉靖皇帝登時變了臉色,對馬森道:“去查,東廠也有吃裏爬外的混賬嗎?”帝心猜忌,對沈默能在監獄裏請到李時珍,深為震怒。


    馬森趕緊領命而去,但東廠上下已經被沈家人打點了個遍,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到萬不得已,自然沒人吱聲……況且馬森本身,已經收到沈家暗送到外宅的銀票五萬兩,當然不會苦苦追問。


    其實就算沒有這筆錢,也沒人會吱聲。畢竟詔獄裏上下一氣,彼此知根知底,沒一個幹淨的,拔出蘿卜帶出泥,那是一定的,所以隻要不是被抓住手脖子,查得再熱鬧,也不會有任何人被供出來。


    在東輯事廠衙門中一番造作之後,馬森翌日一早便迴稟嘉靖道:“沒放任何人探視沈默,也沒有傳遞任何東西,這半個月來,沈默的確是與世隔絕的。”


    嘉靖這下疑惑了,道:“那李時珍為何說,是沈默找他來的?”


    “隻有一種可能。”衝著五萬兩銀票的麵子,馬森幫沈默說句話道:“就是他在年前,便已經派人去找了。”


    “是麽……”嘉靖陷入了沉默。年前年後,哪怕隻差一天,差別可就大了……若是年前,就是沈默的一片忠孝之心、可鑒日月;若是年後,此人的勢力,已經到了震動帝闕的地步,不殺不足以安朕心了。


    現在證據指向忠孝,可《西遊記》的內容在嘉靖腦海中盤旋,沈默和海瑞就像那取經的師徒,前者是貌似忠厚的大和尚,後者是麵目可憎的孫猴子,但無論如何,兩人都是一心的,是跟上麵的皇帝和道士唱反調的。


    其實曆數沈默的過往,除了這一次,其餘的表現,都還稱得上一貫忠誠,可為什麽要推薦這本大逆不道的《西遊記》呢?


    到底該不該相信他?嘉靖的心中充滿了糾結,這時候外麵稟報,內閣首輔徐階求見。


    雖然一點都不想見這幫大臣,但總躲著也不是辦法,嘉靖臉色一陣陰晴變幻,最重吐出一口濁氣道:“宣。”但還是將珠簾放了下來。


    徐階上殿,叩拜之後,嘉靖賜坐,問道:“首輔前來,所為何事。”


    徐階屁股剛剛挨上錦墩,聽到皇帝問話,又趕緊站起來道:“迴稟陛下,關於戶部郎中海瑞誹謗君王一案,應當如何審理,請皇上示下。”


    “該怎麽審怎麽審。”一提到那海瑞,嘉靖的目光便無比陰寒道:“這幾日朕每天都要看一遍,那個畜生罵朕的奏本,你要不要再看一遍?”


    怨念透過珠簾,刺得徐階骨頭嗖嗖進風,趕忙跪下磕頭道:“請皇上恕罪。”


    “恕誰得罪?”嘉靖冷冷道:“恕海瑞?”


    “是恕老臣。”徐階道:“那奏章太過驚悚,老臣不忍再看第二遍。”


    “說得好。”嘉靖咬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說到這,他太陽穴突突直跳,煩躁莫名道:“你們內閣,會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提刑司、鎮撫司一起審,把結果通過邸報明發,讓天下知道他是個無君無父的孽畜!孽畜啊!”說完劇烈的喘息起來。


    這就是六堂會審啊,大明朝還沒有過這麽高的規格,不過想想也是,也從沒有過膽敢指著鼻子辱罵君王的大臣。既然這能讓皇帝解恨,徐階也就不再異議了。


    “兵部尚書江東上本告老還鄉,內閣已經發迴兩次,但他去意堅決,請皇上示下。”徐階直接進下一骨碌,輕聲道。能不煩皇帝的,他盡量都自己決定了,但像這種大的人事變動,除非活膩歪了,否則哪敢自專。


    “準了。”嘉靖有些傷感道:“江東為朝廷戍邊幾十年,確實一身是病,如今楊博迴來了,他也可以歇歇了。”說著提高聲調道:“加封江東少傅兼少保,賜,忠靖無雙,牌匾、蟒袍、銀印、食雙祿,其餘待遇,一律按致仕大學士例。


    “吾皇仁慈。”徐階趕緊道:“老臣代江東謝主隆恩。”


    “唉……”嘉靖的傷感更重了,緩緩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朕這裏,衣服是舊的好,人更是老得親,朕舍不得這些老臣啊,但想到他能得個善終,又替他高興……”說著眼圈竟紅了道:“也不知朕能不能有他這福氣……”


    徐階起先還陪著皇帝落淚,但越聽越不是味,最後迴過味來,心道:,承平之君有什麽不能善終的?難道還會橫死?無非就是擔心,被海瑞汙了聖名罷了。,此時此刻,當然隻能順著皇帝的意思來,徐階便對嘉靖道,皇上的意思老臣明白了,一定讓那海瑞認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這還差不多……’嘉靖的表情輕鬆許多,又聽徐階道:“不日廷推,擬椎舉內閣大學士三名,江東一去,還要再推一名兵部尚書,請問皇上意下如何。”


    “照準。”這都是早就商簍好的事情,嘉靖自然不會節外生樓


    “還有群臣關心,禮部侍郎沈默,因何而下獄?”徐階輕聲問道:“希望皇上給個說法,以靖浮言、定人心。”


    “朕懷疑他是海瑞的幕後指使”,嘉靖皺眉道:“這下行了吧?”


    見皇帝已經不耐煩,徐階隻好知趣的告退。


    等徐階退下後,皇帝的臉又緊繃起來,其實除了《治安疏》之外,他還擔心那《西遊記》,但更擔心鬧大了影響更壞……海瑞的《治安疏》,是他當時氣昏了頭,才命九卿傳看的,結果越鬧越大,幾乎無法收場。


    事後嘉靖常常想,若是一直不公開,秘密把那海瑞殺了,此事最多成為史上一樁懸案,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把自己置於被審判的境地,已是騎虎難下。


    接受前者的教訓,嘉靖對《西遊記》一書諱莫如深,就連徐階都不清楚,還在那猜測沈默下獄的原因呢。


    所以不同於《治安疏》的明審、《西遊記》則要暗查,接受這一任務的,仍然是提刑司……


    沈默在牢裏正迷糊著,便被人提到了擺滿刑具的刑房。


    刑房中火把通明、亮如白晝,沈默的雙眼適應了好一會兒,才看清裏麵的擺設,不禁倒吸口冷氣,好家夥,血跡斑斑的各式刑具掛滿了牆壁,估計自己一樣都挨不住。


    好在提刑太監隻是找個地方問話,並未打算請他品嚐裏麵的美味,他自個坐在方桌一端,指著另一端道:“沈大人,請坐吧。”


    沈默一看,不像要動刑的樣子,便鎮定平來,打橫坐在提刑太監對麵,神色平靜的望著他。


    被他看得有些尷尬,提刑太監幹咳一聲道:“奉皇命問話。”


    沈默便站起來,想要跪著迴話,卻聽提刑太監道:“皇上恩旨,可以坐著迴話。”


    沈默也不客氣,屁股重新棚迴長凳上,道:“公公請問吧。”


    “沈大人,你可知罪。”提刑太監沉聲問道。


    “何罪之有?”沈默一臉不解道。


    “為何出版邪書,詆毀當今?”提刑太監確實按照皇帝的指示問話,兩人的問答都被記錄下來,第一時間就會傳迴聖壽宮。


    “這話在下不明白。”沈默臉上的不解之色更濃了,道:“在下才疏學淺,從未出過什麽書,又何談邪書呢?”他自然知道,這正是洗刷自己的契機,便問那提刑太監道:“敢問公公,那到底是本什麽樣的書?”


    提刑太監這個鬱悶啊,因為他也不知道,隻能色厲內茬的大聲道:“既然是謀逆之言,咱家怎麽能看!”


    “那書名總該知道吧?”沈默追問道。


    “這個……”提刑太監悶聲道:“書名也不能提起,提起就是罪過。”


    “這叫在下如何作答?”沈默兩手一攤,道:“在下敢以祖宗起誓,絕對沒有出版過任何邪書。”


    提刑太監是真詞窮了,又不能動刑,隻能黑著臉不做聲。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刑房的門開了,竟然是司禮監首席秉筆馬森駕到,提刑太監趕緊起身相迎,馬森板著臉道:“你們都出去吧,咱家單獨問沈大人。”提刑太監巴不得解脫呢,便應一聲,帶著眾手下全離開了。


    待刑房裏沒別人,馬森對沈默道:“沈大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西遊記》是怎麽迴事兒?為什麽你要推薦這本書?”


    “西遊記?”沈默的臉上閃過一陣迷茫。


    “再提醒一下”,馬森沉聲道:“去年大人是否在東南,推薦出版過一批書。”


    “是有這麽迴事兒。”沈默點點頭。


    “書目上就有這本書!”馬森從袖中掏出一張紙片,上麵正記著沈默推薦出版的數目,《西遊記》果然赫然在列:“想起來了嗎?”這是皇帝密切關注的欽案,就算他受賄再多,表麵上也得有板有眼的。


    “想起來了……”沈默摸著後腦勺,狀若費勁思索道:“是有這麽本書,但有什麽不妥嗎?我覺著很好啊?”


    “還說很好啊?!”馬森這下真上火了,沉聲道:“沈大人,皇上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沈默正色道。


    “那你為何拿著和……挪揄皇上?”馬森敲著桌子道:“人是要講良心的,就算這個世上所有人都說皇上的不是,你也不能夠,知道不?”


    “馬公公把在下說糊塗了……”沈默兩眼盡是迷惑道:“在下推薦書目雖然不能說是精挑細選,卻也絕對不敢有礙視聽。這本《西遊記》,我是在《道藏》中看過這書,才同意付樟的,乃是一心為陛下弘揚道家,又怎會存心挪擒皇上呢?”說著起誓道:“若有此心,天打雷轟!”


    馬全看沈默信誓旦旦的樣子,難以置信道:“你是說《道藏》裏有這本書?”


    “找……”聖壽宮中,嘉靖仰麵躺在軟椅上,兩眼直直望著殿頂。


    小太監們趕緊將殿西麵書架上的一摞摞書籍搬下來,每人抱了一摞,緊張的翻看起來。大殿中響起沙沙的翻書聲,就像春蠶吃雜牛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很久,突然一個小太監低唿一聲,道:“找到了,真有哩。”便趕緊把那冊書雙手奉上。


    黃錦接過來,捧到嘉靖的麵前,嘉靖仍然望著殿頂,幽幽道:“念……”


    黃錦便不緊不慢的念道:“長春子蓋有道之士。中年以來,意此老人,故已飛升變化。倡雲將而有鴻蒙者久矣…………


    聽到這,嘉靖這才直起身子,一伸手,接過那本《西遊記》翻看起來,乃是一本地道的道家典籍,記載的是南宋末年著名道士、長春真人丘處機,應成吉思汗的邀請,前往西域講長生的故事,上麵記載了不少風土人情、以及養生之法門,但絕對沒有孫猴子,更沒有什麽烏雞國、車遲國之類。


    嘉靖的目光疑惑了,怎麽會這樣呢?想了半天,他對黃錦道:“讓馬森去問,若沈默能把書中內容複述個大概,就……”


    “就什麽?”見皇帝頓住,黃錦小聲問道。


    “就把他轉到鎮撫司的詔獄去。”嘉靖閉上眼,疲憊道。


    “長春子蓋有道之士。中年以來,意此老人,故已飛升變化。倡雲將而有鴻蒙者久矣……”沈默不愧是六甲狀元,超卓的記憶力實乃天賦異稟,竟把一篇《長春真人西遊記》,背得一字不差,道:“恨其不可得而見也,己卯之冬,流聞師在海上,被安車之徽,明年春,果次於燕……”


    倒讓拿著書比對的馬森又驚又歎,心說若非親見,誰敢相信真有這種過目不忘之人?好在還有書記官作證,否則皇上肯定又認為是串通了。


    “不要背了。”沈默一口氣背了數頁,馬森叫停道:“你知道有和這本重名的書嗎?”


    沈默想一想,搖頭道:“恕在下才疏學淺,隻知道這一本西遊記。”


    “記載唐僧師徒西天取經的。”馬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死死盯著沈默,看他有沒有破綻。


    “不敢隱瞞皇上,在下看過玄其法師著的《大唐西域記》,還有他弟子們寫得《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沈默想了半天,道:“但《西遊記》確實是記載南宋末年,丘處機遠赴花刺子模的故事,兩者差了好幾百年哩。”


    馬森隻恨自己才疏學淺,一到這種學術性問題上就瞪了眼,自然問不下去了,對那書記官道:“就到這兒吧。”說著朝沈默點點頭,兩人徑直出了刑房。


    刑房中隻剩下沈默一個,好久也沒人進來,這些日子他的改變不小,也不管什麽體麵不體麵,見桌上有幾盤點心瓜果,便一邊伸手取食,一邊往懷裏揣,準備帶迴去給海瑞也嚐嚐。


    “開門。”這時牢門外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沈默的動作僵住了,口中的東西沒咽下去,就鼓著腮幫子,慢慢迴向牢門處望去。


    一雙被燈籠映著發光的眼,這時也正望著他,還閃著淚光,竟是錦衣衛的朱五。


    二人這樣對視片刻,沈默又轉迴了頭,慢慢咽下口中的東西。


    待牢門打開,朱五大步走了進去。


    沈默已經咽下口中的東西,坐在那望著他。隻見朱五背對著牢門,朝著西苑方向拱手道:“奉旨,將沈大人轉到北鎮撫司看管。”說完側身讓開去路道:“大人請。”


    沈默眼前一亮,淚水險些奔湧而出,他使勁深吸口氣,把那淚硬憋迴去,昂著頭對朱五道:“我們走吧。”


    兩人走出刑房,沈默卻不急著往地上走,而是緩緩道:“我要去拿東西。”


    “什麽東西?”朱五道:“我派人去取。”


    “我的官服,還是自己拿吧……”說完,他便往地牢深處走去。


    走到他和海瑞的那間牢房外,沈默的聲音終於有些發顫道:“開門。”


    “開門!“朱五大聲道。


    “五爺,沒有上頭的命令,不敢開門的。”陪在一邊的牢頭小心翼翼道。


    “人都在這還怕什麽?”朱五伸出大手道:“鑰匙,我自己開!”


    牢頭是知道錦衣衛的厲害的,隻好乖乖交出牢房的鑰匙,朱五便將牢門打開,對沈默道:“您請。”


    沈默走進牢中,海瑞關切的望向他,見他完好無恙,才垂下眼皮,繼續養神。


    “我要轉監了。”沈默輕聲道。


    海瑞的眉毛微不可察的顫動一下,旋即又恢複平靜道:“好事兒,處境總不會更差了。”如果還有東廠詔獄更惡劣的環境,那隻有地獄了。


    自己要走了,海瑞卻還得繼續熬下去,沈默心中很不好受,從懷中將點心掏出來,整齊擺在海瑞的麵前,輕聲道:“你要保重,我讓家裏送些錢過來,需要什麽隻管向獄卒要。”


    海瑞點點頭,輕聲道:“你也保重……”


    沈默還想說什麽,身後的朱五出聲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趕緊走吧。”


    沈默輕聲道:“能盡量照顧他一下嗎?”


    “他是天字一號欽犯……”朱五有些為難道:“不過我可以讓他們把牢房衝洗幹淨,再搬床和椅子進來!”


    沈默知道這已經是極限了,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離開見鬼的東廠地牢,沈默本以為會看到久違的陽光,誰知外麵還是黑的,原來現在是夜裏。


    “要保密,所以選這個時候。”朱五輕聲解釋道,這時一頂遮擋嚴實的轎子抬過來,他掀開轎簾道:“大人,請上轎吧。”


    沈默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充滿了自仒由的清新,雖然馬上又要失去,但想來不會再暗無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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