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畫屏(下)


    沈默讓畫屏莫要哭泣,先把事情說清楚。畫屏便梨花帶雨般講述開來……


    原來畫屏姓冷,全家從祖輩就在殷家做工。她爹也不例外,十幾歲便進了殷家的義合源典當鋪作學徒。二十多年來,勤勤懇懇,認認真真,把這行的門門道道摸了個清清楚楚,還練出一雙火眼金睛,任他什麽樣的金銀珠寶、古董字畫,隻要從眼前一過,就能立辨真偽。


    地位自然也就水漲船高,五年前便成為了這家紹興最大當鋪的掌櫃大朝奉,那是朝奉之中地位最高的一種,非得價值高過一定數額的古董珍玩才出手,不僅活輕鬆,收入也很高,隻是名聲不算太好……這也難怪,就憑當鋪‘九出十三歸’、拚命壓榨客人的陋習,哪個朝奉的名聲能好了?


    但殷小姐完全接手家業後,她將朝奉們聚集起來說:“當初南北朝的僧人首開當鋪,乃是為了救人於燃眉之急的。但到了如今,卻有了‘要想富、開當鋪,吃人不把骨頭吐。’的說法,人家當押的東西明明價值十兩銀子,當鋪卻隻付九兩;但客人到期取贖時,明明沒有違約,卻非要加收人家三個月的利息,共十三兩,簡直血盆大口、重利盤剝!’她的聲調雖然不高,但語氣中的淡淡威儀,卻讓朝奉們俯首帖耳。


    ‘人們為窮困所迫、或為周轉之急,雖知是火坑也不得不舍身跳如,但恨而無奈之下,卻把最惡毒的咒罵加諸於當鋪和朝奉之上,以至於這一行名聲之差,甚於青樓賭館,與車船牙行難分伯仲。’殷小姐又道:‘我殷家產業眾多,當鋪隻是其中一業,雖然獲利甚巨,卻帶壞了主業的名聲,實在是得不償失,所以我現在有意將鋪子盤出去。’


    朝奉們害怕了……他們憑本事再找份活計不難,難的是再找個殷家這樣寬厚慷慨的東家。便紛紛求告小姐,說那咱們改還不行。


    殷小姐就等這話呢,要不然費那麽多口舌作甚?便與朝奉們約定,不許肆意貶低當品的價值,並改為‘十一歸’。這樣一來,雖然依舊是‘九出’,但隻要按時還款,利息便隻有一分,其實當鋪仍然是賺錢的,隻是沒那麽暴利了。


    朝奉們拿得是許漲不許跌的固定薪俸,絲毫不受影響,自然沒意見。看起來似乎隻有東家少掙了。


    然而當這法子一執行,義合源立刻門前若市,門檻都被踏破了,以至於連外縣的客人,也大老遠跑到會稽來典當。薄利之下,放款額巨量增長,利潤竟遠超原先,連帶著朝奉們的薪酬也水漲船高,服氣的五體投地。


    其實收獲遠不止於此,通過客人們的口口相傳,殷家仁義厚道的名聲益發顯揚,士農工商都願意和他們家做買賣,因此帶來的收入提升不可估量。


    可就在這麽個春風得意的時候,畫屏她爹卻栽了個爬不起來的大跟頭,中了人家的‘仙人跳’……


    大概是年關前後,有個客人來到店裏,神神秘秘的要求裏間說話,朝奉知道這是有什麽貴重東西要典當,再看此人白白淨淨、穿得闊氣,便依言將其引到後麵。


    朝奉雖然心裏早有準備,卻還是被那人拿出來的東西鎮住了……那是一張年代久遠的信紙,上麵寫著短短二十八個字道:‘羲之頓首。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為結。力不次。王羲之頓首。山陰張侯。’還加有王右軍的印章,也是古跡斑斑。


    “快雪時晴貼?”朝奉失聲道,他感覺心髒都快要跳出來了,對於這副號稱天下第二行書的書劄,每個朝奉都是如雷貫耳,不知看過多少個臨本了。


    那人給他看一眼,便趕緊收迴來道:“怎麽樣,能給多少錢?”


    王羲之的真跡可是字字千金,何況還是僅次於‘蘭亭序’的‘快雪時晴貼’?


    這麽大的事情,這朝奉哪能做主?趕緊把掌櫃大朝奉請來,冷掌櫃過來表明身份後,對那人道:“隻要是完好無損的真跡,至少在萬兩銀子以上……但具體多少,必須先驗過再說。”


    那人才不情不願的拿出那快雪時晴貼,一再囑咐萬萬不能弄壞了。冷掌櫃是作慣此行的老手了,讓他不用擔心,便集齊當鋪裏的四大朝奉,淨手更衣,當場查驗起來。


    用了足足半個時辰,將紙質年代、墨色濃淡、書法結構、圖章印色等等方麵,全部仔細查驗過,最終一致得出結論,確實是王右軍的真跡!同時給出了估價,一萬五千兩銀子。


    那人卻嫌少,雙方討價還價,最後定在兩萬兩上。這麽大一筆買賣,自然要先請示東家,恰逢那日小姐去省城巡視,隻有殷老爺在家。老東家聽說有快雪時晴貼,登時見獵心喜,又看到有四位朝奉聯名簽的鑒定狀,便當即拍板,讓人從庫房裏提現,給當鋪裏送過去。


    雙方約定當期三個月,便做成了這筆大買賣。


    雖然冷掌櫃已經囑咐當鋪上下把嘴管好,但‘快雪時晴貼’出世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便有許多至交好友啊,官紳名人啦,到殷家去求告,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一睹這‘天下第二行書’的真顏……


    殷老爺不勝其煩,對這些要求能推就推了,但也有推不掉的,隻好帶著去當鋪的寶庫裏賞玩一番……看到那些人目眩神迷的樣子,其實他也感覺很爽。


    但就在今天,一個貴客指出來,這幅字一定是贗品!


    若是別人說的,殷老爺必會哂笑一聲道:‘嫉妒!’可偏偏說這話的人,姓徐名渭字文清,書畫之道的泰山北鬥!


    殷老爺問他理由,徐渭隻問他一句話,便徹底戳破了他最後一絲幻想。


    “如果您寫信給這位張侯,會把‘山陰張侯’四個字寫在哪裏?”


    寫在哪裏?自然是信箋的封麵上了,任誰也不會在信紙上,對收信人用這種稱唿的。


    隻有各種摹本,才會將其這四個字,與原跡一並摹在同一張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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