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爛的焰火驚動了整個草原。


    天空中勾勒出兩個字——“師尊”,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接著一串幾乎不間斷的炮響,有數發齊放,焰火如一支潑天大的毛筆,在空中寫出一筆一劃——


    “我。”


    “心。”


    “悅。”


    “妳。”


    焰火將星辰灼燒殆盡,夜空被打火石擦亮如白晝,遠遠地綿延到視線盡頭。


    曦和抬頭睜大眼,因驚訝而輕輕捂著嘴,目光凝在那天幕上久久無法挪開。


    她的眼中倒映著無窮綻放的焰火,息衎的眼中卻隻倒影著一個她。


    最後一個字綻放時,第一個字已經消失得隻剩下彌散的硝煙。煙花綻放的粉末從天空中見不到的地方落下來,落在臉上微癢。明明是轉瞬即逝的東西,卻在看不見的地方留下了抹不去的刻痕。


    深青色的硝煙彌散直至遠處,仍依稀能看見文字的輪廓。


    曦和的目光久久凝在天幕上,雙眸微微顫動,亮得猶如將那無窮的焰火收入眼底。


    “師尊,我心悅你。”低沉悅耳的嗓音在耳際響起,比起煙花綻放的巨響幾乎不值一提,卻極具穿透力,字字敲打在心尖上。


    曦和微微轉首,望向正望著自己的息衎。


    他的表情很認真,認真得甚至看不見一點笑意。


    “我知道師尊不喜歡我說這樣的話,若是師尊覺得這話擾了興致,便不要記得它,那些字也不要記得,隻當看過一場焰火罷了。”他的聲線條理分明,在盛大的演出後顯得格外清晰而冷靜,“師尊喜歡看美景,我便送你這一場美景。這是給師尊的驚喜,不是我的。——你已是我一生的美景。”


    她忽然抬手捂住他的唇。


    息衎不再說話。


    沉默在二人之間蔓延,逐漸澆滅盛宴後的興奮與躁動。


    直到他的眼神徹底冷靜下來,即將要放棄的時候,曦和終於開口——


    “不,不是這樣的。”她放下手,隨之眉眼亦垂下,這令息衎無法辨認她的表情,就在他收緊了拳頭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忽然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住了他。


    息衎的表情微微錯愕,身體不由自主地僵硬:“師……尊?”


    “其實我很喜歡聽你說這樣的話,倘若你以後不說了,我恐怕會覺得寂寞。”曦和微微仰起頭,注視著他的雙眼,微微一笑,“我看過的美景已經很多,但隻有你能給我驚喜。”


    察覺她話中所含之意,息衎的眼神一寸寸亮起來:“師尊,你……”


    “你不是想要與為師在一起麽?為師給你這個機會,你可要抓緊了。”她看見他身後有虛影緩緩地膨脹起來,隻是一味不動聲色地微笑,眼中隱隱有淚光,漾開了眸中倒映著的他的影子,“我可沒有很多耐心。”


    息衎注視著她,眼中漸漸升起難以遏製的喜意,竟縱聲大笑,用力將她擁入懷中,緊緊地收攏手臂,下頜貼在她的鬢邊,語氣帶著三分笑意三分自信,卻分外鄭重:“在那之前,你一定已經愛上我並無法自拔了。我會對你好的。至死不變。”


    他鬆開她,二人對視了片刻,曦和彎了唇角一笑,輕輕地踮起腳,閉著眼睛,觸碰到他的雙唇。


    息衎停滯了一會兒,然後一手攬住她的腰,一手托住她的後腦勺,占據主動深深地吻下去。


    彼此之前都沒有任何經驗,隻是生澀地相觸,交纏,這種感受很奇妙,很陌生,卻飽含十萬分的深情,會令人上癮。


    曦和踮著腳,微微睜開了眼,凝視著近在咫尺的他輕閉的眉眼,環在他身後的手緩慢地形成手印,有溫柔的深白色光點如星辰般聚集,隨著環抱的動作,從後頸處摁入了他的體內。息衎卻似是什麽都不曾察覺一般,隻是一味深情地吻著她。


    眼角有晶瑩的水霧聚集,卻終究沒讓它落下來。


    她重新閉上眼,收緊了手臂將他抱得緊了些,迴應他。他隻是將她摟得更緊。


    息衎終究不是閻燼。他用盡一切辦法對她好,這樣的一個人,怎麽會傷害她,怎麽能被她看作是敵人。至少現在不會。她不能讓他平白無故地承擔她對閻燼的感情,這太可恥了。她已經有了新的生活,過去的一切都不應該阻礙她的腳步。


    吳江曾說,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控製也最難長久的感情,兩情相悅隻能帶來短暫的幸福,隨之而來的是長久的磨難,就像煙花一樣,輝煌的一陣過去了,隻留下迷蒙晦暗烏煙瘴氣的天空。但她樂於嚐試。在失去了父神母神與閻燼之後,她在很長的一段時期內束縛自己的情感,變得高高在上讓人不敢接近。但即便是這樣的她也明白焰火的美,風雲變幻,沒有任何美景能夠長存,唯一發現並擁有它們的辦法,隻有守住看透這一切的眼睛。


    “師尊其實很膽小。”


    二人坐在草地上,天空的烏雲被驅散,天河迤邐著延伸向遠方。息衎擁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望著寂靜卻璀璨的夜空與草原。他的唇角帶著淺淺的笑,很溫暖,聽起來像是努力了很久終於達成目標後鬆了一口氣:“不過,幸好你還是答應我了。”


    曦和不說話,隻靜靜地靠著他,手裏揉著長長的青草。


    人生最難的,是麵對自己。


    她自認不是個墨守成規的神仙,她對所有人所有事都很包容,也樂於接受新的東西。但人總是有各種各樣的缺陷,有的人不夠開明,有的人天性冷漠,有的人不喜歡承擔責任,有的人自我意識很強卻不夠坦率,對自己,對他人。她屬於最後一種。


    息衎很了解她。


    他一定早已察覺了自己對他的分外不同,做好了全麵的可能性估算,才有勇氣對她剖白心意。而在那個時候,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情。她隻知道自己對息衎很是不同,卻並不曉得這份不同究竟意味著什麽,最終會通向何處。


    在真正開始察覺到自己對他的感情後,震驚過後帶來的是因不敢麵對自己而產生的懦弱與逃避,就像軟體動物需要尋找堅硬的外殼來保護自己一樣,她對待息衎時變得冷硬理智且拒人千裏不可捉摸。這是她下意識的反應,她認為那才是一位師尊對待自己徒弟時的樣子。然而很快她便意識到,自己雖然在進行著推開他的行為,但實際上她並不希望他放棄。她的動心,比自己的預期要早很多。


    淡淡的青煙籠罩著夜幕下的草原,移動的星辰勾勒出夜空的軌跡,如同廣袤的懸掛在天上的河流。


    在極為短暫的一段時間內,她的目光膠著在閃爍的天幕上,前方的河流仿佛就從耳際淌過,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窒息感中喧囂,如同將要溺斃的人。整片夜空似要朝她擠壓過來。


    她下意識地抓緊息衎的袖子,可窒息感在她產生動作的那一刻消失,正如夜空對她的吸引力消褪一樣。她怔怔地坐在那兒,直到息衎問她“怎麽了”。她站起身,四下環顧,最終目光迷茫地落在跨過河流的遠方,感受到息衎從身後將自己抱住,她道:“我好像在做夢。”


    “怎麽會在做夢。”這一刻息衎明顯無法與她感同身受,笑了一下,“就算是夢,也是從來沒有過的好夢罷。”


    ……確實如此。


    來自身後的體溫逐漸驅散莫名的不安。她握住息衎的手,這種觸感如此真實,皮膚的紋理一點點可以摸得清楚,如何會是夢。


    而即便是,也是安穩的寧靜的沒有威脅的夢。有人懼怕夢境,但這樣的一個夢,也是令人心甘情願陷落在其中的。


    ……


    …………


    “砰。”


    在擋下第一拳後,迎麵而來的第二拳狠狠地擊在臉上,廣胤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但沒有還手。


    垂絲海棠受到了驚動,幾片花瓣零零星星地飄落下來,嫣紅的落在泥土裏,很快蒙上了一層灰。


    遠遠地不曾退下的宮人見到這一幕立即麵帶憤慨地欲上前來,卻被廣胤喝退。花園裏再無一個下人。


    他站穩,揩了把嘴邊的血跡,看向對麵紫眸銀發的魔尊。


    魔尊素來冷靜自持,然是人都知道,隻要其情緒發生變化,他眉心那一朵火焰印記便會由紫色變為紫紅色、銀紅色、酡紅色、大紅色,最終會變成什麽樣無人見過,但估計是絕麗張狂的石榴紅。


    此時,那印記已經到達了酡紅的地步,廣胤的眸子裏因映著他那張臉也顯出一點紅色,但仔細看才知道,他雙眸皆已變成極為深沉的暗紅。


    像包藏著兩顆凝固幹涸的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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