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界的天空是灰色的。


    沒有花草,沒有白雲,入目一切皆是漆黑堅硬的石頭,地勢凹凸不平,有壁立千仞的山峰,亦有深不見底如血盆大口的山穀,仿佛隻要從空中摔下便立即將人吞噬。


    論起源頭來,鬼靈本是一家,鬼界與靈界原亦是相通,卻在洪荒初年因修煉一途上的分歧而分為兩支,靈族以天地之靈氣維係生命,鬼族卻自身發生了變異。靈族生來便有肉身,但肉身的壽命並不長,在肉身消逝後,靈族能以魂魄的形態在世間存在上萬年的時間,因此被稱為靈族,而上古時候的鬼族大多是失去了甚至自行放棄肉身墮入鬼道的,修煉的是兇邪一途,如當年的鐵山鬼,被父神打碎了肉身後墮入鬼道,此後為維係生命吸食活人精氣,被世人所唾棄。因此鬼界大都是窮兇極惡之人,其餘五界皆避而遠之。


    她幼時曾對鬼界充滿了好奇,但父神母神皆說鬼界是六界之中至汙穢之地,一直以來都禁止她踏入此處,隻有後來一次閻燼不堪她的糾纏,帶著她在鬼界邊緣繞了一圈,然而那時的她隻是嘴上功夫厲害,若真要進去還是犯了慫,她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地方,僅僅隻是稍稍接近便覺得渾身不舒服,既厭惡又害怕,於是全程抱著閻燼的脖子沒下來過,為此還被弈樵嘲笑了好長一段時間。


    數萬年過去了,這一次隻有她一個人來。鬼界的天空還是那個顏色,空氣還是那般凝滯不通,如同一個巨大的墳墓,凝固的灰塵構成了天頂,空蕩蕩地裝載著無數孤魂野鬼。這一次,害怕是沒有了,可厭惡還是那般鮮明地橫亙在她的眉頭。


    遠方有一座座石頭建造的城池,中央簇擁著王都,卻絲毫看不見人影,濃霧編織出詭秘而危險的氛圍。


    她看著下方空蕩蕩充斥著沉寂死氣的大地,掏出地圖,向著王城外的山澗而去。


    長淵辦事素來穩妥,弈樵管他要了鬼界的地圖,說了是要去朽翁處的,他便詳細地標注了朽翁的住處以及周邊地形,以備不時之需。


    這是一片延綿起伏的山脈,朽翁所居之地乃是一處斷塹,一座高峰從中硬生生裂為兩半,下方濃霧密布深不見底,隱約可見嶙峋凸出的岩石和石縫中難得生長出來的鬆樹。


    天色晦暗,沒有陽光。若非親至此地,她根本不敢相信竟然有人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此時曦和的感覺非常不好。


    她再三確認了地圖上畫的就是這個地方,為了保險起見在周身布下結界,才沿著山壁向下掠去。


    從潮濕的濃霧中穿過,耳邊隱約可聽見岩縫裏的水聲,卻找不到水在何處。鬆樹從山岩中鑽出來,半枯半榮,深青色的針葉在這環境中幾乎成了黑色,枝幹彎曲幹癟張牙舞爪,如黑暗中伸出的骨節分明的鬼手,有枯死幹裂的老皮,漆黑尖銳的指甲。


    山澗深不見底。


    隻見岩壁上崎嶇處隱約出現一間石屋,曦和在距離其數丈之上停下,揮散濃霧,取出夜明珠,溫吞的光沿著濃霧發散開來,隻見那石屋長約三丈,如跗骨之蛆緊貼於山壁。


    屋外有結界,橫向覆蓋了整片山澗,外人難以再往下了。


    她無法察覺下麵是否有人。


    她托著夜明珠四下看了看,餘光瞥見一側山體上似乎刻了幾個字。


    她湊近去看。


    朽翁居處,來者是客。


    分明很溫和的八個字,卻深深刻入石壁,塗上了血紅色的漆,無端地讓人感到陰森詭異。


    她看向下方無形的結界,淡淡揚聲道:“既然來者是客,朽翁又為何閉門不見?”


    山澗中有空曠的迴音。


    須臾的沉默後,下方響起一個聲音:“並非閉門不見,隻是尊神法力高強,這世間恐怕再無結界能攔得住尊神了。”


    唿嘯的風伴著蒼老幹澀的聲音卷起,結界霎時間撤去,濃霧被吹散,露出下方漆黑卻在夜明珠下輪廓分明的石屋。


    石門挪動發出沉重的摩擦聲,石屋一側打開一個黑漆漆的洞,屋內傳來朽翁的聲音:“尊神,請進罷。”


    曦和看了一眼石壁上血紅色張牙舞爪的大字,向下而去。


    屋內一片漆黑,她跨入門檻,就著夜明珠的光,可見一個枯槁的人影坐在角落裏。


    “噗”的一聲,蠟燭驀地照亮室內,是自她進入鬼界以來所見的唯一能給人帶來溫暖的東西。


    山澗中極冷,牆角鋪著厚厚的草席,石台上的一點燭光昏暗地跳躍,年邁的鐵山鬼盤腿“坐”在草席上,寬大的鬥篷下可見身體幹癟如老屍,頭發灰白稀疏,鐵灰色的瞳仁在燭光下幾乎透明,麵容醜陋布滿了傷疤,幾乎沒有一塊好肉。


    朽翁已經沒有肉身,盤膝漂浮與草席之上,不需禁食,也不需安眠,十數萬年來所做的,隻有修煉以維持生命而已。


    她從前聽說過,鬼道修煉用的乃是活人的精魄以補自身元氣,也不知這鐵山鬼究竟吸食了多少人的魂魄,才得以活至今日還依舊風生水起。


    見到她進來,鐵山鬼咧嘴一笑,露出殘缺肮髒的牙齒:“坐。”


    曦和倒是不嫌棄,於他對麵席地而坐。


    石桌上的蠟燭是新的,滾燙的蠟淚順著軀幹流下,至底座很快凝成固體。


    朽翁嘶啞地笑了幾聲,那張臉因表情的變動而顯得扭曲:“老朽早知尊神會來,特地弄了這蠟燭,尊神在那亮堂堂的天界過了幾萬年,怕是不適應鬼界這黑漆漆的日子。”


    話雖如此,曦和卻絲毫未覺得他是好意:“你怎知我會來?”


    “有人不惜以重利相換,求老朽辦了件事,老朽雖然窩在這地底終年不出,卻也想通通外界風聞。既然要辦這麽一件大事,自然要知道來龍去脈。誰知讓老朽釣上了一條大魚。”朽翁的嘴角微咧,看著像是在笑,“尊神,這條大魚,就是你呀。”


    曦和心下雖有疑惑,卻也知這朽翁必然不會將那人的身份告知於她,隻淡淡問道:“那你且說說,我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若是老朽所料不錯,想來尊神為的是那可憐的天族太子罷?”


    曦和冷冷地看著他:“我知朽翁規矩,既然來了便不會吝惜,你且告訴我如何救他,你想要什麽,我即刻奉上。”


    “尊神的身上可處處皆是寶,若是老朽有法子救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尊神的魂魄弄到手。”朽翁鬥篷下的手臂抬起,輕輕一揮,燭火飄散下來,距離她的麵孔極近,朽翁飄過去湊近了一些,像是要借著光看清她的表情,“可惜,魔神的元神哪裏那麽好搞定,那東西隨著天帝一族休養生息十數萬年,早已紮根在他們的血液裏,憑尊神的本事,自然可將其□□,可尊神不就是擔心貿然拔除於那小太子性命有險麽?”他重新飄迴草席上,“連尊神都做不到的事,怎會想到來找區區在下?”


    曦和冷聲道:“你做不到?”言罷便欲起身離開。


    “且慢。”朽翁揚聲道,“尊神未免太性急了,老朽雖無法施以援手,卻並非什麽都不知道。”


    曦和頓住:“你究竟要說什麽。”


    朽翁見她已經失去了耐心,也不再藏著掖著,道:“鬼界與靈界相交之處,有一混沌之地名曰枉死城,其中所居皆是六界中因心有執念難以往生之人。”


    曦和眸光微動。


    “枉死城沒有旁的寶貝,唯獨有一柄安魂傘,可護世間一切魂靈。”


    “如何得之?”


    “枉死城中皆是鬼魂,安魂傘乃是實物,鬼魂無法觸之,若是尊神進去,隻有你一人可得。可是——”朽翁再次湊近,燭光下,臉上的笑意因無數傷疤而顯得猙獰詭譎,“那是一個充滿了執念的地方,等閑可不敢踏入。不過既然是尊神,想必不在話下。”


    曦和看了他一會兒,道:“你要何物來換這個消息?”


    朽翁擺擺手:“老朽並無解題之法,此消息雖有用卻萬分兇險,倘若尊身去了,或許也會丟了性命。你我二人一半一半,不算報酬。”


    “多謝。”曦和抬步離去。


    她行至門口,背後才繼續傳來朽翁的聲音:“世事輪迴,想當年你父君毀去老朽肉身,令我險些灰飛煙滅,老朽得益於安魂傘才活至如今。誰知今日,你竟因安魂傘有求於我,若是你也在那枉死城灰飛煙滅,那老朽此生將再無遺恨。”


    她隻微微停步,沒有留下任何迴應,便騰身離去了。


    漆黑的岩壁與雲霧飛快從身側掠過,她一路沉默著向上而去。


    枉死城,枉死城。


    她聽過這個地方。


    那裏不像鬼域什麽都沒有,那是鬼界與靈界之間六界至混沌之地。有鬼差驅趕著枉死的亡靈成隊地走下懸河,再從河的對岸爬上來,有的鬼會死在河裏,有的則繼續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旅途,直至將來某一天像其他鬼一樣死在河裏。


    那是是徹徹底底的鬼魂的地盤,沒有人能活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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