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高挑的女人看著這笑得討喜的漂亮小少年瞪大了雙眼,慢慢地停了下來,像是見到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他早已習慣別人這樣的注視,從容地眯著眼睛笑:“這位姐姐是在叫我麽?”


    高挑的女人捂著嘴,眼淚已滾滾而下。


    小少年笑道:“莫非我長得這樣嚇人,嚇到姐姐了麽?”


    “不是——不是——”高挑的女人蹲了下來,直視著他的雙眼,像是讀閱著古老的家書一般,她努力刻製的自己的情緒,深深吸了幾口氣,溫和道,“小弟弟,我好像沒有見過你,你是鎮外頭來的吧?”


    小少年點頭笑道:“是的。我隨母親大人一起從外輾轉而來。母親大人說,這個鎮上有手藝最好的人,隻是不巧,今天東家有事撲了個空。”


    高挑女人道又喜又急,轉頭看了看,卻沒看到其他人,急道:“你跟你娘一起來的?那 ——那你娘呢?怎麽隻有你一個人在這裏?”


    小少年眨眨睫毛長長的眼:“母親大人突然有事離開了——姐姐是特意來找我們的麽?”說罷他退後一步,好更全麵地觀察高挑女人,隨即馬上笑了,“姐姐是那繡莊的人——想不到你們繡莊這樣體客為先,特意追客來了,早知道你們這麽快迴來,我們便也不急於要離開了。”


    “是——不是——我是說,我是繡莊的人——你怎麽知道我是繡莊的人?我們之前有見過嗎?”


    小少年道:“姐姐手指修長幹淨,不像是做粗活的人,但食指中指第一關節都有厚繭,指腹又有許多層疊的細小洞眼——厚繭應該是長期戴頂針留下的,而指腹上的應該是針洞。那姐姐一定是長期刺繡的人。今天我們又剛好去過一家繡莊,繡莊剛好又沒有人,但剛好又有一個對門的大叔可以代為傳達。這樣一想,十拿九穩了,姐姐就是那繡莊的人吧。”


    高挑女人心疼地看著孩子,又哭,又笑:“你真聰明。”


    小少年道:“姐姐無須這樣蹲身與我說話,姐姐是長輩,我是後輩,後輩抬頭與長輩對話理所當然——況且此地有泥,當心髒了姐姐的裙擺。”說著他拉扶起高挑女人,退後一步,背著雙笑眯眯地看著她。


    “你真懂事。”高挑女人憐愛道。


    小少年仍舊側著頭笑:“天色晚了,母親大人亦不在,所以姐姐找到我也沒有用。明天申酉之間我們會再拜繡莊,若是午時沒人,我們便會啟程離開這裏。”


    “你母親大人叫什麽名字?”高挑女人咬唇流淚。


    “她叫連城。”


    “連城?怎麽她不姓宋麽?”


    “姓宋?母親大人為何要姓宋?”


    高挑女人的心已冷了一半,連城——不是她要等的人麽?但是,但是這世上已不再會有這樣相似的雙眼,這樣相似的睿智善意的笑容——她堅持道:“你娘去了哪裏?隻要在鎮上,我一定能找到她——你們晚上要在哪裏過夜?鎮上客棧我問過,你們沒有去打尖。”


    “我們自有去處。至於母親大人,她沒有交代去哪裏,姐姐若是真想見到娘親大人,請務必明天申酉之內應門。”


    女人愣愣地看著小小少年,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竟也是如此淡心冷情。


    小少年甜蜜地微笑,握住女人的手:“姐姐,請你一定等待。我們要找的人近在咫尺,但母親大人,需要另一個儀式去完成。她總是這樣,但是也很可愛,不是麽?”


    高挑女人愣了愣,天下哪有孩子,會這樣形容自己的母親。


    小少年再退後幾步,遠遠看去,他的臉雖還帶著稚嫩,但是他有那個男人的線條輪廓,還有那個女人的英姿聰穎。這絕不是巧合。


    “時辰不早了,我得先打掃好住所,否則母親大人迴來又得不高興了。那麽,希望明天再見到姐姐你了。”他優雅地一個俯身,轉頭走了,仍有餘輝的光線下,束在腦後的發髻帶著淡淡的棕色。


    ——————————————————————————————————


    高挑女人失魂落魄地迴來了,那個孩子的眼睛與臉,像烙印一樣烙在了她的心裏,他集兩人之長,竟是這樣可愛又迷人的生靈——再過幾年,他定又是非凡之人。


    他說,他的母親叫連城——


    高挑女人慢慢消逝的淚意又泛至眼眶,她站在門口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她心裏有一個大秘密,這個秘密可能會讓所有人暢然大笑,也可能會讓所有人失望,她不敢去猜,也不敢去想。


    “夏夏。”黑暗中有人叫了一聲,側對院那個蒙眼的男人點起了燈——他是個瞎子,所見全是漆黑,不需要燈,但他悉心地為明眼的人點起了一束光明。燈光照映下的臉溫和文靜,隻是那條黑布顯得悲壯淒涼,“怎麽站在門口不進去?累了吧,進來坐坐。”他笑著拍拍身邊的椅子道。


    她仍舊站在院外道:“海漂哥怎麽還不休息?在等我麽?”


    蒙眼男人道:“你去過舉杯樓問過了麽?那對母子還在麽?”


    “沒有——”高挑女人迴答得太倉促,蒙眼男人轉過頭顯得有點驚訝。她緩了緩語氣掩飾道,“我是說,我還沒來得及去問,給忘了。明天開市他們若是沒來,我再去問個仔細。”


    “哦。”蒙眼男人顯得有些失望。


    “怎麽了?海漂哥怎麽對那對母子這麽上心?”


    “哦,沒有什麽。隻是覺得那孩子年紀雖小,卻特別懂事,那種感覺特別親切,就像見到了你們小時候一般。”


    高挑女人忍不住流下淚來,但她仍舊不願多提關於那孩子的事。他們太相像,近在咫尺,這若不是巧合,便是上蒼的一個狠毒的玩笑。


    “夏夏,你有心事嗎?還是,你知道了?”蒙眼男人認真道。


    高挑女人沒有去拭淚,在蒙眼男人麵前,她所有的情緒都毫無保留,沒有任何秘密,但這次,她要為一場可能是空歡喜的重聚保留一次秘密。


    “知道什麽?”


    “他要迴來了。”蒙眼男人仔細道。


    高挑女人心一緊,差點要叫出聲來:“誰?!”


    蒙眼男人並不對她的過於激動表現意外,柔聲道:“小玉要迴來了。”


    “哦……是嗎?”也許對於普通的日子,這個消息對於她來說,足夠讓她今夜無眠。但此刻,她心裏期盼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歸期。


    蒙眼男人道:“他也有三年未曾迴來看過我們了,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又是另一個模樣了。”


    高挑女人覺得渾身無力,手足冰冷,失落道:“另一個模樣,也隻是見那幾麵,又不是要永遠對著。海漂哥,你早點休息吧,我累了,迴去了。”


    蒙眼男人微笑,他的微笑總讓人感覺心疼:“恩,你也是。”


    高挑女人推門,迴身關門時,看到男人仍站在院中,挺如竹,溫如玉,那股子憂傷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濃,等待著一個沒有歸期的人——她心酸楚至極,再不敢這樣多看一眼,迅速關上了門。


    “怎麽這麽晚才迴來?”一個儒雅的男人掌著燈向她走來。


    “上官哥。”高挑女人飛快低下頭,拭去臉上的淚。


    “你說你去接小念,倒是小念她自己迴來了。繡莊的事情難道比我衙門的事還忙,每次都是你起得最早,迴得最晚。當心身體啊。”儒雅男人道假裝沒有看到她的眼淚,轉身將燭台放在桌上。


    “哦,我半路上想起了點事,小念自己迴來了嗎?飛姐有說什麽嗎?”


    儒雅男人道:“她帶著小念去娘那過夜了,她知道娘喜歡熱鬧,也想跟


    雀兒幾個鬧騰鬧騰。本想叫上你一起,等等你又不迴來,又怕天太晚打擾了他們,就先去了。”


    “上官哥怎麽不一道去?”


    儒雅男人放下手中的燈,坐下來道:“我在等你呀。”


    “等我?有什麽事兒?留個話就成了,不用您特意等我。”高挑女人已經平複了心情,笑笑道。


    儒雅男人拍了拍手邊的椅子示意她坐下:“好久沒跟你好好聊天了,平時想見見你個都難。趁得那娘倆沒在,咱們好了聊一聊。”


    高挑女人坐了下來,笑道:“又取笑我了。你要是想見我,我八百裏外都連夜趕迴來,什麽叫預上時間才能見麵呢。事先說了,若是又像黎雪似的要跟我談婚事,我可就翻臉了。”


    儒雅男人笑容深了:“這可輪不到我操心。對了,燕飛跟你說了吧,他要迴來了。”


    “海漂哥剛跟我說了。”她低下頭磨蹭著鞋頭的泥灰。


    “那明天你會去吧?”


    “去哪?”


    儒雅男人道:“去我家,我娘比我們還先知道這個事,特意提早過來,想叫上認識的人都聚聚,為有夫婦,我大哥大嫂也陪同起來了,他們都特地是為了見一麵阿錯——你有多久沒見過他了?上次他來的時候你好像也沒在。”


    高挑女人摳著指上厚繭道:“見不見都無所謂,反正也那麽多年沒見了,說不定人家都城裏出來的人,都記不得我這個鄉下姑娘了。小時候也沒見我跟他要好過,現在長大了就更沒話好說。”


    儒雅男人在燭前揮了一把手,搖得燭光拽擺,女人才抬起頭看他:“我隻問你去不去,你不用說這麽多來推脫。”


    “明天什麽時候?”


    男人儒雅微笑:“娘喜歡點燈設宴,約是申時左右,正是生意清淡時,應該沒什麽問題吧?”


    “不行!”高挑女人果斷又堅定,語氣重得將燭光差點吹滅。


    儒雅男人微訝,女人道,“申時我約了一個客人要見,答應好人家的,不能反悔。”


    “明知道你又會拿生意的事來推脫,才特意定在了那個時辰。誰知道你又要拿這個來推脫,燕飛知道了,定要收迴你的打理權不可。不能改期麽?”


    高挑女人一臉愴然道:“注定的吧。這次的客人千裏而來,隻逗留一天就走,我想是改不了的。或者等我招唿完了客人,再去也不遲。”


    儒雅男人的眼裏倒映著燭光,無奈又帶著失望:“好吧。”


    高挑女人失神地點了點頭。


    儒雅男人輕聲道:“十一年了,那些事情就算放不下,你也要學會轉迴頭向前看了。”


    “我怎麽了?我很好,很快樂啊。”


    儒雅男人笑:“是嗎?快樂就好。夏夏,你是個堅強的孩子。”


    女人咽了咽眼裏的潮濕,笑道:“我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孩子了。”


    儒雅男人站了起來,那種笑容似乎已經刻到他骨子裏去了,怎樣都揮散不了,他看著院外道:“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坐在屋檻上描花分線的小丫頭,會哭會笑,也特別會照顧別人。你我都懂,燕飛為何一直不肯認你姓燕,認你做妹妹。”


    高挑女人笑道:“我懂。或許少時會覺得飛姐沒有把我當自己人,但真正的親情,不需要這些外來的形式。”


    儒雅男人道:“你知道這並不是我想說的意思。夜了,早些休息吧。”


    說罷留燈在桌,起身走了。


    高挑女人怔怔看著桌上燈火,滿眼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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