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聲自顧自道:“隻因姑姑是我們夜琴風的係長,係長脫出,又做了令夜莊蒙羞的事,才導致我們全係出族,後代也生生世世不能再入族譜,除非……除非是有人在競銜一事中得到莊主之位。夜家規並非公子所說的無情,至少沒有連競銜資格也削去,隻要勤勉,終會有迴族的一天——而今,夜琴風已重歸族譜,這些年琴係也出了些能人,位列夜族第四係……”


    韓三笑揮手叫停,渾然記不得夜聲目盲這一迴事:“小生小生!我記不起來了,你姑姑叫什麽名字來著?!”


    夜聲挑了挑眉,這個名字是夜族一直的禁忌,尤其是淪為外係的夜琴風,更是談之色變,而今這早就外離的公子怎麽想起問這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他細細道:”姑姑離夜莊之前,名叫聖錦。”


    “夜聖錦?夜聖錦……”韓三笑心涼如冰,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憋悶之傷。難怪他一直覺得那件死案仍有蹊蹺,難怪他一直覺得那個一語而過的名字刺耳尖銳……


    聖錦那個賤女人……聖錦那個賤女人不知怎麽追到了這裏,口口聲聲要為當年受辱之事複仇……聖錦——上官博就是這樣稱唿柳村金娘的——


    如果——如果金娘真的是多年前脫出夜家的琴風係長,那麽一切就更合理了,所以秦正才忌憚她,寧願相困也不願與她正麵衝突,所以趙逆提到自己殺死金娘裏,眼裏才流露出那種悔意,因為他已與夜莊結下了血刃之仇……所以那日,他耳邊傳來如此劇烈尖銳的疼痛,昏倒在巷邊被宋令箭帶迴……趙逆偷襲了她,但她並沒有束手就擒,她試著反擊,但不知為什麽失手了,連半點反抗過的痕跡都沒有……


    一切合理了,那結果也明了了——金娘,是夜聖錦——


    夜聲並看不見韓三笑驟變的臉色,隻是感覺到他氣息急促,內息混亂,奇怪道:“公子為何突然提起姑姑?公子為何如此擔憂悲傷?”雖然他看不見,卻明了得比眼明之人都要深刻。


    韓三笑咽了口氣,怔怔道:“你姑姑當年為什麽會脫出夜家?”


    夜聲黯然,似乎並不想提。


    “這事情除了老頭老太以外,我想最清楚的應該是你了。你是係出琴風,淪為棄族又得而複返,一定對當年的事情查得非常仔細。”


    夜聲歎了口氣道:“姑姑是琴風族中造諧最高的人,天資極高,據說她無琴卻有弦,早已人琴合一,但她是如何做到,誰也沒有見過。當年原本她可以將夜琴風推到最頂峰,卻在年盛裏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她還為了這個男人與夫人大打出手,琴風之碑亦是在那場打鬥中被毀,她還不知悔改,定要糾纏那個男人,最後被老爺驅逐出族,自此琴風也因此淪為棄族。”


    韓三笑拄起下巴,認真地問出從來沒有人問過的問題:“什麽才叫,不該愛的人?有具體的定義嗎?”


    盡管是個很沉重的話題,夜聲還是被韓三笑弄得忍不住微笑:“定義倒是沒有。隻是當年的那個男人已經娶妻有子,對姑姑亦沒有傾慕之心,隻是姑姑一廂情願而已。那男人看在夫人麵上一忍再忍,但夫人卻忍不住先跟姑姑打了起來。”


    “怎麽老太婆也摻和到別人的情事中來了?”


    夜聲抿嘴笑道:“姑姑愛上的那個男人是夫人自小青梅竹馬的好友,就算是夫人成親有夫有子,他們還是不避男女之嫌,經常會有來往。就是因為那男人時而來莊中與夫人小聚,姑姑才日漸情根深種。”


    “那喜歡一個人,有錯麽?”韓三笑公道地問。


    “是沒錯,但姑姑已無了分寸,不知自節,不罷不休,糾纏不清,惹得那男人也家無寧日。終於先將夫人惹怒了。為此老爺還氣了夫人很多天,說她為了別的男人跟自家人大打出手,其實也隻不過是心裏不是滋味,吃醋而已。”


    雖然那段過去帶著一個女人命運的哀傷,提起來卻怎麽都有點喧賓奪主的意思,那年夜莊天翻地覆,數十年的琴風之碑瞬間被兩個女人的戰火傷及轟倒,琴風之主與夜莊夫人皆是音中好手,夜莊數百裏都糾纏著兩股比鬥的韻律,在普通人耳中,那隻是過於激昂的妙音,而懂點內家心法的人都被傷及內氣,七竅流血。夜莊主人終於也不能袖手旁觀,容忍自己這驕縱的妹妹與愛妻如此纏鬥,威脅著說再不知廉恥糾纏有婦之夫就要逐她出門,於是這任性的琴主,無法答應不再糾纏,寧願甘心被逐,從此便不用再受管束,盡情追擾心上愛人。


    韓三笑還真有了點印象,他開始有記憶的那幾年,莊裏零零散散地會出現一個男人,每次這個男人出現,老頭子的臉都臭臭的,將他帶得遠遠的,生怕自己老婆孩子被人拐跑。那個男人長得很高,好像永遠都看不到他的臉長什麽樣。現在想也許並是不個男人很高,而是因為那個男人從來都不會蹲下,即使是麵對一院子的小孩子,也是那樣竹般卓然地站著。後來突然有一年,那個男人就再也沒有出現過。老太婆有陣子總是鬱鬱寡歡,老太子無奈幫她追查過男人的消息,但深如夜莊,都追查不到那男人的去向。


    好神秘的男人。韓三笑由衷感歎。


    “你後來有找過係主嗎?”


    “沒有……我現在的身份有很多的顧忌,不能像從前那樣隨心所欲了。況且——”


    “況且琴主是你們係的罪人,你不敢挑著梁子跟一係擁護你的人為忤。”


    夜聲笑道:“知我者,唯有公子。”


    韓三笑卻想著那個離族的表姑姑,夜聖錦,夜琴風的係主,能成為一係之主的年輕女人,多麽德才備出——他用力迴想著那張執著的臉,浮出來的卻是她死時淒涼孤獨的臉,生命之光在她眼中嘎然而止,卻有著一股凝重升華的美麗。


    “公子怎麽了?”夜聲那對如水的眼睛望了過來,似乎能看到韓三笑臉上的悲傷,“為什麽這番對姑姑的往事這麽有興趣?莫非你有了姑姑的消息?”


    韓三笑搖了搖頭,這下他想來夜聲看不到,補了一句:“沒什麽。隻是說起來了,有點好奇而已。你還記不記得琴主的容貌?”


    夜聲點了點頭:“這個我倒是比公子記得,姑姑皮膚很白,卻不是病態的白,長輩們都說她自然便帶著一股貴人的福態,尤其是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即使不是傾國傾城,也算是佳人多姿。如果她不是一心追逐燈火,這世上願意執起伊人之手的人,定是數不勝數。”


    韓三笑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夜聲卻還在說:“說到這裏就記起來了,姑姑每次洗頭便要洗上大半個時辰,她總是彎著腰不停地打濕著長長的頭發,她喜歡在水裏放些桂花,滿院子都是濃濃淡淡的桂花香,我們這些孩子都喜歡坐在旁邊看她洗頭,而她表麵上是要趕我們出院,卻從來也不會跟我們較真……”


    佳人無蹤,再提何必?那股芬芳的桂花香在年月裏慢慢陳舊,卻在每年入秋的桂樹下,讓人想起當年那個執迷不悔的女子。韓三笑的眼眶濕熱,他不知道為何自己會有了這麽多複雜的情感,又是一個多情的女子,在歲月的流失中香消玉殞。她生前最想見的,到底是哪個男人?


    “公子為何突然悲傷?”夜聲雙目失明,心鏡更明。


    韓三笑看著夜聲淡然的微笑,心中酸澀更重,竟無言以對。


    夜聲溫道:“若是為了姑姑的舊事,公子不要太過擔擾。姑姑本是個多情的人,也許她覺得累了,求之不得,執著太苦,就愛上了其他男子,說不定現在桃花源深處安譜眷曲呢。”


    雖然夜聲看不見,韓三笑還是撇開了頭,眼中已有熱淚暈開。那就這樣吧,至少在人們的想像中,這個執著的女人能擁有宿棲與共的美滿,也許在他們的心目中,執著追求,就應該


    能換來這樣的幸福。


    “公子——”夜聲喃喃地叫了一聲,目盲心銳,若是眼明,就見不著韓三笑撇開臉時的眼淚,若是眼盲,卻能聽見淚水劃落的聲音。公子為何如此悲傷?公子為何問起失蹤多年的琴主?公子是否知曉故人去向?——但是他什麽都不問,他相信,有時候什麽都不知道,反而比什麽都知道來得幸福。


    “你這次特意來找我,不是單單要給我送個鹽水雞腿吧?”韓三笑歎口氣道。


    夜聲道:“夫人擔心你的手。千珠萬弦早勝過當年力量,你冷生生接下夫人院中設防,隻為偷走幼獒,到底是為什麽?”


    韓三笑看了看自己的手,千珠萬弦的痕跡已經淡了,什麽時候談的他也沒注意,剛迴來的時候燕飛倒是盯著問過好幾次,後來連自己都沒放在心上了。


    “沒什麽,為了還個人情而已。”


    夜聲不太明白:“什麽人情,值得你迴到逃離十幾年的家?值得你願受千弦萬珠也不願驚動我們?”


    韓三笑換言道:“我說錯了,是還債,不是還人情。我最不喜歡背債,你懂的。”


    夜聲苦笑,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道,“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來,夫人的繡花枕頭就是那個男人送的。之前隻有繡花,沒有枕頭,所以每年春季,男人都會帶著還不是枕頭的枕頭來與繡花配種,生出的幼獒都歸夫人。那年春季男人沒有再出現,隻有枕頭跑進了夜家門,從此再沒有離去,男人也沒有再出現。”


    老太婆的獒犬是那個神秘的男人送的?六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宋令箭,她的身邊跟著一隻幾乎與枕頭一樣的獒犬,一樣的身形,一樣的眼睛,一樣的冷傲的氣勢——這是巧合?還是?


    “公子離家十三年,可有想過迴來?”


    “沒有。一點都沒有。”


    夜聲一陣失落:“公子也從不想起我們這些少時的玩伴麽?”


    韓三笑道:“你老跟我說這些幹什麽?怎麽?想讓我想起舊時光,重返夜家麽?”


    “恩。”夜聲小聲道。


    “這是你的想法,還是他們的想法?”韓三笑突然咄咄逼人。


    夜聲眼中沒有神采,根本解讀不出任何情緒,但雙掌卻輕曲成拳。但韓三笑卻笑了:“你放心吧,我不會再迴夜莊了。”


    夜聲一怔。


    “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若迴去,就會打破那種平衡,我也無法再去習慣那種永無止境的追逐,和不想麵對的一切變遷——平淡的生活早就將我的一切都消磨光了,爭奪的銳心,鑽研的勤苦,等等,等等。”


    夜聲靜淡定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驚慌,他垂下了頭。韓三笑的確太了解他了,了解到連他內心深處自己都無法麵對的私心都知曉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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