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博動怒,怒力摧動了趙逆體中的木針亂走,趙逆吐了幾口血,但神情依舊很淡,像是這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


    “我以為你上官博會與眾不同,傲視天下一切寶物,其實你也一樣!覬覦寶物多年,到了關鍵時刻,一樣也會不惜一切地偷摸拐騙,燕莊已經空了,你來之後就空了,寶物現在在你手上。”趙逆鄙夷地笑了,他似乎一直在等這個時刻,能恥笑這個不可一世的人,令他無可反駁。


    上官博狠瞪著他片刻,不怒反笑了,然後,他用他那種特有的好聽的聲音溫和道:“夠了。趙侍,你所做的一切,無非隻是想要證明自己比我強而已。但是誰看得見?誰又會承認呢?”


    趙逆一顫,滿眼血水地瞪著上官博。


    “二十六年了,你的恨意還不夠清楚麽?沒想到我們七人情誼,竟然獨毀在了趙明珠這個女人手中。她果真慧眼不凡,相中了這麽一個不起眼的你,來瓦解我們七人固若金湯的結誼。”


    一說起趙明珠,趙逆馬上變了,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好與上官博平視而對,沾滿鮮血的雙手無力地握成半個拳,卻再沒力氣握緊了。


    “死者已矣,趙明珠也曾是上官族中一人,本也不該在她身後說些什麽話。不過,前幾天我已將上官明珠從族譜中除了名份,自此以後,趙明珠再也不是我上官家族中人,我也便不用擔著上官家族的什麽臉麵,對此人所為遮瑕豎碑。”


    “為什麽?!”趙逆徒地拔高了聲音。


    “為什麽?這個女人本來就是我朝的一個威脅,殘殺趙姓子嗣,差點令我朝成為牝雞司晨的笑話!而後又令我們上官家無寧日,挑撥離間,謀害上官子嗣——”


    “不管她嫁入上官府前做過什麽,那些長兄也承諾不再追究——但她嫁給你後,一心一意隻想做個好妻子,為你續及香火——”


    “好妻子?!——好一個好妻子,既然她想做個好妻子,就應該呆在家裏生火做飯!你見過哪個好妻子黨羽不死?見過哪個好妻子不拆手段地滅人家一門的?”上官博怒極反笑。


    “她背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趙逆怒道,“她了讓你們上官一族在亂世中能保清廉,為你們做了多少陰暗的格殺之事?!否則你真的以為你上官一族亂世飄搖中還能明哲保身,不怕樹大招風麽?那時即使她已經將大部分權力削送給了長兄,但仍舊那麽努力地任用自己僅存的力量為你排除朝中奸逆,保你上官一係名垂朝堂——”


    “先輩自入以儒孝協容為臣道,何時竟成了斬殺異已屠手鮮血的酷吏了?難道我們上官家的基業,還要一個女人來穩固不成?如此心狠手辣,何為人婦?何為人母?幸而她早死,不然井必會惹其劣性,成了乖張陰戾之輩,多為上官門匾抹片烏黑!”


    趙逆臉上一片青白,喃喃道:“縱使她有千般不是,不為你所容,但她對你,始終是一心一意,從未變過……”


    上官博冷漠道:“誰稀罕她的一心一意至死不渝?我這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被這個女人纏上!她活著的時候纏得緊,死了也陰魂不散,作惡後人!”


    “我不稀罕,我一點也不稀罕。”


    趙逆憤怒地瞪著上官博,那種憤怒如此深重,看著都覺得心中生痛。他一直都表現得很淡然,但始終還是憤怒了——為了一個死去的女人,一個令人驚歎又令人害怕的女人。


    上官博緩了緩語氣,畢竟人死如燈滅,也沒有必要再去譴責什麽:“趙明珠死了,那便是死了,人死如燈滅,一切隨風。你卻一直在延續她的生命,讓人時刻不能忘記她,不能忘記她的可厭之處!……趙侍啊,這天下女子千千萬萬,德才兼備、美豔如芳者更是千城萬池,任爾挑選,你何苦隻陷其中不能自拔?你喜歡她哪裏?”


    趙逆慘笑道:“世上德才兼備、美豔如芳的女人太多,卻再也沒有長公主這樣的女人,你們看到的隻是她展現出來的,卻從來沒有人願意真正去明白她……”


    上官博翻了個白眼:“我可真沒那心思去明白她。”


    趙逆輕聲道:“我猶記得當年,長公主歡喜地跑來問我關於你的事情時臉上的表情,她很少笑得那樣真實,那樣誇張,盡管大家都暗地裏說她長得不好看,笑起來更是難看,但我卻覺得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隻是她所歡喜的一切,都是因為你——深宮謀算,步步驚心,她哪有一刻是舒展眉頭的,就算她歡喜展顏不是為我,我也願看到她開顏一笑……”


    上官博隻是皺眉看著趙逆那深情迴望的樣子,看著這個自己向來輕視的男人,如數家珍般迴憶著自己最討厭的女人,也不知心中是什麽感受。


    “當年我隻是長兄安插在長明宮的一個探子,誰都知道長公主多疑敏銳,我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取得她的信任。長兄無心戀位,隻要長公主不將槍頭對準他,我們就一直相安無事——”


    “朝政宮圍之事,從來沒有退讓就可以明哲保身的。那時我們就跟趙和說過,要麽鬥,要麽隱,休想黑白不分地夾在中間做逍遙王,他放不下的東西太多,才將自己卷入這場戰爭中去!”上官博冷道。


    趙逆笑了:“你以為長公主會真的無聊到對付這麽一個沒有野心的王儲麽——她調轉槍頭對付趙和,完全是因為你!”


    上官博一愣:“我?”


    “因為你!她得了兩宮太後的賜婚應允,卻被你爹上官機一句駁迴,誰都知道你上官博是上官機的寶貝兒子,他怎麽會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在朝中樹滿政敵的女人為妻?況且以他對你的了解,他當然知道你不可能會答應這門婚事,還有可能惹怒你而傷害到你們的父子感情——”


    “上官機他——他反對過?”上官博奇怪道。


    “長公主自知得不到你爹的支持,更知道你的脾氣,所以她想到了利用趙和,來達成你們的婚約!”


    “趙和?他隻是個庶出王儲,連提名繼位的資格都沒有,他有什麽權力?”上官博一皺眉。


    “他當然沒有,但他與你是八拜之交,情同手足,你性格高傲不羈,卻還是能聽進去他的話——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了解你的一切,你的弱點,你的軟肋,甚至是你的行蹤去向。”趙逆的眼中幽光始現,有種看著敵手淪陷的驕傲。


    “趙和他,不可能會出賣我,他向來不齒趙明珠所為,怎會受她擺布?”上官博奇怪道。


    “你還記不記得,當年藍田突然負氣離宮的事?”趙逆得意道。


    “記得。”上官博冷冷道。


    “藍田向來不會正麵與長公主起衝突,她突然不顧一切負氣離宮,下了長公主的麵子,你不覺得奇怪麽?”


    上官博道:“藍田性格剛烈,趙明珠妒忌她容貌,起衝突是遲早的事情。”


    “當年長公主說服兩宮太後,要將藍田嫁於外邦番王和親。藍田向來任性,又有江湖兒女的脾性,負氣離宮是長公主意料中的事。她就是要她離宮,這樣就可以冠以公主私自出宮,長禁寧凡宮的罪名——這隻是長公主送給趙和的一個警鍾,先是藍田,再後來就輪到暖玉。誰都知道趙和無謂一切,卻獨疼愛這兩位胞妹,藍田逃宮之事已成事實,她又是後宮中的人,一切都是長公主說了算。”


    “難怪當年趙和對藍田出宮一事並不著急,多次獨自進宮說是要找兩宮太後求請,原來他早就知道藍田藏身在哪,進宮不是找兩宮太後,而是找趙明珠去了!”上官博開始生氣。


    “兩宮太後隻是趙明珠掌權後宮的幌子而已,趙明珠隻是想讓趙和知道,她隻是動動嘴的功夫,就能輕易治罪任何人。她開出的條件也並不過份,


    隻是希望趙和在必要的時候能透露一些關於你的信息,不動聲色地推她一把,拉你一下而已。也許當時趙和的確救妹心切,也沒有想太多關於你的利害得失,趙明珠隻是想要嫁給你,你又不會損失什麽,於是他就——”


    “趙和這個王八蛋!他就同意了?!”上官博大罵。


    趙逆搖了搖頭:“當時沒有。趙和說要考慮考慮,但趙明珠卻沒有時間了,自她收到探子來報的消息後,一直憂心忡忡——她知道了一些不利於自己的消息,當時你為了與上官機賭氣,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去,長公主費了很多心思才重新連上你的行蹤,但傳來的卻是不怎麽好的消息。我記得,在她收到消息後的第四天,她一個人坐在卷堂中睡著了,她很少那樣敞著卷集就睡著的,我剛想看看她在為什麽事情如此心憂,她就轉醒了——但那時她已對我沒了戒心,以為我在為她添燈,竟有些感動,她問了我一個問題——也許就是我的那句迴答,堅定了她的決心,也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問你什麽了?”


    “她問我,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隻為博褒姒一笑,是愚是癡?”趙逆深深地吸了口氣,兩行血淚從他充血的眼裏劃出來,也許是流出了血淚,那對血色混沌的雙眼居然變得清澈,隻是那張血淚劃過的臉極為頹敗,“我未及思索就迴答她說,周幽王愛美人不愛江山,於他自然是癡。而對心宿朝綱的政者來說,為一女子毀盡王者金令,自然是愚不可耐。但是愚是癡,誰又能真的說得清呢?”


    上官博垂下眼,臉上閃出了悲憫,但他絕不是憐明珠,而是憐了另一個為美人而放棄江山的人。


    “長公主聽了我的話後並未再說什麽,她隻是靜靜看著夜空,但我的確看見她眼中流出來的淚。她知道了自己將要麵對的一切,也知道了自己用一切交換得來的會是什麽……第二天她就重新召見了趙和,應允了他一個誰都無法抗拒的條件,一個上官博,換一個趙氏江山的朝主之位。”


    上官博驀地瞪大了眼:“這醜女人,有什麽資格發這種話,她真的以為趙姓江山是她的,她一句話就可以讓誰成為朝主麽?!”


    “當年趙姓王儲本來就零落不多,要是長公主不再霸權,不對抗即是輔助。趙和並不是傻子,白送到嘴邊的好東西,怎麽可能不吃還吐出來?!”


    上官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眼裏能放刀劍般地瞪著宗柏:“你——你這條狗!”


    宗柏頹然閉上了雙眼。


    趙逆放聲大笑:“上官博,枉你不可一世,你是趙和奪位的第一個犧牲品,因為長公主看上了你,才退位讓賢!若是沒有你上官博,現在這個趙姓江山,還不知道在誰的手中!”


    “閉嘴!”上官博怒道。


    “她為你放棄了權力,放棄了一切可能,心甘情願地嫁給了你!即使你冷臉相待,對她行同陌路,她仍然甘之如飴,為你擺平政路上的一切,讓你成為一個人人讚頌的好官!但你是怎麽對她的,你那麽快就娶了另一個女人,還扶成了平妻與堂堂趙朝長公主趙明珠平起平坐!你知道她是如何心痛!”


    “我管她去死!難怪當年趙和對她總是手下留情,原來是還是利用她給自己鋪路!我上官博竟成了兩個姓趙的布偶!”


    “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自她懷了你的骨肉後,她已經決心要遠離權政,做個平凡普通的妻子娘親,好好地帶大孩子——但她這麽早就死了,連自己的孩子都未能多見一眼……她不該這麽命薄,不該的啊……”


    “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是她自己招了雲清這條白眼兒狼,這叫什麽,叫窩裏反!實話說了吧,當時她生下上官井,本來我也這孩子也不想要,要不是這該死的叛徒苦求我,說這好歹也是上官府的血脈,我早就一把掐死那個醜孩子了!”上官博冷如鐵地瞪著宗柏道。


    “上官博!”趙逆狠狠地瞪著上官博,充血的眼睛變得通紅,咬牙猙獰,“你太狠心了,太無情了!你永遠都這麽自私,從自己的視角評判別人的一切!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了!從來沒有人為她說過什麽,在你們的心裏,她一直是個不擇手段的心狠手辣的女人!不值得——太不值得了啊!我很早就問過長公主,這樣值得嗎?值得嗎?!她說值得,她就那樣堅決地披上了嫁衣,走進了這個墳墓……她願意為你竭盡全力去做任何事情,我同樣也願意這樣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的目光永遠都隻是向著你,從來也不願意低頭看我一眼……”


    趙逆用力地仰著頭,血淚就順著他的眼角落到耳朵裏,這張被血淚流過的縱橫模糊的臉無力地仰望著蒼天,好像趙明珠就在這高高的蒼穹之上俯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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