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錯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迷茫地看著拐角處投來的閃動的燭光。他從懷裏拿出一個殘破的信封,從裏麵抽出幾張殘舊的信紙,烏黑的,泛黃的,淡黃的,折折疊疊無數次的信紙,信紙裏麵還包了一樣東西,昏暗中他先細細地重又看了這封被看過數千次的信,然後小心翼翼地折好,拿起信紙包裹著的東西,迷茫地看著。


    依稀還可以看出這是一隻枯萎的竹蝴蝶,很長的須角,須角上麵細致地串著珠子,眼間還嵌了一顆,不平均。也許時光再倒迴多少年,這蝴蝶一定新鮮青嫩,如從竹裏應孕而生。但時間摧毀了一切。如今它蔫蔫無力,枯黃鬆散。


    燭光折射著須角上黯淡的珠光,那個深秋的黃昏——


    “你去哪了?”男孩靜如朽木地坐在路邊,看到遠遠而來的男人仰頭冷冷道。


    男人眼中原本微弱的興奮的光芒淡去了,男孩好像想到了什麽,沉默的雙眼閃出悲傷、憤恨:“娘一直找你,你 仍舊這樣。今天是娘的生辰,難道你就不能停一停麽?”


    男人臉上突然彌漫出無法言會的痛楚,男孩咬著牙,冷漠地瞪著自己的父親——他擁有一張與父親極為相似的臉,棱角分明,若是笑笑,一定可愛極了。隻是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怎樣開懷地笑過。


    他低頭從懷裏拿出一隻竹編的蝴蝶,塞在男人的手裏:“拿去送給娘。”說罷轉身走了。


    竹蝴蝶在掌間輕輕地顫動著,薄而精致的肢膀,漂亮極了,好像隨時會翩翩起舞,長長的觸須上左右各串著五顆亮晶晶的珠子,蝴蝶眼間還嵌著一顆——十一顆珠子。


    男人來迴撫摸著珠子,堅毅的臉上,一行眼淚劃過歲月的臉龐。


    “小玉。”


    男孩攏著膝頭,側過頭輕輕應了一聲“娘”。身形削瘦的女子坐了下來,她的笑容總是這樣溫暖,小心放下籃子,啟出一碗冒著熱氣的麵,“小玉平常不是最愛吃娘的薑麵麽,怎麽今天才吃了幾口就不吃了?”


    叫小玉的男孩子忙接過燙熱的麵,懂事又乖巧:“因為娘煮的太好吃,怕吃完了就沒有了。”


    女子笑了,就連那歲月無情的笑紋都好像是在跳舞:“傻小玉,你若是喜歡吃,娘就天天做給你吃,直到把你吃膩為止。這碗你要吃光哦,吃飽了才能長身體嘛。”她用力地拍了拍小玉的頭,仿佛在提示著他羸弱的個子。


    小玉看著麵:“不會的,娘做的麵,我一輩子都吃不膩。”


    女子笑了:“瞎說,哪有一輩子都不膩的東西。就算是再喜歡的東西,看著看著啊,也就不稀罕了——你呀,瞧你,慢慢吃,慢慢吃,別咽著了,燙不燙?吹吹再吃,當心燙著。”


    小玉一口一口吃著,倔強的淚水卻止不住流了下來。


    女子怔了怔,再也強撐不起偽裝的快樂,無奈歎氣道:“真是個傻孩子……”


    小玉無聲地垂著淚,雖然他總是表現得很堅強,但是在娘的溫柔麵前,這種堅強就像一麵過於易碎的鏡子,不堪一擊。


    女子溫弱道:“小玉,你別恨爹,好嗎?你爹他,很辛苦的。”


    小玉別開頭甩開母親的手,女子無奈地將手收了迴來:“小玉,你總說自己是個男子漢,這可不是男子漢的表現呢。男子漢,要心胸寬闊。”


    小玉挺著堅硬的背,好像要頂起世間一切難以得到原諒的執著,他一直忍著,忍著自己的憤怒去看待母親的於善良。


    女子用手輕輕圍住瘦弱的小玉,溫聲道:“其實你爹是很關心我們的,他知道今天是娘的生日,特意一大早就外出,給娘伐削了最新鮮的竹片兒,編了好大好漂亮的一隻竹蝴蝶呢,你瞧——”她修長卻輕繭遍布的手手輕輕托著竹蝴蝶,竹蝴蝶輕輕在手掌間飛舞著,“十一年了,他一直都沒有忘記,你看,多漂亮。娘好喜歡哦——”她一臉幸福的笑,似乎所說的幸福都是真實的。


    小玉一把推開了她的手,他一點都不想看到這隻蝴蝶:“是麽?一隻蝴蝶,娘是不是就很開心,很幸福了?”


    女子怔了怔,盯著蝴蝶迷茫了雙眼。


    “他那樣對你,你卻總是要偏幫著他說好話?你越是幫他說好話,我便越是討厭他。娘——”


    “小玉,別說了,別說了。是我們奪了她們的天倫,不屬於我們的東西占得太多,始終還是要還給人家的——就當我們是在讓著她們,好嗎?”


    小玉猛地站起來,咬牙道:“既然不屬於我們,我們為什麽還要占著?難道沒有了他我們就不能活下去嗎?!既然他的心不在我們身上,為什麽我們還要忍氣吞聲?娘——”


    女子的眼間有了淚,小玉不敢再說下去了,他對一切都無所畏懼,他卻怕極了娘的眼淚,他壓輕了聲音,憐惜地看著母親:“娘,你為什麽總是這樣軟弱,這樣不斷地退讓,一直的忍耐?其實娘可以過得更好的。”


    女子收起了蝴蝶,優雅地看著遠方的夕陽:“小玉,娘過得很好,很幸福的。”


    “娘,我們離開這裏,就我們兩個人,好嗎?我會好好孝順娘,讓娘過上比這好百倍千倍的生活!”


    女子搖了搖頭,她什麽也不說,卻比說什麽都堅決。他早就知道了答案,但他仍舊要問,這個問題纏繞了他無數個夜晚:“為什麽?娘?為什麽你非要這樣?是不是真的沒有他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女子咬唇,顫抖著閉上了眼,兩行眼淚流下,終於說出了積蓄了十年孤獨的四個字,那成為了她一生默默無言的悲劇的四個字:“——娘舍不得。”


    “舍不得?可是他舍不得的卻不是我們,是不是如果你沒有那麽柔弱,他就可以完全不顧我們地轉身走掉?!娘,娘啊,你值得嗎?!”


    女子好像被刺破了最後的偽裝,無言將手捂在了軟弱的臉上。


    小玉一把抓過竹蝴蝶丟向遠處:“假的!都是假的!我恨他,我恨你,我恨你們所有的人!”


    天地間渺小地站著這樣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要用自己的恨來為愛複仇。


    “小玉,不要,不要恨……”


    “為什麽不要恨?難道我連恨的資格也沒有嗎?娘,我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為什麽我們要不斷地去寬容去寬容去寬容,但卻從來沒有人去在乎過!!!”眼淚甩過一道弧度,像刀一樣割著娘的心。


    “小玉,隻有寬容才能解脫。娘最不願意的,就是看到小玉的心中被恨意包圍而看不到美好。娘希望小玉快快樂樂的,沒有恨,像海一樣有博大的胸懷。”


    “快樂?我不覺得快樂!一點也不!娘,你快樂嗎?快樂是什麽滋味我早忘了!”


    “小玉,小玉——”


    小玉後退了幾步,轉身飛快地跑了,他那麽放肆那麽任性地奔跑著,眼淚隨風灑在身後,留下身後肝腸寸斷的母親。他跑得並不遠,因為他擔心體弱的娘,他站在一棵樹後,靜靜看著夕陽盡頭的母親,她優雅緩慢地站起身,衣裙輕揚地慢走幾步,彎身撿起了丟在地上的竹蝴蝶,恆久恆久地看著,竹蝴蝶上的珠子折射著餘輝,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她好遠,好遠。


    ——————————————


    他將敗黃的竹蝴蝶放在心上,酸澀地閉上了眼睛,那個畫麵一直刻在他的心裏,像一個永恆的詛咒。


    而這時,折射燈光的拐角處,一個黑影卻越來越遠。燕錯睜開了眼,靜靜等著那個將要從影陰中走脫出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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