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古、傅、朱三人瞧得分明,忙作深揖,齊唿:“陛下!”


    來人正是當今大理國永嘉皇帝,段譽。當年瀾滄江畔草海木屋一戰,段正淳死於慕容複手中,保定帝遜位出家,立段譽為大理國君。此人天性仁厚,通文向佛,既勤政愛民,又廣開言路,加之殿前文武兩班人才濟濟,自繼位十八年來,將這天南小國治得是升平興泰,萬民樂業,乃至“夜不閉戶、路不拾遺”。膝下二位皇子,長的便是那金冠絳袍的,喚作段熙晟,次子便是段熙晏,兩人同胞兄弟,性情卻是大異,——哥哥生性溫潤祥和,飽覽經史,最愛文政之事;弟弟外麵瞧著文秀清雅,內裏卻是狷介孤傲之性,又是自幼習武。段譽原意不喜武學一道,嫌其暴戾,然而段熙晏執意好此,——他本是個脾性最隨和的人,況且自己反是一身絕世武功,倒不好強禁勒掯了,隻好隨了兒子去。即令他自己,雖然平日裏也不刻意習練,然而見放著那一身震古爍今的深厚內功,自然隨著年月日深,已臻爐火純青之境。


    且說今夜,他的寢宮原在大內深處正北,相距甚遠,故而並未知覺東宮一帶喧鬧,況且那些侍衛惶恐不及、哪敢還去貿然驚動聖駕?及待聞得朱丹臣所遣人來奏,說是宮中來了一男一女兩名刺客,大鬧華翰閣,二殿下執意獨自與其比鬥,恐有意外,請聖駕移步。段譽聞奏驚詫,自忖並無失政、也無私仇,絕無被刺的道理,而兩名皇子更是少出宮門,況也不是為非作歹的孩子,哪裏就惹出刺客來了?一麵疑心,一麵急忙趕來。甫到華翰閣後門外,就聽得裏麵驚唿“殿下快走”,心懸愛子,遂施展淩波微步,隨駕的侍衛隻覺眼前一花,聖上就已閃進殿中。正瞧見林無憂趕段熙晟、情勢正危,當下意動丹田,天下無雙的“六脈神劍”應手射出。


    那“六脈神劍”的勁氣與“降龍十八掌”的掌風撞得一聲巨響,眾人從後忙看時,隻見林無憂已退開數步,左掌在身前立著,右掌卻是按在胸前,背影顫動,顯然吃虧不小。瞧見陛下一舉成功,將這先前如入無人之境的刺客擊傷,登時群情激昂,山唿“萬歲”。有琴雯霏在那邊也瞥見林無憂受挫,但她離得遠,又要應付圍攻,並不知道其中底細,隻道是中了暗器,忙焦急喊道:“小叫化!你怎麽樣了?有沒有中毒?”


    卻說段譽驟然現身,林無憂原不曾防備,況且這“六脈神劍”是他前所未見的奇技,倉猝中出掌應對,卻沒料到一件:那無形劍氣乃是凝聚集束,分幾道散射而來;他雖以一招“龍戰於野” 散布身前抵禦,——可那罡勁掌風固然籠罩在前,卻不免如著鎧甲以防亂箭,總有薄弱罅隙處。故而,那幾道劍氣雖大半受阻,卻有一股隻被稍緩,徑直透圍而入,正中林無憂胸口。瞬時林無憂隻覺髒腑一震,如遭雷擊,真氣煩惡紊亂,百骸酸麻,一時腳下發虛,不自覺便向後趔趄著退了幾步。勉強站定身子後,深吸一氣,卻覺胸腹間氣息鬱結,疾衝不透,略一慌亂,卻以真氣繞行奇經八脈,運在右掌中,從外度入,化解損傷。眾侍衛瞧出便宜,齊聲發喊,趕上來便要圍攻。


    段譽情急下出手,當時便已後悔:他此時早不比當年,深知自己六脈神劍的威力,隻道這一下,此人必亡,心中還自悔道:“這少年雖來勢洶洶追趕晟兒,我也不該重手至此,實在罪孽……”卻不料這少年隻幌得幾幌,居然站住。又見眾侍衛欲上,忙喝道:“休要再動手傷他,我有話要問。”眾侍衛縱然心懷憤恨,卻不敢違旨,隻得收勢散開,自後將林無憂圍著。古、傅兩人從旁過去,侍立在側,朱丹臣也與段熙晏走了過去,並那大殿下段熙晟,都一並環立。段譽遠遠瞧見那邊還有一名女子兀自陷在陣中,又道:“都住手退開罷。”褚千波立時帶著那二三十人退在兩旁,有琴雯霏早已汗透青衫、將近力竭,見放開她,遂長出一氣,持著劍朝林無憂奔來,這邊眾侍衛奉了聖旨,不好阻攔,便讓她越眾過來。褚千波遂也從旁走去殿後屏風前,見禮後列在段譽身後。


    有琴雯霏奔來並肩站著,橫劍護住林無憂身前,左手將他腰身一攙,覺出他身上透出熱浪,並微微發顫,唬得驚道:“小叫化,你這是怎麽了?你……”隻道他是中了甚麽古怪暗器的毒,心裏又慌又急,再左右看看都是虎視眈眈的敵人,心中一股酸楚湧上,登時美目一瞬,不由滴下淚來,哽咽著道:“都是我害了你……你,你別死啊,小叫化……”林無憂轉頭見她麵如海棠帶雨,淚眼婆娑望著自己,透出無限悲戚、急迫來,不由心裏感動,湧起一陣暖流,暗道:“你能如此為我著急,我便死了又何憾?”爭奈氣息不暢,開不得口,唯勉強微笑,衝她搖了搖頭,加緊運氣自療。


    有琴雯霏一咬櫻唇,瞪著大理君臣一幹人,頓足道:“這小叫化跟我認識不久,他也不知道我是要來行刺皇帝的,你們放了他去,要殺要剮,隻管衝我便是!”段譽一愕,正待要問她為何行刺,段熙晏卻走過去一牽他衣袖,道:“爹爹,孩兒方才與這林公子事先說定了,我既不敵他,該放了他們兩人走的,請爹爹下旨。”段譽又好氣又好笑,轉頭望了他一眼,心道:“晏兒真是胡鬧,仗著學些功夫,竟然與刺客賭賽比試,如今之事,哪能不問清楚就放了他們的?”假意著惱,輕哼一聲,拂袖甩開他手,向前走了兩步,平聲和氣地問道:“姑娘尊姓大名,為何與這位林公子夜闖皇宮?”有琴雯霏看這架勢,知道此人決計就是大理皇帝了,遂仗劍恨恨道:“別算這小叫化,他是自己悄悄跟來的,——我卻是來專門殺你的。”此語一出,眾侍衛齊聲嗬斥。有琴雯霏持劍環視,雖是麵帶淚痕,然而被他瞧著的人卻都不免心中陡然一個寒顫,“這女子好重的煞氣!”


    段譽一怔,擺手示意眾人噤聲,問道:“哦?但不知我與姑娘有何仇怨?為何要來殺我?”有琴雯霏毫無懼意,直勾勾瞪著他道:“你這皇帝沽名釣譽、負心薄幸,害得人家悲怨孤苦,你卻還裝作不知麽?”此語一出,群情嘩然,——侍衛中就不免有人胡思亂想道:“莫非是陛下惹出的風流債?這女子倒是貌美,堪為龍儔,隻是這年紀…”段譽見二子並臣下都盯著自己,不由微微尷尬,心中狐疑:“我並不認得這姑娘啊,——況這沽名釣譽從何說起?負心薄幸則更是莫名其妙了…”忙道:“姑娘此話怎講?還請明言。”有琴雯霏冷哼一聲,正待要說,卻覺林無憂伸手攥住自己左手,忙轉頭看時,隻見他先前有些蒼白衰敗的麵容已是恢複如常,便舒顏喜道:“小叫化!你沒事了?”林無憂麵色凝重,點了點頭,道:“嗯,我沒事了。”有琴雯霏既見他無礙,縱是身在險境,也不由覺得一暢;不自覺用被他攥著的左手輕輕反握,從那瘦骨楞支和粗糙裏體味出一種溫存;再望著他堅毅鎮定的眸子,心頭一熱,竟生出一種無所畏懼的安全感來,——似乎這小叫化便是她的一顆“定心丹”。她心思異樣,哪裏還顧得迴答段譽。


    卻說四大護衛及段熙晏,都素知段譽六脈神劍的威力,見林無憂中招之後非但屹立不倒,更恢複得如此之快,不由各自驚異。段譽自己也納罕,“倒幸虧這少年沒事,想不到他年紀輕輕,卻能抵擋這六脈神劍,想必是中原哪一派的名門之後,——咦,他方才的掌法倒像哪裏見過的,眼熟得緊……”然而他素來對武學並不熱心,故而隻覺得熟悉卻想不起來曆,尋思間,一時也忘了追問有琴雯霏。


    林無憂此時已是調勻內息,真氣遊走無礙。方才這陣他自療時,已在心中忖奪了一番,“不必說,這便是大理段氏的絕技‘六脈神劍’了,想不到竟然有這等威力,看來當年義父對我說六脈神劍乃天下武學之首,果然不假……”一想到慕容複,他心頭突而一震,不禁抬眼去看段譽。遠遠隻見此人年約四十許,相貌清俊,不現威嚴,修眉鳳目,三綹細髯尤添儒雅,然而,頭上逍遙巾、身上赭黃袍卻分明彰顯著其一


    國唯尊的獨特身份。


    林無憂吸了一氣,沉聲道:“你便是大理國永嘉皇帝段譽麽?”傅思歸戟指喝道:“放肆!聖上名諱豈是你這等叛逆可褻瀆的?”林無憂平靜道:“我又非大理臣民,他自是你們的聖上,我卻避甚麽諱?——又何談叛逆?”傅思歸還待嗬斥,段譽卻道:“傅三哥,不必計較,這位林公子說得很是。”傅思歸遂喏喏不語。段譽轉向林無憂道:“不錯,段某正是忝居大理帝位,林公子有何見教?”


    林無憂見他氣度雍容,身後二子並四大護衛環侍,又看兩旁眾侍衛恭謹肅立,好一派奢遮氣象;轉念再想起義父慕容複,皆因名喪其手、半生圖謀成虛,落得瘋癲數年,境遇淒涼,——此時更遠在萬裏外西域,也不知何等孤獨晚景……兩下裏一參較,不由勾起當年認父學藝時便埋下的仇恨之意,右手放開有琴雯霏的柔荑,對她道:“有琴姑娘,你方才說錯了一件事,——”指著段譽道:“若要殺他,怎能不算我?”話音甫落,便倏然縱身,疾衝向段譽。


    段譽無比納罕,心道:“怎麽這一對少年男女都對我懷著深仇大恨一般?這到底是何緣故?……”想到方才殿中情形,必然是眾人都不敵此少年,自己須得先製住了他,否則此事斷不能善終。眼見林無憂氣勢洶洶,一幌已衝過數丈,沒奈何隻得一伸右手食指,嗤地射出一記“商陽劍”,口中卻道:“林公子且慢動手,咱們倒分說清楚此中瓜葛才是……”林無憂哪裏理會?停步凝氣,手臂劃個圈子,使一掌“損則有孚”,接下此劍,又向前邁了一步。段譽歎了一氣,左手小指“少澤劍”、右手無名指“關衝劍”一齊迸發,破空激射,——他不願不明不白傷了這少年,故而手上劍氣並未使得十足。林無憂凝神聆聽,於劍氣飛至身前五尺時判定來勢,兩掌齊出,以“雙龍取水”相抵。然而雙掌分勢,卻不及前一掌的勁道,隻覺劍氣一衝,不由退迴一步。林無憂心中疑惑道:“我出雙掌,便損威力,可怎地姓段的這六脈神劍卻不受分散削弱的製約?”他哪裏知道,段譽當年習練“北冥神功”後,吸取了別人許多內力,再經過二十年鍛煉,真氣之強、之深,幾已當世無雙,自不可以尋常高手的修為計量。


    隻見大殿上一時劍氣縱橫,一時大開大闔,一時巧妙活潑,或拙滯古樸,或雄邁罡勁,六劍層出不窮,劍勢各異。而林無憂運起玄明老僧所授心法,以意禦勁,隨感而動,降龍十八掌翻飛盤旋,將段譽射來的無形劍氣盡數擋在身前五尺外。有琴雯霏在後瞧了半晌,聽聲辨勢,方明白過來,——兩人竟是以勁力隔空遙鬥,不由得灰心失意:“我據說還想刺殺這皇帝,原來他的武功竟然高到這個地步,若無小叫化在此,隻怕他一抬手,我糊塗著就被這無形劍氣殺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武功?”


    擋得二三十劍後,林無憂漸有心得,應對間從容了許多,再無初會此功時的窘迫失措。然而自思如此一味抵禦防守,終非了局,——邊鬥邊想:“此技自遠而攻,固然厲害,我若能接近他身前一丈左右,當可乘隙反擊。”然而想雖如此,做來卻難。此時兩人相距七八丈遠,林無憂這邊不論如何騰挪輾轉,在段譽那裏隻需稍稍調整指向,便總能克製著他,逼得他不得不招架;好容易進得一兩步,不出三兩招,卻又被壓迴原地。按常理說林無憂劇戰一夜,真氣應當漸自衰微,可他一來激起宿怨,二來近些日內功進境已漸趨大成。此時對戰前所未有的強敵,反倒真氣源源不斷滋生,充盈豐沛,毫無枯竭之象。


    待至百招以外,林無憂已是渾然忘我,神馳物外。恍惚間麵前眾人並殿中諸物似遁形無影、盡皆不見,唯有心眼中瞧得分明,一道道劍氣此起彼伏,交錯而至。此乃他心中感應,旁人自然不知,唯見他踏步出掌,揮灑自如。一時間殿上眾人,包括並不會武的段熙晟,俱都瞧得出神,近百人屏息靜氣,鴉雀無聲,隻聞劍氣掌風,唿嘯縱橫、激動大氣的聲響。


    見到林無憂此時施展開降龍十八掌的威勢,段熙晏赫然明白:方才之戰,他並非全力以赴,——然而自己卻依舊落敗;心中本有些不甘之意,此時卻盡都熄了。可他卻想不明白,為何此人先前不用這一路掌法?至於這降龍十八掌的名號,他倒不知。隻覺要比少林諸拳掌絕技要勝一籌,念及此,不由對林無憂的來曆更是好奇。


    正鬥至酣處,卻聽得隱約一陣環配叮當聲從殿後傳來,林無憂不由得一迴神,又如常視物,——但見一道人影走入那屏風之後,身形窈窕婀娜,顯是個女子。他遂不以為意,手上掌法依舊磅礴奔騰而出,與劍氣相鬥。然而過不片刻,卻聽那屏風後之人,輕聲說道:“咦,段郎,這是蕭大伯的降龍十八掌啊……”其聲溫軟柔媚,果然便是個女子。


    這一句雖輕,林無憂卻是聽得真切,心中念頭一閃,暗自驚詫道:“這女子認出降龍十八掌,又說甚麽‘蕭大伯’,莫非…竟是……她麽?”為求印證,他倏然便掌為指,使出兩記“參合指”來。但此指法頗不及六脈神劍的玄妙神通,沒能截下兩道劍氣,林無憂隻得退上兩步,運氣出掌抵擋。便此霎時間,那屏風後的女子已然認出,顫聲唿道:“參…參合指?你是慕容家甚麽人?”說著竟轉出屏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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