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父親在她跟前都是若無其事,寡淡如水;卻總在她轉身離去的那瞬間,緊抱著他沉默許久,那本就不甚健壯的身體甚至會微微地發抖。舒虺璩丣


    他抱著他,一筆一畫教他寫字。


    “記住,你叫思顏,思念的思,歡顏的顏。”


    他教他寫自己名字,卻在紙上寫了四個字。


    “思念歡顏。嫜”


    然後,他的手抖了抖,筆尖一滴墨重重滴落,慢慢在那個“念”字上洇開。


    同時滴落的,是他那雙明如鏡、亮如珠的眼眸裏滾落的淚水。


    “父王……球”


    他惶惑地去擦時,父親側過頭避開他的小手,將寫了“思念歡顏”那四字的紙揉了,丟到角落裏,微笑道:“父王寫錯了,父王重新教你。思顏,意思是……時刻要思量著,日後若有出息,可建起廣廈千萬間,庇佑天下寒士俱歡顏……”


    父親離開後,他撿了那揉皺了的紙,去問據說跟了父親很久的寶珠姑姑。


    寶珠姑姑瞧了,居然也落下淚來,脫口便答道:“哪有別的意思?王爺一直隻記掛著你親娘,想她迴來而已!”


    她說完,自己也慌了,怔了片刻,忙將那紙收起,說道:“我信口胡說的,小世子千萬別和人提起,不然寶珠姑姑隻有被打死的份……”


    他應了,自此果然從未提起,隻是在和父親獨處時,悄悄地問父親:“我們可以把歡顏姑姑留下來吧?”


    父親便神思恍惚,“也許……可以試試……”


    他曾以為,他們可以把她留住。


    在父皇剛剛平定諸王之亂登基為帝後,她留在了皇宮,而總是跟在她身邊的蕭尋不見了。[.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


    有宮人傳說,蕭尋走了,不打算要她了。


    他暗自慶幸,然後發現父親似乎也很開心。


    父親向來對母後極好,但從不曾像看夏歡顏那樣溫柔清亮,煦陽般仿佛要照到人的心裏去。


    可原來他們隻有那一小段的時光,可以和她時時相見,日日相處。


    她病了好一陣,待病好了,便帶著她的大黃狗和小白猿在宮裏四處遊蕩,然後在承運門外候他散學歸來,攜了他的手陪他說笑玩耍。


    可母後怕他不夠用心,時常親身過去接他迴昭和宮詢問功課。


    那時候她便站到稍遠處看著他們,仿佛有些傷心,又仿佛有些寬慰。


    母後也曾邀她一起去昭和宮,一邊將他抱在懷裏,問他今日學了什麽書,書房裏熱不熱,行在路上冷不冷,一邊殷勤熱心地讓宮人為她倒茶拿點心,問她蜀國和塞外的風土人情。


    而她向來心不在焉,答非所問,誰也不知道她在想著些什麽。


    待父皇聞訊趕來,便隻能坐到母後身邊,接過母後預備好的補藥,談論些朝政之事。


    而這時候,她便徹底沉默了。


    她對著他們,抱著漸涼的茶盞魂不守舍。


    待她走後,母後向父親歎道:“皇上,看來,咱們留不住歡顏姐姐啊!她記掛著蕭尋,隻怕……”


    父親沒有說話。


    這天夜間,父親將他抱在懷中,遙望著夏歡顏住的殿宇,啞著嗓子向他道:“思顏,父皇恐怕留不住姑姑……你幫父皇將她留住好不好?”


    父親憂戚的神色裏開始透出絕望,卻又隱隱有著不甘。他的手指伸出,撫上他的瓊響古琴。


    “嗡”的一聲,琴音淩亂而破碎。


    他的手顫抖著,沒有再彈下去,重重的一掌拍在瓊響之上。


    “歡顏……”


    他仿佛呻吟般壓抑著唿喚一聲,眉梢眼角緩緩漫開的,盡是苦澀之意。


    父親不開心,為的是留不住他這個所謂的歡顏姑姑……


    許思顏雖然小,卻已隱隱覺出,若是留不住她,父皇可能這輩子都不會開心。


    而他……似乎也會很不開心。


    這時他雖極年幼,卻已是太子,布置給他的功課也越來越多,雖時常想著去看望她,可每日讀書習武之外,還得學習琴棋書畫,每次都要等到母後發話,他才有空隨著母後一起去看望她。


    而夏歡顏看著他和母後,有時還有父親,雖然應承著勉強陪他們說笑,神色越發寂寥落寞。


    他得空便悄悄問她:“姑姑,你為什麽不高興?”


    她撫摸他的臉龐,失神片刻才道:“思顏說什麽呢?看著你們一家三口開開心心的,我怎會不高興?”


    他們一家三口開心嗎?


    可他的父親明明不開心。


    母後雖然每次看到她笑容滿麵,可也不見得如何開心。每次看望她迴宮後,隻要父親不在跟前,她便會沉吟許久都不說話。


    有一次聽聞父親在姑姑那裏說話,許久都不曾出來,她靜了許久,忽揚手,把手中的茶盞擲得粉碎。


    他驚怯地連喚“母後”時,她卻像醒悟過來,那樣溫柔憐愛地抱起他,微笑道:“母後想著前朝幾個逆臣,一時煩憂失手打碎了茶盞,是不是嚇著你了?”


    “沒有。”


    他遲疑片刻,說道:“母後,我想歡顏姑姑一直在咱們家陪著咱們。”


    母後深深地盯著他,然後摟著他笑道:“好啊!我明天便和你父皇說,下詔冊她為妃,看她還會不會一心記掛著別人,隻想著離開咱們……”


    許思顏深以為然,為此一整夜都興奮著。


    父親是大吳皇帝,是當今天子,自然說一不二,便是夏歡顏也不好違抗吧?


    不過此事最好先告訴她,至少讓她知道是他的主意,便是她到時不高興,也怪不到父親或母後頭上。


    至於他,她那樣疼他,便是生氣,大約不會生氣太久吧?


    可也許,他實在是太高看自己了。


    他從未想過,她肯那樣疼他,隻不過是因為她早就打定主意離去了,才會對自己即將拋棄的親生骨肉心懷愧疚而已。


    記得第二日的清晨,他乘著軟輿被宮人送往書房時,意外地發現夏歡顏在承運門前等著他。


    正如之前擔憂的,她說要走,說要出遠門,說讓他記住她的模樣,說很快會迴來看他……


    他雖驚慌,又慶幸母後有先見之明。


    以他當時的心智,他隻知向她保證,他會待她好,永不讓人欺負她;便是她真的要走,也需等得他迴來,一起用了午膳再走……他自然而然便用了緩兵之計。


    等稍後母後找父皇請了旨,一旦封妃的冊寶賜下,她哪裏走得了?


    那時他畢竟幼小,該怎樣的自以為是,竟會認定以她對她的疼愛,她必會等他;她也的確點頭應他了。


    畢竟是舍棄親生兒子,她看起來也很傷心,清美絕豔的眼眸裏滿滿都是淚。


    可她到底走了。


    並且一去再不迴頭,渾然不顧他從書房飛奔迴來,麵對著人去樓空的屋宇,以及絕望失色的父親,該是何等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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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幻想著她會迴來。即便她離去,她也曾說過,她會迴來,很快會迴來。可她依然不曾守諾,一去十七年,再不曾迴頭,甚至……連隻言片語都不曾帶給我。她大約……早就忘了她在這世上還有一個親骨肉的存在吧?”


    許思顏凝望著木槿,想從她身上看到自己那個狠心生母的影子,卻隻看到她難得那樣專注地望著他,黑溜溜的大眼睛裏居然蓄滿了淚。


    “太子,母後沒有!母後沒有忘了你!她怎會忘了你呢?”


    她吸吸鼻子,待要解釋時,許思顏猛地捏住她手腕,啞聲道:“便是沒有忘,也隻是因為她拋夫棄子良心不安罷了!你以為我不知曉,她急急把你嫁過來,利用吳蜀聯姻來穩定我的太子之位,隻不過是彌補她自己的歉疚罷了!當初……當初我原便不想娶你。我晝學文,夜習武,刻苦攻讀,從小便學著兢兢業業周.旋於那些各懷心機的權臣之間,為的就是讓她知道,我不會承繼她的無能和懦弱。不必依靠任何人,我早晚也能君臨天下,創繁華盛世,令萬民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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