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應付完晚會,安頓好杜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匆趕迴家去一看,隻見聞竹正滿臉淚痕,默默在臥室裏收拾行裝。


    “你這是幹什麽嗎,竹子?”金戈明知故問,以攻為守。


    聞竹手沒停,口未開,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似的肆意拋灑。


    “咱們這不是過得很好嘛,兒子也很出色,好日子剛開了個頭,你可別自尋煩惱……”


    聞竹依然是不理不睬,埋頭收拾著行裝。


    金戈沒轍了,隻好如實道來,以求得到夫人的理解和諒解。


    “竹子,這事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他拉把椅子坐在床前,正麵對著聞竹,擺開了一副長談的架勢。“去年我去美國考察,沒想到接待我們的會是杜鵑。她在美國讀完大眾傳媒研究生、博士生後,與人合夥開了一家華文報館。一年雖有80萬美元的紅利,可異國他鄉的滋味並不好受。你也知道,我們的報社日子雖也能過,可總也做不大,影響自然也就有限嘍。廣告更不用說,費同樣的勁,結果80%的廣告份額給數量隻占20%的幾家黨報拿去了。原因很簡單,他們靠各級黨委下文強行征訂,發行量占了先機。最新的經營理念表明,你要做,就要做這個地區的行業老大,否則你就會做得很艱難。而要做行業老大,就要有巨額資金投入。靠小農經濟式的省吃儉用一點點地積累資金發展,在現在的經濟社會中,幾乎是不可能的。杜鵑願意投巨資給我們報社,你說,我能拒之門外嗎?更使我不忍拒絕的是,她要用自己的知識和資金報效祖國,我怎麽能涼了她的心呢?”


    聞竹不能不開口了,不然,她就要擔不明大義的罪責了。她蓋上收拾好的皮箱蓋,坐在床頭上,邊擦眼淚邊說:


    “說的好聽!中國大得很,她要迴來,哪兒盛不下她,為啥偏偏來海城?中國人也多得很,要找合作夥伴多的是,為啥偏偏找上你?說穿了,你們兩個是心不死,情未了!既然是這樣,我走,成全你們還不行嗎?”


    金戈想了想說:“不錯,我和杜鵑過去確有過一段糊塗的愛,可我們不是早已經說清楚了嘛。而且,這10多年來,咱們相處得不錯。杜鵑此次迴來,我同她純粹是事業上的合作,這一點去年在美國時就已經講清楚啦。我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你應該相信我的理智,我是不會拿事業做賭注的……”


    “哼,說得冠冕堂皇,你以為我是3歲的小孩子呀?如果你不健忘,搬著指頭數數,看你騙過我多少次?先是同韓苗,嘴說你不喜歡她,可卻總是藕斷絲連,就在我們結婚時,她還給你寄來了情書:繼而是杜鵑,典型的乘人之危,第三者插足,表麵看你轉業了,情斷了,可實際上仍在暗中勾搭,還不顧一切地追到北京去約會:再朝後是楚蘭和周小樓……你走一路灑一路,一個裝在心中,一個擁在懷中,一個握在手中,一個看在眼中,從來就沒消停過。不錯,你是已經50來歲了,正因為此,你才感到來日苦短,要抓住最後的機會瘋狂一下。我看你呀,是家裏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生命不止,花心不死!”


    金戈雖然覺著夫人有點言過其實,言詞過激,但此時要向她解釋,她是無論如何也聽不進去的。也許換一種方式,喚起她對過去美好經曆的迴憶,效果會更好些。於是他說:


    “竹子啊,有些事情,別淨往壞處去想,其實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值得迴憶。就說咱們同韓苗的相處吧,9.13事件後的那個春節,咱們同他們夫婦結伴遊蘇州,杭州和南京,一路歡笑一路歌,賽詩鬥詞更是其樂無窮:在開封,又一村酒樓,咱們一家、董朝臣一家、楚蘭一家,再加上趙部長,歡聚在一起,以一盆花為題行酒令,戲說人生,破解愛情,那種超凡脫俗的歡愉,此生此世恐怕都難再有第二次:還有咱們和周小樓去吃過橋米線那個夜晚,3顆心完全交融在一起,灑著月光,迎著清風,影淡淡,步輕輕,語朗朗,情濃濃地走在小巷深處,如詩如畫,似醉似夢……那是一種什麽樣的人生意境!難道不值得我們向往,不值得我們嗬護,不值得我們去用心營造嗎?”


    “你想得美!杜鵑跟韓苗跟楚蘭和周小樓能一樣嗎?她們3個要麽是有丈夫,要麽是有孩子,要麽是有男朋友,杜鵑她有什麽?老閨女一個!這麽多年她為啥不成家,明擺著是等著你嘛。她拋卻美國那麽優厚的待遇跑迴來,斥巨資注入你們報社,圖個啥?還不就圖能和你在一起。也許你們並不一定結婚,可那隻是個形式而已。你大金的心哪,我早琢磨透啦,既想要文竹的形柔質堅,又想要杜鵑花的嬌豔燦爛,總想兼收並蓄,魚和熊掌兼而有之。其實,何止是文竹和杜鵑,扒不得家裏萬花齊放,爭奇鬥豔呢!這做得到嗎?也許別的女人能容能忍,可我不行,要不然我還是形柔質堅的文竹嗎!”


    金戈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道:“你要是這麽想,這麽說,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最好的檢驗辦法是看行動。所以,我勸你先不要走,先耐著性子觀察一段,如果發現我和杜鵑有什麽不檢點的行為,你怎麽懲罰我我都能接受……”


    “說什麽都沒用,我不會再受騙了。過去就因為我總是大姐姐般地容忍你,結果反倒是等於縱容了你,使你變得肆無忌憚,變本加厲。你拍拍胸口好好想想,大金,我拋卻年過8旬的父母,孤身隨你來到海城,圖個啥?不就圖能和你手牽手走過後半生。你倒好,把我的癡情當軟弱……你,你還想我能再容忍你嘛!不可能嘍,再也不可能嘍!”


    聞竹擦幹眼淚,拎起皮箱,頭也不迴地走了。


    金戈沒去攔她,也沒去追她,因為他知道這一切都沒有用……但要因此而使他拒絕杜鵑的迴歸,拒絕杜鵑的加盟,拒絕杜鵑的巨資投入,也是不可能的。他這個決心不是隨隨便便下的。幾年來創辦《南海晨報》的實踐告訴他,不走這一步終究難以有大的作為,辦一張人民群眾自己的報紙的願望就會成為一句空話。至於妻子,她的去向他想象得出,無非是住進學院給她的那間午休室。她是個事業型的女人,她的樂趣在講壇。她還沒到退休年齡,是不會丟掉工作迴大陸去的。當然她也不會同他離婚,這不光是為了孩子,為了保全麵子,更要緊的是不能給杜鵑留下餘地,留下空間。“好吧,那你就等著瞧吧,時間會說明一切的。”金戈在心裏說。


    金戈在征得主管部門省新聞出版局的同意後,與杜鵑簽訂了為期5年的合作辦報協議。協議規定,報社按現有固定資產和無形資產作價入股,杜鵑以現金注入形式入股,合作辦報。權利、義務按股份承擔,利潤按股份分成。杜鵑出任社長,金戈擔任總編,重大事務由雙方共同商定。


    春暖花開時節,《南海晨報》以蓬勃的生機展現在世人麵前。


    首先,是改周三報為日報,加強了新聞的時效性和讀者對報紙的依賴性。每天早上讓你一開門就能看到報紙,成了名符其實的“晨報”,成了讀者生活的“第一”需要。與此相配套的是,建立了通訊社電訊接收站,開通了互聯網,擴大了新聞源:以高薪招聘了一批編輯、記者和發行、廣告人員,幾乎把全省的辦報尖子都吸引了過來:創建了自己的彩印廠,不光擺脫了印刷受製於人的被動局麵,還利用靈活的經營管理機製,招攬了不少印刷客戶,形成了報社新的經濟增長點。


    其次,以每期30萬份的印數,以1000個身穿黃馬甲的發行員,在全省各市縣的大街小巷散發報紙,鋪天蓋地,連續散發3個月。那魄力、那派頭、那氣勢、不光南海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就是在全國也是開了一代先河。發行部主任魏良才和發行部辦公室主任張蒙蒙,每天都在極度的興奮、緊張、勞累中度過,見了金戈直喊叫:


    “真刺激,真過癮,不虛此行,不虛此生!”


    開始幾天,幾家黨報和大多數其它報紙還不以為然,甚至還冷嘲熱諷:


    “這不是滿大街撒錢嘛!我看你能有多少錢,能撒多少天!”


    可過了3個月後,他們一如既往還在撒,隨之而來的是廣告源源不斷地流過來。這下子其它報紙慌了,紛紛到省新聞出版局告狀,說他們傾銷報紙,搞不正當競爭。新聞出版局辛局長說,這在新聞管理法規裏找不到依據,經濟特區嘛,凡是沒有明令禁止的都可以試行。無奈,他們又從報紙內容上找把柄,非要將《南海晨報》打下去不可!這是後話,暫且不說。


    第三,在報紙的新聞性、服務性、人民性上下死勁。按照杜鵑在美國的辦報經驗和管理要求,發生了突發事件,記者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現場。最好能趕在警察的前麵,不然警察一到,現場就會被封鎖,你就采寫不到真實情況了,甚至還會被封鎖消息,禁止報道。記者如果在自己負責的範圍內漏發了重大新聞,或者發了不實的新聞,輕者受罰,重者要被炒魷魚。公開提倡新聞就是要打“擦邊球”,就是要尋找“賣點”,就是要製造“轟動效應”。凡是老百姓需要的、追求的、歡迎的,就不遺餘力地去采寫編發。熱點追蹤、焦點曝光、深度報道、新聞背後的新聞,期期都要有,而且越多越好,越尖銳越深刻越好。這樣就使南海人逐漸形成了有難找“晨報”訴,有冤找“晨報”申,有需從“晨報”上尋,天天都要看“晨報”的心理定式。5個月後,雖然不再滿街散發了,完全靠訂閱和零售,30萬份非但沒減,反而還在不斷增加。オ


    合作辦報不久,《南海晨報》就被卷進一場不大不小的民事訴訟。原被告雙方法庭辯論的焦點,是《南海晨報》上發表的一則龍卷風報道是否真實。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6月19日下午,編輯部主任華文君接到海城市郊長海村打來的電話,說是村裏遭受了龍卷風的襲擊,受災嚴重,請編輯部派記者采訪。此時記者都在下麵跑,編輯部已無記者可派。可新聞決不能漏發,災情就是命令,華文君二話沒說,拖著肥胖的身軀,搭乘公交車向長海村馳去。經過深入采訪,第二天一大早便在頭版登出獨家新聞——《龍卷風襲擊長海村》:


    本報訊記者華文君昨天下午4時37分,一股龍卷風襲擊了海城市郊位於海邊的長海村,僅幾秒鍾內,便造成32間民房全部揭頂,另有770平方米房屋倒塌,7根鋼筋水泥電線杆攔腰擰斷,14棵大樹連根拔起。目前已知有5名群眾受傷,其中2人重傷,並有一名是婦女。


    也就是在這場風災中,長海采石場工棚被掀頂,睡在床上的工人家屬彭彩鳳被砸成重傷。經醫院診斷鑒定為:胸11-12椎體爆裂性骨折脫位並完全性截癱:脊髓橫折缺損:手術後沒有恢複。彭彩鳳住院22天,醫療費13890元。第二次手術取出鋼板內固定需費用5000多元。采石場為其已墊付6000元搶救費用。


    隨後,彭彩鳳以隨丈夫住在采石場提供的工棚裏受傷致殘為由,向采石場承包人陳大軍索要10萬元經濟賠償。采石場認為雙方無勞務關係,對方致殘係天災所致,采石場無賠償義務,可適當提供人道主義幫助。由於雙方要求差距甚大,幾經交涉未達成一致意見。


    彭彩鳳隨向所在郊區人民法院提起侵害賠償的民事訴訟,要求采石場賠償醫療費、護理費、生活補助費、丈夫誤工費、孩子撫養費等,共計26萬元。


    郊區人民法院受理該案後,依法組成合議庭,公開開庭進行了審理。在庭審辯論中,被告援引《民法通則》第107條之規定,說因不可抗力是指不能預見、不能避免並不能克服的客觀情況。原告致殘是龍卷風所為,屬不可抗力,並拿出《南海晨報》發表的《龍卷風襲擊長海村》作證。被告不承擔賠償責任,隻提供適當的人道主義幫助,其困難應主要由政府提供救助。


    原告辯稱:工棚被掀頂,是因為工棚質量有問題。被告所說的龍卷風並沒有科學根據。並向法庭提供了省氣象局一位高級工程師的證言:


    龍卷風屬於強烈的大氣對流現象,在目前的技術條件下,對這種生命短、尺度小、天氣現象激烈、危害程度大的氣象現象的短期預報和監視還非常困難,是氣象行業未來需攻克的重點和難點項目之一。6月19日下午襲擊長海村那場風,單憑目視,沒有攝相和錄相資料,說是龍卷風或不是龍卷風,都還缺乏科學的依據。


    被告反辯:省氣象局這位高級工程師,也並沒否認是龍卷風啊。其實,是不是龍卷風倒還在其次,關鍵在於是不是不可抗力。從《南海晨報》的現場報道來看,確係不可抗力。“僅幾秒鍾之內,便造成32間民房全部揭頂,另有770平方米房屋倒塌,7根鋼筋水泥電線杆攔腰擰斷,14棵大樹連根拔起……”這種比台風還厲害的風,不管叫不叫龍卷風,都是不可抗力的,而且事先也沒有預報,完全符合《民法通則》107條之規定。


    原告進一步強調:既然省氣象局的高級工程師出示證言說,襲擊長海村的那場風,究竟是不是龍卷風,至今尚無科學的結論性意見,就不能認定為龍卷風,也就不能認定為不可抗力。


    合議庭經合議認為:


    1997年6月19日下午,一股大風襲擊了位於海邊的長海采石場。采石場的工棚被揭頂,工棚裏的工人家屬彭彩鳳被砸傷,致其癱瘓。對該損害結果的發生,長海采石場有過錯。即其應該預見到工棚不足以抗住大風的襲擊。因此造成的損失結果,長海采石場應承擔賠償責任。具體判決如下:


    ヒ弧⒈桓娉ず2墒場在判決生效之日起10日內付給彭彩鳳醫療費、護理費、誤工費、殘疾生活補助費共103665.94元已扣除長海采石場墊付的醫療費6000元。


    二、駁迴原告的其他訴訟請求。


    當庭宣判後,原被告均表示不服,要上訴市中級人民法院。


    參加庭審旁聽的華文君,對這一判決啼笑皆非。他為被告鳴不平,更是為了自己和《南海晨報》的名譽,決心再做深入細致的調查,寫出一篇更加有說服力的報道。


    整整一個星期,他不顧八月酷暑,天天泡在長海村調查、拍照、取證。幾乎走訪了所有的村民,從年逾八旬的老人到學齡前兒童:整整拍了10個膠卷,從攔腰擰斷的鋼筋水泥電線杆到連根拔起的大樹:最有說服力的是區“三防”防風、防澇、防地震指揮部提供的證言:


    從災後我們在現場勘查來看,6月19日下午襲擊長海村的風確係龍卷風。此風沿海自東南向西北卷旋過來,經長海村後消失。龍卷風的風幅寬度約七八十米,風路經過之處,房屋揭頂,鋼筋水泥電線杆被攔腰擰斷,大樹被連根拔起,其局部危害程度超過強台風。オ


    與此同時,編輯部還收到一篇遊人劉成章寄來的《一場龍卷風》的新聞特寫:オ


    遠遠天邊的最後一縷陽光,也忽然被烏雲毫不留情地吞沒了。那烏雲很黑,很厚,而且很低,好像比樹梢高不了多少。金蛇一樣的閃電,就在那烏雲上時明時滅。與此同時,雷聲隆隆地傳過來,風也更大了。


    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嘩啦啦作響。大樹的下邊,一對青年戀人站著摟抱在一起,正在接吻。風吹亂了他們黑色的頭發,他們好像渾然不覺。可是一陣突如其來的尖厲的聲音,卻使他們為之一驚。他們尋聲望去,是高高的三層樓上,一戶人家的窗玻璃被風打碎了,主人在窗口晃了一下,原本寧靜祥和的這一長海小村,陡然有了些不安氣氛。狗汪汪地叫了起來。風越吹越大。樹木大幅搖擺。


    跑在街上的人們開始弓著腰,用胳膊擋著頭臉。風吹得人們舉步維艱。那對青年戀人也狼狽地跑過來了,小夥子一邊跑一邊向姑娘指著遠


    方。


    遠方,不知什麽時候有了一條豎掛的長帶,那長帶裏旋著繞樹亂鴉似的物什,一端連著天上的烏雲,一端連著地麵,像一條的巨龍,在緩緩地旋轉,搖擺,推移。


    人們驚懼地喊叫起來:啊,龍卷風!


    可是,也許因為龍卷風目前離這兒尚遠,也許因為別的一些什麽原因,幾個路過此地的旅行家,卻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麽可怕,他們反而很是興奮,拿出相機連連拍照。


    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不知不覺間這股龍卷風攜著夜似的黑暗,威威赫赫,騰騰挪挪,已經逼近到小鎮的跟前,發出十分恐怖的聲音。狂飆驟起,天搖地動。沙起石揚,一片混沌。男唿女叫,亂物橫飛。電線如鞭,空中狂甩。乒乒乓乓,屋瓦落地響連聲。


    轉眼間,人跡杳然,如擦如洗如挖。小鎮上的一切老老少少,包括那對青年戀人,包括拍照的旅行家們,全都鑽入堅實的房舍之中。


    但也許房舍的鐵門還不曾關緊,大雨和冰雹就漫天橫倒,其情景,就像天上發生了兵變,雨庫和雹倉的看守者全都撲倒在一旁,任大雨和冰雹隨意亂瀉。於是平地漲水好幾尺。滾滾小鎮,滔滔街道。滾滾滔滔的東邊西邊南邊北邊。小鎮像擺放了十萬個音箱,到處都震蕩著可怕的巨響。


    啊,龍卷風!龍卷風!


    龍卷風終於顯現了它兇神惡煞般的麵影。黑色圓柱旋轉著向前推進。構成它的好像不是空氣和空氣卷起的雜物,而是鋼鐵,而是刀、刃。觸上房舍的一角,房舍的一角噌地就被削了下來:觸上大樹的樹冠,大樹的樹冠刷地就沒了多半。


    牆被掀倒。電線杆被拔出。牛被卷上天空,垂著四條腿,嚎叫著,飄來飄去。柵欄上的木條被吹離柵欄,鳥群一樣密密麻麻地淩空飛去,遇上牆壁又全都是鋒利的刀子了,全都紮了進去。


    龍卷風咆哮著,洗劫著,如一頭史前野獸。它是狂暴的代名詞,殘酷的代名詞,毀滅的代名詞。它行跡所至,紛亂隨之。一切都移了位置,一切都在旋飛,一切都發著聲,帶著響,迸射著反抗的力量。


    一座完整的小樓滾了過來,裏麵的櫃、床、浴盆之類的東西隨處掉落,又跟著飛走。


    一切都在動蕩。一切混亂不堪。迸飛又散落。堆積又斷開。火、光、影、擦音爆音、破裂音。血跡和糞土齊飛。


    當龍卷風離去的時候,劫後餘生的人們走出房舍,眼前已麵目全非,一片狼藉,慘不忍睹。灰頭土臉。淚花閃閃的眼。震驚,無奈,惶惑。老太太哭嚎著。一個男人看他的胳膊,那胳膊不知何時被誰的眼鏡紮透了。眼鏡還晃在上麵不可思議。丈夫尋找妻子。片刻之後,一個個在哀傷中忙亂起來。那對青年戀人也許搶救傷員去了,再沒有看見他們。幾個旅行家看樣子卻仍然很高興,又忙著拍攝這難得一遇的災後景觀。嚓,嚓,嚓!但他們忽然發現,龍卷風並沒有銷聲匿跡,於是他們攆了過去。


    是的,龍卷風還不肯遠遠離開。它還在村西北邊的曠野裏,旋轉著,搖擺著,推移著。它還像先前一樣逞著兇,發著威。它的黑色的通天圓柱使一棵又一棵大樹連根拔起,隨後又繞著黑色圓柱飛轉。然而不知怎麽一下,大樹就全都落下來了。像下著一陣樹雨,而黑色圓柱就像被什麽人一下子抽盡了骨頭和肉,立時沒了神,沒了力量,隻剩下一張煙霧的皮,飄飄悠悠,繚繚繞繞。


    一張白色的塑料袋,孤獨地歎在空中。


    華文君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以瘦掉10斤肉為代價,寫出一篇《人禍還是天災?》的有說服力的報道,配上一組受災現場的圖片,連同劉成章的《一場龍卷風》的新聞特寫,在《南海晨報》三版顯著位置刊出後,引起了社會各界的關注。


    省氣象局依據這些報道,經集體慎重研究後,認定這確是一場龍卷風,並出具了新的證言。海城市人大10位代表依據這些報道,向市人大常委會遞交了質詢書,認為彭彩鳳訴長海采石場一案,初審判決書認定事實不清,運用法律錯誤,強烈要求市人大出麵協調解決。省委副書記兼市委書記湯勁柏,看了市人大《簡報》上刊登的10位代表的質詢書後,如坐針氈,當即便打電話給市中級人民法院院長:


    “唉,胡院長嗎?彭彩鳳一案你過問了沒有?”


    “湯書記,怎麽把你也給驚動啦?”


    “《南海晨報》一報道,鬧得沸沸揚揚的,連人大代表都聯名提出質詢嘍。這麽大的事,你這個法院院長怎麽也不向市委請示匯報?”


    “湯書記息怒,聽我慢慢給你匯報。初審時,郊區法院曾經給我打過個招唿,說是為了維護政府的形象,也隻能是這麽判了。我覺得這是小事一樁,就沒敢驚動您……”


    “你呀,怎麽就不長腦子?這個《南海晨報》是好纏的嗎!燕子樓、臥虎村,就是他們曝的光,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給擺平。還有他們那個自曝隱私的女記者,要處理她都很不易。彭彩鳳一案,既然他們說是天災,你們就一定要慎重對待。無非是政府拿錢救濟就是嘍,羊毛出在羊身上,又不讓你胡院長掏腰包……”


    “那也不能讓《南海晨報》為所欲為呀!不然的話,今後我們黨和政府的日子可是不好過喲!”


    “你急什麽?權力在我們手裏,還怕他們翻了天不成!”


    “那我可就等湯書記發信號槍啦……”


    有些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湯書記一個電話,市中級人民法院很快便作出了終審判決:


    原告隨丈夫居住在被告工棚裏,因遭受龍卷風襲擊,工棚被揭頂,致其被砸傷癱瘓,屬不可抗力的自然災害所致。對原告的損害,雙方均無過錯,被告不應承擔過錯的民事責任。原告訴訟請求被告賠償醫療費、護理費、誤工費、殘疾生活補助費等,理由不成立,不應予以支持。其因傷殘造成的實際困難,應主要由政府救助,被告也可給予適當的人道主義幫助。具體判決如下:


    一、撤銷海城市郊區人民法院對該案的民事判決:


    二、長海采石場墊付的6000元醫療費,彭彩鳳不再退還:


    三、駁迴原告的其他訴訟請求。


    事後,不光彭彩鳳得到了政府的及時救助,長海村所有災民也都得到了政府數量不等的救助。一起社會廣泛關注的民事訴訟案,終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南海晨報》以其實事求是的獨家報道,以其敢於對法院說“不”的不屈不撓的大無畏精神,名聲大振。但從此更是與當權者結下了不解之冤,為自己埋下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重磅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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