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團按照金戈的方案完成改革後,有了用人的自主權,實行了真正的按勞分配,鬧派人物沒了市場,人們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充分調動起來了,精神麵貌煥然一新,各項工作生機勃勃,在舊體製占統治地位的同類劇團中異軍突起,其勢如黃河春潮滾滾向前。


    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裏,百花劇團除保持一天至少一場戲的演出外,又排演了金戈有感而發創作的、反映農村承包責任製的現代戲《落風崗》,反映唐太宗李世民重用人才的新編曆史劇《伯樂公主》。《落風崗》參加省現代戲調演獲一等獎,省裏的新聞媒體好評如潮,並被拍成了戲曲藝術片。《伯樂公主》場場爆滿,像《潘金蓮後傳》一樣被全國各地方劇團移植上演,一時間形成了《伯樂公主》熱。演職員的收入和劇團的積累也成倍往上翻,劇團的新家屬樓眼看著就要封頂了。


    就在這個時候,按照黨中央、國務院的部署,地市合並開始了。地市兩家為搶占地盤,各自推出了有競爭力的人物,共同組建各部局級領導班子。兩家把各自推出的幹部放一塊比較,然後決定誰當一把手,誰當二把手。爭奪最為激烈的有三個單位,一個是市委組織部,一個是市公安局,再就是市晚報社。不言而喻,一個是槍杆子,一個是筆杆子,一個是調配幹部的印把子,你爭我奪,當仁不讓,都想讓自己的幹部當一把手。地區在公安局和組織部沒能爭過市裏,所以對報社是誌在必得。金戈就是被作為地區幹部的優秀代表,與市晚報社原總編輯張菊生,爭奪市晚報社社長兼黨委書記職位的。


    張菊生,四十七八歲年紀,複旦大學新聞係畢業,係晚報社老報人。自“文革”後複刊以來,他先擔任副總編,後任總編輯兼黨委書記,報社實行的是總編負責製,是集黨、政與業務於一身的一把手。現在為做到地市相對平衡,決定改總編負責製為社長負責製,一家擔任社長,一家擔任總編,幹部相對好安排一些,工作相對好做一些。張菊生競爭社長的優勢在於:一是科班出身;二是本來就是一把手,有主持報社全麵工作的經驗;三是年富力強,正介於“不惑”與“知天命”之間,辦報讓人放心。劣勢是,報紙平平,負債經營。


    金戈競爭社長的優勢是:當過宣傳科長,有深厚的政治理論和曆史、文學功底;在重大政治鬥爭中立場堅定,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有開創精神和管理才能,百花劇團的變化就是最有力的佐證。劣勢是,沒有做過報紙工作,年輕了點,時年37歲,如被選中將是全市最年輕的正處級幹部,比團市委書記還小一歲。


    地市主要領導組成的市委新班子經過反複比較,幾個迴合的爭奪,天秤最終傾斜到了金戈這邊,由金戈擔任社長兼黨委書記,張菊生繼續擔任總編輯。實際上等於是奪了張菊生的權,由黨、政與業務一把手降到了二把手,甚至有點像企業裏的總工程師。但他畢竟是老報人,在報社經營了多年,編輯記者都是經他的手調進來的,各部主任都是經他的手提拔起來的,金戈隻身進去,壓力、阻力、離心力可想而知。


    這一切全是暗箱操作,決定公布之前,當事人並不知曉。地市領導把各自的人選像撲克牌一樣攥在手裏,出牌較量是在密室裏進行的,等決出了勝負才找當事人談話。張菊生原以為地區沒辦過報紙,推不出能與他抗衡的社長人選,社長是非他莫屬了,最多照顧性地象征性地給地區個副手幹幹。所以這個結果是他絕對想不到的,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決定了的事,是不可能改變的,談話隻是在任命前打個招唿而已。要改變隻能等將來實踐證明金戈確實幹不下去了,再由他出麵收拾殘局。


    找金戈談話時他正率團在蘭考縣演出,是新上任的市委常委、宣傳部長、原地區文化局趙局長,連夜冒雨驅車近百裏親自找他來的。趙部長不是打電話把他召迴,也不是派人找他談,而是親自出馬,其欣喜之情,愛將之心,希冀之深,可見一斑。


    金戈正在後台檢查演出前的各項準備工作,一個身披雨衣的人站在他麵前,雨帽一掀開,他吃了一驚:


    “哦,是老局長!下這麽大的雨,有事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不是打個電話能解決的問題……”


    “喲,這麽嚴重啊!那就快請坐吧。”


    金戈拉趙部長在後台一角的道具箱上坐下,讓小學員沏了杯茶端過來給趙部長:


    “老局長,快喝杯熱茶驅驅寒。”


    “謝謝。”趙部長呷了口茶,“我來是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見,經市委常委研究決定,讓你出任市晚報社社長兼黨委書記,並實行社長負責製。怎麽樣,沒問題吧?”


    這太突然了,是金戈做夢都沒想過的事情。他上學時的誌向是,出入疆場,殺敵立功,以慰祖父的在天之靈。後來陰差陽錯迴到地方當了劇團團長,他全身心投入,變外行為內行,還真喜歡上了這種高台教化,移風易俗,人生大舞台,舞台小世界的生活。眼下又要麵臨著一次人生的大轉折,去幹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工作,心裏還真有幾分怵。


    使他發怵的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地市矛盾。他深知這種矛盾是多麽的根深蒂固。比如他那幾個戲,獲獎也好,拍電影也好,省裏的媒體,全國的媒體都報道了,唯獨市裏的媒體隻字未提。不光如此,市豫劇團要排演《潘金蓮後傳》,原市委宣傳部主管部長知道後,拍著桌子大罵團長:“你簡直是條糊塗蟲,糊塗得像條蟲!難道我們市裏就沒人會寫劇本啦,讓你去替人家地區做宣傳!”他立即成立了個寫作班子,專門研究批判《潘金蓮後傳》。隻可惜不是“文革”那幾年了,越批反而越走紅,又是晉京,又是拍電影,隻好草草收場。但這些事給金戈留下的記憶實在是太深刻了,可以說是終生難忘。現在要讓他隻身到晚報社去當社長,他能不有幾分怵嗎?


    趙部長見金戈低頭不語,又追了一句道:


    “是不是有點為難?”


    “如果能不去,我會更樂於接受。”


    “常委會已經決定了的事,沒有重大特殊情況,是改變不了的。我知道你在想啥,無非是沒幹過啦,地市矛盾不好辦啦。劇團過去你幹過嗎?沒有。可你不照樣幹得很出色嘛!地市矛盾,是過去有地市才有矛盾,現在變成一個市了,地市矛盾就會逐漸淡化的,關鍵在我們自己的工作。給你這個權力,不就是讓你去做工作,去改變現狀的嘛!”


    金戈沒話說了:“好吧,我接受組織的任命。”


    “我來找你,還有一件事,你看百花劇團誰當團長合適?”


    金戈沉思良久說:“目前還沒有十分合適的人選,這也是我不願離開的一個原因。楚蘭當副團長勝任,當團長顯得弱了點,主要是不夠堅強有力。如果沒有合適的人選,也可以把她推上去,但要給她配個強有力的書記,大事幫她作作主,撐撐腰。”


    “我也有同感。問題是,這個書記並不好找。既要堅強有力,又不能霸道專權;不一定非要演職員出身,但要對戲劇事業有興趣;最要緊的是要有開拓創新意識,不能扯戲劇改革的後腿……要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就先空著,寧缺勿濫喲。”


    “噢,我想起一個人來,可就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說說看。”


    “他叫董朝臣,是咱們地區登封縣人。是我軍校的同學,部隊的戰友。當過電影放映組組長,師黨委秘書、文化科長。在同林彪和‘四人幫’反黨集團的鬥爭中,他一直和我並肩戰鬥。文化素養更是沒的說,光副團級的文化科長就當了10年,比我要更專業一些。前幾天還來信,讓我幫他找工作。”


    “那就快去封信,讓他趕快迴來。”


    “那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迴來的,至少要到年


    底。”


    “年底就年底,像你轉業時那樣,位置給他留著。我要跟你談的第三件事是,你的房子問題,是在劇團解決,還是在報社解決?這是困擾了你好多年的老大難問題,解決了你們夫妻才能和解,才能沒了後顧之憂,才能輕裝上陣去迎接新的挑戰。”


    金戈不假思索地說:“我知道報社有房,但無功不受祿,我不能一去還沒幹工作先占人家一套房子。還是在劇團解決吧,反正劇團的房也蓋好了,自己蓋的房住著心裏踏實。”


    “我同意你這個意見。那我就不讓報社給你安排了,免得他們心裏不痛快。噢,對啦,劇團的房能不能留一套給董朝臣?”


    “沒問題。”


    “不然又要像你那樣長期夫妻分居,帶來一係列的棘手問題。我啥時候一想起來,心裏都覺著不是個滋味……”


    “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要不,我那幾個劇本怎麽寫得出來?也算是因禍得福吧。”金戈說著爽朗地笑出聲來。“老局長,你這一說呀,我倒又想起一件事。董朝臣的愛人在中牟縣委宣傳部當副部長,是我的同村老同學,河大政治係畢業,也是你的半個學生,經常去旁聽你的外國文學課。要接收董朝臣,最好把她也調來。”


    “這好說,專業對口,又是我職權範圍內的事,叫他們辦就是嘍。”


    金戈到報社上任之前,打發小金秋迴姥姥家一趟,請夫人到新分的三室一廳的房子來看一看,談一談。


    從感情上來說,聞竹不大願意來,她忘不了杜鵑那封信。但又拗不過兒子的生拉硬拽,不想太傷兒子的心。小金秋已經10歲了,長得快有她那麽高了,已經是個懂事的大孩子了。


    聞竹跟著兒子來到劇團的新家屬樓,上了最東頭一個單元的三樓,兒子用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打開靠左手的一套住房。


    金戈聞聲束手侍立門口相迎:


    “噢,夫人大駕光臨,快進來吧。”


    聞竹進得門來,繃著臉,用眼角的餘光掃視了一下房間。嗬,落地窗,雙陽台,大客廳,大衛生間,東山牆外就是龍亭和潘楊湖,夠氣派、夠風光的。室內一水的咖啡色意大利式家具,那盆文竹擺放在兩隻沙發夾角的花架上,顯得十分醒目。


    懂事的兒子倒了一杯茶給母親,關進自己的房間裏讀書去了。


    夫妻二人在夾角的兩隻沙發上坐下,都顯得拘謹,聞竹拘謹之外還有幾分怨恨,幾分衿持,幾分不屑。


    “怎麽樣,竹子,請你搬過來住好嗎?”


    “你不留著這房子金屋藏嬌?”


    “不是金屋藏嬌,而是‘金’屋藏‘竹’。”


    金戈說著用眼睛指指花架上那盆文竹。


    “那你把她擺到哪兒?”


    “她,她是誰,誰是她?”


    “你裝什麽迷,賣什麽傻?”


    “我不就娶了你一個嗎?又沒納妾養小。”


    “你是沒納妾養小,可有一個‘朋友不朋友,情人不情人,夫妻不夫妻’的‘第三者’。”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啊?如果不是他姥姥攪合得過不成日子,如果不是你寧可犧牲夫妻情感也要站在他姥姥那邊,如果不是你輕信肖天虹的謠言鬧到劇團來,能發生那些事嗎?”


    “照你這麽說,不都是你的理啦?你為啥不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遇到這麽個母親,你叫我怎麽辦,又改變不了她,我總不能撇下她不管吧?肖天虹跑到教研室,當著那麽多老師的麵,講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就不能有點想法,就不能跑來問問呀?就因為這你就去找‘第三者’呀?還有什麽夫妻真情可言?”


    “問題並不像你說得這麽簡單,我和杜鵑的關係,有一個自然而然的發展過程……當然,我也有感情失控的時候……好在,問題早已經解決了。兩年前,她到美國去讀大眾傳媒研究生去了,她要我跟她一塊去,我覺著出國並不適合我,當時我又正搞著劇團改革,更重要的是我對你還抱有希望,就拒絕了她。她一去就再也沒有來信。”


    金戈看一眼若有所思的聞竹繼續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你我是從患難中手牽手走過來的,你對我的理解和支持,你為我做出的犧牲和受的委屈,你為生養小金秋付出的艱辛和痛苦,我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也感激不盡啊!也正因為此,無論走到哪兒,我都始終供養著一盆文竹,心裏經常默誦著《文竹頌》,……”金戈說著誦出聲來:


    碎石細沙伴君生,


    形柔質堅四季青。


    身無嬌顏媚春日,


    輕搖枝葉笑疾風。


    聞竹聽著聽著,潛然淚下:


    “我對你也始終沒有失去信心。不然,我手裏攥著杜鵑那封信,為啥不提出和你離婚。把兒子送來讓你帶,就是要讓你體驗一下做妻子的艱辛,促你早點迴心轉意。而在我心裏,卻始終裝著《金戈賦》,關注著你取得的每一點成就……”聞竹說著也念出了聲:オ


    金戈鐵馬何倥傯,


    建功立業賽子龍。


    邂逅暢論愛之玉,


    黃沙柳浪抒豪情。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站起來,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少傾,聞竹用力推開金戈,雙拳使勁捶打著他的胸脯,哭笑著說:


    “你壞,你欺負我,男子漢大丈夫,一點都不知道讓著自己的嬌妻……”


    金戈“嘿嘿”傻笑著:“還說呢,你作為大姐姐,一點也不體諒小弟弟。”


    “咱可是把話說清楚了,我可不是衝著你這個社長來的!”


    “知道知道,是我打發兒子去請你來的……”少傾,金戈又用食指點著她的眉心說:“你呀,總愛這麽叫真兒,總愛追求完美。其實,世界上的事,有許多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也並不都那麽完美無缺……古人早都意識到‘人無疵,不可交’啊。我看鄭板橋的‘難得糊塗’,也適用於處理夫妻關係。你說呢,竹子?”


    “這輩子,我怕是改不了啦……”オ


    那一天,古城下了1983年的第一場秋霜,氣溫驟然降到了零度,槐樹、梧桐樹、楊柳樹,一夜之間都變得光禿禿的,人們一夜之間卻都胖了一圈,一個個穿上了厚衣褲。霜後的早晨,天氣雖有些凜冽,但空氣卻格外清新,豔陽高照,預示著一個響晴天。


    就在這一天,在市委常委、宣傳部趙部長的陪同下,金戈正式到晚報社走馬上任去了。一進報社大院,撲麵而來的是滿院五顏六色的菊花,讓人目不遐接,給人以有意無意地暗示——這是菊花的世界。


    總編輯張菊生帶領全體編委,在報社辦公大樓門前迎住他倆,互相介紹後,一起步入二樓會議室。


    金戈還是第一次見到張菊生,隻見他中等個,螳螂臉,幹瘦的身材,背略微有點駝。架著的肩膀上長長的脖子總向前伸著,蒼白的臉上留下道道滄桑,塌鼻梁上被高度近視眼鏡壓出兩塊明顯的壓痕。眉宇間鎖成一個大疙瘩,目光有點暗,看人總愛翻著眼。


    趙部長當眾宣布了市委關於報社領導班子的任命,並提出了要團結共事,開創報社工作新局麵的要求。還算熱烈的掌聲之後,張菊生代表編委對市委的任命表示擁護,然後話鋒一轉說:


    “我們一定支持金社長的工作,決不會為難金社長的。比如說值班吧,金社長可以不參加值班,由我們這些搞業務的來值,因為值班很具體,很瑣碎,要承受很大的壓力,也很辛苦,經常是要熬通宵的……”


    張總這一表態有一箭三雕的作用:一是在趙部長麵前做出支持金戈工作,勇挑重擔的姿態;二是暗示金戈是門外漢,門外漢隻能在門外歇著去;三是暗中把金戈架空,值不了班就不能管那麽具體,就隻能實行原則性領導。


    該金戈表態了。


    他深知這個表態的重要,就像舞台上人物出場後的第一個亮相,決定著全場觀眾對人物的印象。他有幾種亮相的方式:一是就職演說式,就是將自己的施政綱領和盤托出;二是緘默不語式,就是惜語如金,故作高深,讓人家摸不著頭腦;三是實事求是式,既不下車伊始就哇啦哇啦亂叫,也不故弄玄虛,讓人猜心事,而是實話實說,一言中的。金戈選擇了第三種亮相方式,他毫不掩飾地說:


    “辦報我是門外漢,我要拜在坐的各位為師,老老實實向大家學習,希望大家別把我當外人,要不吝賜教。比如說這個值班,我就不懂,不知道怎麽個值法,不知道值班都幹些什麽事情。今兒個初來乍到,我就先向大家求教一下這個問題。張總,請你給我講一下好嗎?”


    金戈一臉的真誠,張菊生不能不說。當然他要借機進一步達到自己的目的,於是他說:


    ァ耙說這值班,是既簡單又複雜。就是按照編委會的意圖,具體組織出版當天的報紙。有的報社實行的是編委值班;有的報社實行的是副總編以上的報社領導值班;有的是一值一星期,有的是一值一個月。咱們報社實行的是副總編以上的報社領導值班,一值一個星期。你負責報社全麵工作,這值班的具體工作由我們代勞就行了,你事情多,就不要值了。”


    張總話音剛落,矮矮胖胖的李副總編就實實在在地補充說:


    “值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把關,既要把稿件能不能見報這一關,又要把見報稿件的質量關,價值取向關,更要把政治關和政策關。”


    金戈這下子明白了,有點像部隊的戰鬥值班,是戰鬥的第一線;又有點像劇團裏的排練現場,是生產的第一線。作為一名報社的主要領導,不參加值班,還有什麽直接領導權,豈不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表態說:


    “謝謝張總的關照,班我一定要值,而且要同大家一樣值。不會,我就從頭學,希望大家多提醒,多指教,我一定老老實實學習。”


    張菊生忙接上話茬說:“金社長就是要參加值班,也不要這麽著急嘛。可以先全麵熟悉一下報社的工作,等一年半載後,再參加值班也不遲呀!”


    “不,從下周開始,我就值班。”金戈不容置疑。


    趙部長看了金戈一眼,微微點了一下頭。但他說出口的話卻是:


    “這事你們商量著辦就行了,我先告辭了。”


    送趙部長下樓後,金戈便開始了與編委們的個別交談,開始了對報社工作的全麵了解……


    金戈第一天值班還真有點手忙腳亂,不知道什麽時候該幹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幹,隻能完全聽命於編輯部主任的安排,讓他幹啥就幹啥。編輯部主任帶他先到新聞編輯室、校對室、新華社電訊稿接收室和排字車間轉了一圈,讓他熟悉一下環境,同大家見個麵,對編報出報有一個感性的認識。他看著編輯在畫板紙上設計版麵,簡直像看天書一樣,對那些線條、符號一點也看不懂。編輯部主任見他不厭其煩地問這問那,從抽屜裏取出一本《新聞編輯學》遞給他說:“都在這裏邊呢,抽空你看看就知道了。”他說聲“謝謝”,雙手接過書翻看起來。


    來到排字車間,見幾百平米的車間裏擺放著一排排的字架,排字工們像紗廠的看車工一樣穿梭於字架之間,用鑷子飛快地把一個個鉛字撿出來拚在夾版上。待他俯下身來仔細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些灰色的鉛字不光一個個都是翻字,而且全都是倒放著的,要分辨出一個字來可真不容易。他不能不佩服這些排字工的眼力,不能不感歎他們的艱辛!


    一版要聞版出大樣後,當班女編輯姚青來社長辦公室找金戈審版,並告訴他這是最後一關,如沒問題,就要壓模、鑄版、上機印刷了。姚青三十來歲,高挑個,鴨蛋臉,翹翹鼻,薄嘴片,杏核眼,馬尾巴似的頭發拖在身後。穿一件齊膝湖藍色風衣,既能擋風避寒,又可當工作服。她用食指點著大樣上右下角一篇稿子說:


    “請社長留意一下這篇稿子……”


    金戈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的神秘,卻又不願說出來,隻好到稿子裏麵尋答案。他迅速而又細心地看著,主標是《上海奇葩綻古城》,副標是“——滬菜令開封人大飽口福”。內容是寫一家上海餐館開業的,不光寫了餐館的的設施服務,還寫了菜肴的花色品種,連地址和開業期間八折優惠都寫得清清楚楚。署名是魏明。金戈試探著說:


    “這好像是個廣告嘛。姚青,謝謝你的提醒。按規定,報社值班領導隻審頭題和言論,對其它稿件隻審標題,如發現有問題才審內容。要不是你提醒,這篇稿子單從標題上是看不出什麽問題的,很可能就要讓它溜過去。”


    “這類稿子過去經常被溜過去,報紙辦得像個廣告報,可又收不到廣告費,報社負債經營,卻被個別人撈了好處,弄得大家互相猜忌,離心離德。最倒黴的就數我們這些編輯了,什麽也撈不到,還淨得罪人……”


    “所以你才不願把它撤下來,留給值班領導來當‘劊子手’……”金戈說著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可到了這個時候再撤換稿,編輯、校對、排版工人的勞動不光白白地浪費了,還要耽擱寶貴的出版時間,千萬個讀者都正等著看今天的報紙呀!長此下去,報紙還有什麽信譽可言?”


    “那你看怎麽辦,社長?要不這次就放它一碼,下不為例……過去值班的報社領導,也都是這麽處理的。”


    金戈的腦子飛速旋轉著。放它一碼,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隻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行了。再說,過去已經放過了不少,也不差這一篇;這麽做,又能按時出報,記者也高興,商家也高興,皆大歡喜,何樂而不為?可埋下的隱患卻是爆炸性的,不光有損報紙形象,影響報社廣告收入,還違背職業道德,腐蝕記者隊伍,破壞內部團結。如不及時刹車處理,越積越多,就會形成法不責眾,積重難返之勢。這麽一尋思,他明白該怎麽做了,用手指著那篇稿子說:


    “撤!有沒有稿子換?”


    “有,我早做好了兩手準備,小樣已經排過校過改過了,隻需拚到版上就行了,耽誤不了幾分鍾,製版印刷趕一趕,還能按時出報。”


    金戈脫口讚揚道:“你可真夠鬼的!”


    “沒辦法呀,我又不知道你金社長是白臉、紅臉、還是黑臉,隻能是察言觀色,見機行事。”


    “這個魏明是何許人也?咱們報社好像沒這麽個記者嘛!”


    “天機不可泄露。凡是這類稿子,記者都不願署自己的真名。人家不願意露臉,自然我也不便撕破麵皮了。反正報紙一出來,他就會來找我的,我就把這張大樣拿給他看。他要是沒拿人家好處呢,既然社長撤掉的,他也就認了。他要是拿了人家好處呢,他就會主動上門找你求情,你不就知道他是誰了嗎?”


    “你呀,都快成編輯精啦!”


    “司空見慣,熟能生巧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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