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結束後,演職員們各自散去,走過排練廳門前的公告欄時,目光都不約而同地被公告欄裏那篇《不打自招的自供狀》的小字報吸引住了。人們好奇地看著,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這是誰貼的?”


    “還用問嗎,一看字體就知道是肖天虹的。再說啦,別人又怎麽能弄到楚蘭的日記呢?”


    “這真的是楚蘭的日記嗎?會不會是偽造的?”


    “是楚蘭那火柴棍一樣的字,又是從日記本上直接剪下來貼上去的,不像是偽造的。”


    “看來她和金團長還真有那麽一腿子……”


    “這隻有他們自己才說得清……”


    “……”


    和大夥一起走出排練廳的楚蘭,被圍觀的人群所吸引,走上前去,踮起腳尖向公告欄裏的小字報看去。她看一眼《不打自招的自供狀》的標題,再掃一眼自己親筆寫的那些文字,眼前一黑差一點摔倒,轉身向家裏跑去。


    她氣喘籲籲地跑上三樓,用顫抖的手打開房門,又直奔臥室,打開自己抽屜的鎖,見日記本不翼而飛。她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下意識地要找肖天虹拚命,可肖天虹早已不知去向。於是她茫然若失地走出了家門,走出了劇團……


    和大夥一起走出排練廳的金戈,自然也看到了這篇小字報,也聽到了大夥的議論。他下意識地閉上雙目,讓腦子飛速旋轉著,飛速判斷著,飛速決策著。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不錯,小字報是肖天虹貼的,日記是楚蘭寫的,但好像不是日記的全文,是精心剪接過的:他的第二個念頭是,楚蘭能經受住這種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嗎,千萬可別出什麽事:他的第三個念頭是,這事因為牽連到自己,他不便直接出麵處理,羅誌蘭又靠不住,這又不是魏導演職責範圍內的事,所以隻能交給公安派出所處理,因為不管什麽原因,貼小字報公布別人的隱私就是違法的。於是他當即從人群裏把魏欣和羅小蘭叫出來,命令他們說:


    “快,快去先穩住楚蘭,別讓她想不開!”


    他見魏欣和羅小蘭找楚蘭去了,便決定親自到派出所去報案,臨行前又交待魏導演一定要保護好現場。


    魏欣和羅小蘭快步來到楚蘭的家,見房門沒關,就喊著“楚蘭姐,楚蘭姐”,猶猶豫豫進了屋。見屋裏沒人,想著可能是到哪個鄰居家去了,便滿樓滿院地喊著找著,可仍不見蹤影。他倆又一碰頭,想著也許是迴娘家去了,又急忙趕到小南門外楚蘭的娘家去,她娘家嫂說已經好幾天沒見她迴來了。他倆慌了神兒,立即打電話迴劇團,讓全團的人分頭出去找。然而,街巷縱橫,人海茫茫,又正值下班的高峰時段,無異於是在大海裏撈針……


    楚蘭出了劇團大門,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裏穿行。她的靈魂仿佛已經出竅,已經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行為,判斷力、自製力都下降到了極低的水準。


    她腦子裏老是在翻騰著一個問題:全是自己的錯才鑄成了這個鐵案,無端地把金團長給牽扯了進去,自己還有什麽臉麵再見金團長:連父母兄妹和女兒樂樂,都會因為有自己這樣一個不知羞恥的親人,而感到沒臉見人啊!她想到了死,想以死來表明自己的清白,來洗刷自己的過失,來使金團長和親人得以解脫。可怎麽個死法呢?她已經牽連別人了,決不能再牽連別人了,一定要死得幹淨利落。


    驀地,路邊閃現出“長壽藥店”的招牌。長壽?哈哈,對有些人來說長壽是福:對她來說長壽是禍,是罪惡,是苦難,無邊無際的苦難。與其這樣,盡快地死去,倒成了真正的幸福,求之不得的幸福!噢,對了,這藥店裏不就賣安眠藥嗎,一瓶安眠藥吃下去不就全解脫了嘛。她看準了一位三十多歲的男營業員,她知道他一定會賣給她足夠數量的安眠藥的……


    記得有一次肖天虹買菜迴來,因為沒買到排骨憤憤不平地將菜籃子一摔罵了老半天的娘。她不聲不響提起菜籃子來到菜市場,問一位正在賣肉的男青年有沒有排骨。那男青年抬起眼皮看了看她說:“早沒了,不過你要真想要,我還給朋友留了一份,你就先拿去。”那男青年把排骨遞給她時,又殷勤地囑咐她:“要買排骨盡管來,給你留著。”可後來有一天,她又去買排骨,那男青年在給她砍排骨時,眼睛隻顧盯著她看,“哎喲”一聲,一刀砍在了自己的手指頭上,手指頭幾乎全被砍了下來,鮮紅的血順著排骨直往下淌。從此,她再也不去買排骨了。肖天虹問她為什麽,她說:“我怕那個賣肉的用刀砍了我……”


    楚蘭向那位賣藥的男青年走去,如願以償地買到了100片一瓶的安眠藥。像此時日落前的一絲亮光一樣,使極度痛苦絕望中的她得到了最後一絲慰籍,照亮了她的最後一個人生目標。有了目標的腳步反倒輕鬆了、快捷了,她疾步向城北晨練時常去的一片刺槐林走去。


    她來到刺槐林時太陽已經落山,新月已經升起,仿佛是晨練時環境的再現。所不同的是,完全倒了個個兒,旭日東升變成了夕陽西下,百鳥爭鳴變成了單鳥投林,她也由晨練變成了夕歸,而且是永遠地歸去。


    她坐在一個小土丘上,邊哭邊往嘴裏塞著白色的安眠藥片,帶著童年的夢幻,帶著青年的火熱,帶著人生的悲淒。她嚼著,咽著,嗆著。是苦?是酸?是辣?是澀?分不清是什麽味道,也許是人生的全部滋味。她聽著遠遠傳來的市聲,看著龍亭上華燈初放的燈火,聞著小樹林散發出來的清香,真想再唱一段自己視如生命的梆子戲。


    可唱什麽呢?她唱過《朝陽溝》裏的銀環,唱過《花木蘭》裏的花木蘭,唱過《紅燈記》裏的李鐵梅,唱過《黃金嬋》裏的黃金嬋,但她覺著這些都不能表達她此時此刻的心情。她正排演的一個角色是金團長親自編寫的《潘金蓮後傳》裏的李瓶兒,也許是和她這些天來的處境太相似了,她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每次排演都能全身心地投入。尤其是今天下午,重排“李瓶兒之死”那場戲,她差點哭昏在排練廳裏。對,就唱那段戲,這是金團長親筆寫的,但願他能聽到她留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段唱。


    於是她哭著唱著,唱著哭著,淚流幹了,嗓子唱啞了,可還在哭,還在唱:


    路杳雲迷愁漫漫,


    珠沉玉殞怨茫茫。


    惟有珠淚能結雨,


    傾盡東海恨無疆。


    ……


    此時此刻,她突然想看看自己的肉體是個什麽樣子?人一死,靈魂和肉體就要分離了,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肉體了。人們都說維納斯是世界上最美的,自己的肉體能和維納斯媲美嗎?


    她從沒有認真看過自己的肉體什麽樣,如今要自暴自棄了,一定要讓自己的靈魂記住自己那美麗的肉體。她開始解上衣的扣子……


    可當她看見明淨如水的新月時,她停住了手。不,不能這樣,肉體雖美,但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是維納斯知道她的裸體遍天下,一定會羞得整個裸身都變成血紅色,亂扭著發燒的身子喘不過氣來。自己幹幹淨淨地來到這個世界,一定要幹幹淨淨地離開這個世界,不能裸露著身子讓瞧熱鬧的人們想入非非。


    一層水霧擋住了她的視線,變得濃密厚重,化作瀑布一般,淚水使她什麽也看不清了。她躺在地上,閉著眼,昂著頭,用盡全身最後的一點力氣喊著:


    “金團長——我對不起你——我愛你——”


    天空在迴蕩,田野在迴蕩,古城在迴蕩。這聲音膨脹著向四處散開,沒有方向,沒有止境……


    她在昏迷中痛苦地唿喊著,在唿喊中痛苦地昏迷了,唯有淚水仍在往外流,黃沙被浸濕了一大片……


    金戈帶領公安派出所民警正在劇團公告欄前對小字報拍照取證,魏欣急急忙忙跑來報告說:


    “金團長,我們在


    城北晨練的小樹林裏找到了楚蘭,她已經昏迷不醒,但還有唿吸和脈搏,身旁有一個100片裝的空安眠藥瓶……”


    “她現在在哪兒?”金戈著急地問。


    “小蘭正陪著她在黃河醫院急救。我怕你著急,怕耽誤公安局破案取證,就先跑迴來報告。”


    民警從不同角度拍照過後,又用戴著雪白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小字報揭下來放進公文包裏,對金戈說:


    “走,一起到醫院去看看。”


    魏欣領金戈和民警來到黃河醫院急救室時,楚蘭已被救醒過來。她臉色煞白,目光呆滯,一看到金戈,眼淚又止不住流了出來,斷斷續續地說:


    “金……團長,我……我對不起……你,都是我……給你……惹的禍。可我……不是……故意的,我那篇……日記,前邊……後邊……都還有……很多話,肖天虹……他……他斷章取義。可……日記……被他……偷走了,我……我說不……清呀……”


    金戈幫她揩著淚說:“你說不清,我也說不清,不過總有人會幫我們說清的。你看,公安局不是已經來人了嗎?假的終歸真不了。”


    民警:“你們都先出去一下,我要和她單獨談談。”


    待金戈他們和醫護人員出去後,民警詳細詢問了案發前的經過和她那篇日記的全部內容,並做了筆錄。然後,又讓魏欣作了小樹林裏發現楚蘭的證詞,讓醫護人員作了楚蘭病情和搶救經過的證詞。並以此做出了拘留肖天虹、追查楚蘭日記本下落的決定。オ


    民警這邊剛把肖天虹帶走,羅誌蘭那邊當即就犯了病,血壓升高,手腳冰涼,頭昏腦脹,徹夜難眠,第二天一大早就被羅小蘭送進了黃河醫院。


    打從彩排《潘金蓮後傳》那晚起,羅誌蘭就覺著渾身不舒服。她的腰倒是沒怎麽被扭傷,就是心裏覺著別扭。本來她想著隻要自己一稱病罷演,彩排就得泡湯擱淺:沒想到他們早有準備,彩排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她一肚子的氣沒地方撒,就全出在小蘭身上,吊著臉子不理她。


    那天彩排結束後,小蘭同樣也卷入了排練廳的通宵歡聚,而且連迴家給母親打個招唿都沒有。


    羅誌蘭躺在寂靜的屋裏,心裏卻一點也平靜不下來。她已從混在觀眾席裏看彩排“笑話”的肖天虹那裏,得到了彩排出乎預料的成功的全部信息。她恨自己的磕頭徒弟楚蘭,更恨自己的親生女兒羅小蘭,怎麽一點也不跟自己一條心,還不如兩姓旁人肖天虹。她跟肖天虹密謀趕走金戈的行動計劃就懷疑是羅小蘭告的密,不然他們怎麽會步步設防,應付自如呢?尤其是她緊要關頭裝病罷演這一招,他們怎麽也能防得住?他們暗地裏給b角排戲,楚蘭和羅小蘭肯定都是參加了的,怎麽連一點口風都不給她透,這不是拿著胳膊肘朝外拐,有意看她這位老師、這位母親的笑話嗎?如果說女兒給金戈他們通風報信,她還沒有抓到真憑實據的話,那麽背著她給b角排戲,便是小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喲。


    可這又怎麽能拿到桌麵上來怪罪女兒呢?要給女兒臉色看,隻能是另找理由,說她身體有病,女兒一點也不放在心上,演完戲也不迴家陪她,一味地在外邊瘋。但她又轉念一想,這也說不出口呀,不然女兒又會半真半假地給她清醫生,或硬要拉她去醫院看病,豈不是又要弄巧成拙?想來想去無計可施,隻能是什麽也不說,就是一個勁地給女兒甩臉子,讓她去猜心事,去捫心自問,去悔過自新。


    幾天來,羅誌蘭一句話都不曾跟女兒說。但她又不忍心女兒吃不好飯,穿不好衣,睡不好覺:飯照給她做,衣照給她洗,被褥照給她涼曬收拾。屋裏又沒別的人,就她們母女倆,一天到晚碰鼻子碰臉的,有話卻不說,有心思卻不去溝通,要多難堪就有多難堪,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憑羅小蘭的聰明,當然知道母親為啥生氣,但她不便把話說破,說破了母親會更沒麵子,不能讓母親覺得她是占了上風又賣乖。所以,不管母親怎麽給她甩臉子不理她,她都照樣和顏悅色,該說啥說啥,該做啥做啥。她知道母親畢竟是母親,終究會繃不住的,終究會良心發現的,終究會和好如初的。


    往常,羅小蘭早上起不來床,總是要母親喊她起來去吊嗓,去練功。現在母親不理她了,可又不忍心看著她功夫下降,便故意重重地開門,重重地打掃,重重地鏟鍋洗碗。羅小蘭被吵醒後迅速穿衣起床,拿起大刀長矛,臨出門時迴過頭來衝母親扮個鬼臉說:“媽,我特喜歡聽你早上這鍋碗瓢盆交響曲!”弄得母親哭笑不得。


    往常吃飯時,羅小蘭吃魚不吃魚尾魚頭,吃肉不吃筋皮肥肉。母親就邊吃邊數落她:“魚尾魚頭最鮮美啦,傻瓜才不吃呢!”“好吃的我孝敬母親還不行嗎,我就願做這種革命的傻瓜!”“在家我慣著你,到了婆家呢?做了母親呢?”“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看菜吃飯,量體裁衣,到什麽山上唱什麽歌。現在你替我吃魚頭,將來我替孩子吃魚頭,再將來孩子替孫子吃魚頭,人類社會就是這麽一代傳一代,生生不息,繁衍發展下去的。”……就這麽說著吃著,吃著說著,母女倆倒也不寂寞。可眼下,羅誌蘭肚裏有氣,再吃魚尾魚頭氣不順,不吃魚尾魚頭又怕女兒吃不好,猶猶豫豫不知該從哪兒下筷子。羅小蘭眼疾手快,一筷子把魚頭夾在自己碗裏頭,邊像貓咪一樣香香地吃著,邊有意無意地說:“這叫老不歇心少沒良心,老人一狠心,兒孫就得拚。”羅誌蘭想搭話,想誇讚她幾句,可一想自己正和她慪著氣,便把話就著飯菜咽了迴去。


    往常衣服都是母親替她洗,羅小蘭連個手帕連雙襪子都沒洗過。眼下母親雖然還替她,但她自己反倒覺著有點不好意思了。於是便試著自己洗,反正是夏天的幾件單衣服,也沒啥難洗的,甚至還把母親的兩件衣服也幫她洗了。雖然有點腰酸臂痛的,手也搓紅了,但畢竟是做了一件從沒做過的事情,心裏不免暗暗高興。哪知等她下班迴來順便去收衣服時,衣服全不見了。她以為是母親幫她收迴來了,可進屋一看,母親正“嘩嘩啦啦”幫她重新洗呢,不用說是嫌她洗得不幹淨。羅小蘭站那愣著看了老半天,一時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最後憋出這麽一句:“媽是身教重於言教,磨破嘴皮子,不如幹出好樣子,女兒保證下不為例!”可這話讓母親聽了,卻覺著有點酸溜溜的,好像是在刺她沒給女兒做出好樣子……


    昨天下午,肖天虹把小字報一貼到公告欄,就興衝衝地來找羅誌蘭邀功請賞。羅誌蘭聽了非但沒表揚他,反倒臭罵了他一頓:“我說,你咋一點政治頭腦和策略思想也沒有?都什麽年月了,你還敢到處去貼小字報!你這不是在給我幫忙,而是給我添亂,是扒豁子。去,立即去給我揭下來!”此時也正是楚蘭跑迴家找不著日記本,要找肖天虹拚命時。當肖天虹在羅誌蘭的逼迫下,遲遲疑疑地去揭小字報時,見公告欄前被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要揭下來已經不可能了。


    羅誌蘭不願看到的事情還是終於發生了。昨晚,當她得知公安派出所對小字報拍了照取了證,得知楚蘭吃了一瓶安眠藥差點送了命,得知肖天虹被公安派出所帶走的消息後,她的精神一下子徹底崩潰了。雖然這件事事先她並不知曉,事後她還臭罵了肖天虹一頓,與她好像並沒多大關係。但她畢竟是失去了一員愛將,一個比磕頭徒弟、比親閨女還要貼心貼肝的人。再說啦,公安局肯定要追查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因後果,即使他肖天虹拿出當年造反派頭頭寧可跳樓,也不投降的骨氣來死不招供,金戈這幫子人也決不會放過她的。尤其是自己這個不知遠近的傻閨女,她可是什麽都聽到了,即使過去她沒出去亂說,也擋不住這次她不出去亂說呀。何況,自己還正同她慪著氣,“大臣內不得誌必外顧”,從下午上班到晚上


    10點,她連迴家打個照麵都沒有,還不是在跟著金戈那幫人在外麵瘋!


    羅誌蘭再也坐不住了,時而在屋裏踱著步子,時而隔窗戶朝外看看,見劇團裏的人來去匆匆,一個個都是一臉緊張的樣子,她也不由得緊張起來,不一會便覺著血壓“滋滋滋”地往上升,倒在床上再也爬不起來了。這一次她是真的病了……


    羅誌蘭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沒了家務的拖累,沒了劇團裏亂七八糟事情的幹擾,平心靜氣地想了許多許多。


    她丈夫方啟明沒能躲過“文化大革命”那場劫難,活活被折磨死了。劫後餘生的羅誌蘭,原本想百花劇團的大權是非她莫屬了,沒想到魏世傑卻帶頭起哄,意欲逼她讓出舞台叫年青人上。就在這個時候,上級派來一個根本就不懂戲的轉業軍人金戈,一人獨攬了團長、書記兩個大權。她羅誌蘭能服氣,能咽下這口窩囊氣嗎?當然不能!肖天虹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處處和她套近乎。開始她對他還有所警惕,隻是想利用他頂替魏世傑和她配戲。肖天虹在“文革”期間畢竟是地區文化戰線的造反派頭頭,她不能不對他有所警惕。但肖天虹在“文革”中奉行的是“兔子不吃窩邊草”的策略,並沒有直接加害於她和她丈夫,這又使她對他怎麽也恨不起來。更何況要正常排戲演戲,就不能不攏住肖天虹這個鬧派派人物,就不能不安排他擔當重要角色。


    就這樣,她一步步同肖天虹攪到了一起。總想著金戈不過是一個不懂戲的“棒捶”,要趕走他還不是易如反掌?沒想到金戈用實行真正的ab製征服了一幫青年演員,用拍故事片《ab角》解決了劇團的經費問題,又親自動手編排了《潘金蓮後傳》,變外行為內行,在劇團徹底站住了腳。與此相反,她羅誌蘭卻是利令智昏,越陷越深。從縱容肖天虹攪場鬧台,到誣陷金戈與楚蘭有染,到親自出馬裝病罷演,越鬧越離譜,越鬧越不像話,直鬧得眾叛親離,成了孤家寡人。直到昨天晚上,她還在和女兒慪氣,真是老糊塗了,親生骨肉,攏還攏不住哩,還慪的哪門子氣喲!


    羅誌蘭這麽平心靜氣地掰開來揉碎了細細一想,仿佛精神出浴一般豁然開朗。是啊,要立即同女兒說話:要馬上認下魏欣這個女婿,並以此為契機與魏世傑和好如初:要主動當好金團長的助手,做好份內工作,爭取將功補過:還有楚蘭,這麽好的磕頭徒弟,可不能再難為她了,要像對待親閨女那樣對待她,使她心靈的創傷早日得以平複……


    羅誌蘭正這麽想著,羅小蘭帶著魏欣,拎著大包小包的營養品看她來了。近幾年,她對魏欣從沒正眼看過,一是因為他是魏導演的兒子,她把對魏導演的怨恨遷怒到了他兒子身上:二是因為他跟肖天虹爭角,她要同肖天虹配戲,隻能是保肖壓魏。所以,她對女兒這門親事壓根就不願意接受,當然也不可能正眼去看魏欣啦。這一點,來之前魏欣和羅小蘭已經充分估計到了,準備著看她的臉色,準備著她待答不理。可他又不能不來看她,她畢竟是他未來的丈母娘,她畢竟是重病在身,需要親情,需要安慰,需要晚輩的照應。但出乎他和羅小蘭意料的是,她和顏悅色地接待了他,並主動談起兩家過去的親密關係,希望他和女兒互敬互愛,早結秦晉之好。羅小蘭受寵若驚,依偎在母親身邊直流眼淚,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就在這時,金戈和魏世傑來看羅誌蘭了。羅誌蘭忙起身讓座,金戈忙按著她不讓起身:ァ澳閌遣∪耍需要休息,就別客氣了。”


    “金團長和魏導演一來,還有這兩個孩子一來,我這病就全好嘍。”羅誌蘭說著眼圈濕潤了。“其實也沒啥大病,都是我自己想不開,這血壓才一個勁往上升的。現在我想通了,一定要好好支持金團長的工作,同心協力把劇團搞上去!”


    金戈聽了先是一愣,但馬上便明白是怎麽迴事了,上去拉住她的手,不無激動地說:


    “羅團長能這樣,我當然是很高興嘍!我想,全團的同誌們聽了,都會和我一樣高興的。你說呢,魏導演?”


    “是呀,是呀!”魏世傑連連點頭。


    羅小蘭這才弄明白,母親為啥像變了個人似的了。她高興地一下子撲到她身上,勾住她的脖子膩味道:


    “媽媽,媽媽,你真是個開明的媽媽,你真是個偉大的媽媽!”


    羅誌蘭也就勢一把將她摟在懷裏,止不住淚流滿麵:


    “都是媽媽不好,傳統、保守、狹隘、自私,委屈你啦,也難為金團長、魏導演你們啦……”


    金戈忙安慰她說:“好啦好啦,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大家都團結一致向前看!”


    金戈他們告辭後,羅誌蘭決定立即去看楚蘭,她一刻也不想讓她再受煎熬了啊。


    她走進楚蘭的病房時,楚蘭已經好多了。師徒倆見麵二話沒說,便緊緊摟抱在一起。過了好大一會兒,羅誌蘭才抹著眼淚說:


    “蘭蘭,我的好閨女,我對不住你呀!是我瞎了眼了,沒看透肖天虹這個烏龜王八蛋,被他利用了,讓你受了這麽多的折磨,還差點送了命……”


    “別說了,羅老師,怪我的命不好,找了這麽個丈夫……”


    “不,我要說,不然,我一輩子都會不得安寧的。你放心蘭蘭,肖天虹他別想誣賴你,我會站出來為你作證的。他貼出那張小字報後,跑到我家把情況說了,讓我當場罵了他一頓,叫他立即去揭下來,可已經來不及了,小字報前圍滿了人……你那日記本不管找到找不到,都沒有關係,我給你寫證言材料,叫他賴不著你和金團長……”


    “謝謝你,羅老師,要不我可真沒臉活在世上了……”


    楚蘭又撲到她懷裏痛哭起來。不過,這已不完全是痛苦的淚、傷心的淚,其中也包涵了感激、傾訴和渲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眾裏尋他千百度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若然兜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若然兜兜並收藏眾裏尋他千百度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