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劇團藝委會以4：1的結果，通過了金戈的劇本《潘金蓮後傳》，並對角色做出了安排：羅小蘭飾潘金蓮，楚蘭飾李瓶兒，羅誌蘭飾吳月娘，肖天虹飾西門慶，魏欣飾花子虛……b角也都作了相應的安排。導演自然還是魏世傑。
排練前的各項準備工作在緊鑼密鼓、有條不紊地進行中：金戈親自動手刻鋼版油印劇本，魏世傑做著整體導演構思的案頭工作，音樂唱腔、舞台美術、服裝道具，也都馬不停蹄地設計製作著。
在開始排練前夕，肖天虹突然提出他演西門慶不合適，要求調換角色。他找到魏導演說：
“我從來都沒演過反派人物，把握不住反派人物的心理狀態和形體動作。”
“不會可以學嘛，趁年青拓寬一下自己的戲路，將會終身受益。你看我，不就是個戲補丁嘛。”
“我跟你怎麽能比呢，你反正已經無所謂了，可我還年青，我怕壞了自己的形象！”
“角色和人根本就不是一迴事。演壞人的人不一定就壞，演好人的人不一定就好。演黃世仁、南霸天、胡漢三的演員，還不照樣都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大家！”
“那你為啥不讓你的兒子演西門慶？”
“噢，原來是這樣呀？這好辦，幹脆你和魏欣調換一下角色，你演花子虛，讓他演西門慶。本來我是避嫌，才提議讓你演西門慶的，想不到好心反成了驢肝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就這樣，肖天虹和魏欣臨時調換了角色。這一調，對肖天虹來說倒沒啥，花子虛的戲本來就不重，棗核截板——沒幾鋸（句）。可對魏欣來說，簡直是要了命，從頭到尾，貫穿始終，幾乎場場有戲，而且多是重頭戲，要背台詞，要學唱腔，要吊板合弦，要對手排練，這不是要他的難看嗎？豈止是要他的難看，簡直是要整個劇組的難看。挑明說，這是又一種形式的攪台。就是叫你排不下去，排砸了，扼殺在搖籃裏才好呢！戲，最怕的就是不能同觀眾見麵，隻要一同觀眾見麵，就很難再扼殺掉。肖天虹深諳此道，這一招可真夠損的，把戲攪了，還叫你抓不住他的把柄。
木偶前台跳，幕後必有牽線人。角色一分下來，肖天虹便去找羅誌蘭：
“羅團長，藝委會是咋搞咧，咋能讓他的劇本通過呢？”
羅誌蘭兩手一攤：“沒法子喲，藝委會就我一個人反對，他們4個人一致同意。你以為我就願意演那個吳月娘啊？可我是業務副團長，又是藝委會副主任，大麵上總還得按少數服從多數的組織原則辦事吧。”
肖天虹眨巴眨巴眼睛說：“這個戲一立起來，他不就在百花劇團站住腳了嗎？那劇團還不真要由姓羅改成姓金啦？”
“有什麽辦法呢？前一陣演《黃金嬋》，我把老命都差點搭上，你也差一點和楚蘭鬧翻，結果還是沒能你我共同挑大梁拍攝戲曲藝術片，最終拍成了個非驢非馬的故事片《ab角》，你我都變成了反派配角人物。這一次他要是再得逞了，咱倆恐怕就再也爬不起來嘍……”ァ暗貿眩棵荒敲幢鬩耍∥醫興排不成，即使排成了，也叫他演不成！非把姓金的這小子擠走不可，百花劇團還得姓羅！”
接下去，他二人又商談了好大一會，安排了詳細的行動計劃……
出乎他二人意料之外的是，魏導演欣然同意調角，魏欣盡管有點為難，也還是把西門慶這個角色接了過去。能不能按排練進度排練，關鍵就看魏欣拖不拖後腿了。
第一場“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沒有肖天虹的戲，排得還算順利。盡管飾演吳月娘的羅誌蘭丟三落四，忘詞掉板，但過場還是走下來了。飾演西門慶的魏欣反倒出奇地抓彩，把個朝秦暮楚、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花花公子西門慶，詮釋得入木三分，活靈活現。顯然是下了苦功夫，加了不少的班，當導演的父親也給他吃了不少的小灶。演對手戲的戀愛對象羅小蘭更是主動配合他排練，就像此前排演《黃金嬋》時，“第三世界”的演員支持楚蘭上戲那樣暗中叫勁。
排練第二場“李瓶兒暗許西門慶”時問題可就來了。這場戲除了丫環、小廝外，主要是飾演李瓶兒的楚蘭，飾演李瓶兒丈夫花子虛的肖天虹和飾演西門慶的魏欣之間的三角戲，一個角出了問題，全場戲就都排不下去。
當排到西門慶把花子虛灌醉，花子虛借酒生事非要去窖姐鄭粉頭家過夜時，肖天虹突然“清醒”過來，大聲嚷嚷道：
“哎，導演導演，這戲我沒法排！”
“為啥？”
魏導演毫無思想準備，眾人也都一頭霧水。
“為啥？”肖天虹梗著脖子，直著嗓子喊叫：“小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
魏導演：“到底怎麽迴事，你好好說嘛。”
“我看你是人不糊塗裝糊塗！你明明知道我演不了反派角色，為啥還讓我演眠花臥柳的花子虛？你這不是成心壞我的形象嗎，啊？”
魏導演也來火了：“我看你這是豬八戒上城牆——倒打一耙！原本是你提出來要求調換角色的，我同意了你的要求，讓你同魏欣對調一下，而且當時你也同意了，怎麽現在你又說這話？車軲轆話來迴轉，不都成你的理啦！”
肖天虹指著魏導演的鼻子叫道：“是我不論理，還是你不論理？我要求調角色的理由很清楚，就是演不了反派人物。你明明知道花子虛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可為啥還叫我演？”
魏導演氣得臉色發白，渾身直打哆嗦：
“你……你……你可真會……胡攪蠻纏！當時是你指責我，說我利用職權，把好角色派給了魏欣。所以，我才提出來，讓你們兩個調換一下。你當場也表示同意了，我看你嘴是兩張皮咋說咋有理！”
“我……我怎麽知道花子虛是這麽個東西？”
“你當然知道，金團長讀劇本征求意見時你在場:劇本刻印出來後還發給你一本:排練前不熟悉角色，不背台詞，還排什麽戲？”
魏導演把肖天虹駁了個體無完膚，排練場上的演職員們都明白是怎麽迴事了，七嘴八舌議論著：
“太不像話啦！”
“簡直是有點不通人性！”
“這不是故意攪場嗎？”
“……”
楚蘭臉上實在是有點掛不住了，站出來責問丈夫肖天虹道：
“你……你怎麽能這樣？”
“我……我就這樣，我是團裏的頭把長靠武生，寧可沒戲演，也不演這下三爛的小角色！”
坐在排練場一角督促排練的金戈，把這一切全都看在了眼裏，但在沒弄清事情原委之前，他不便表態，也不便製止。他就是要弄清肖天虹的真實用意，進而弄清團裏的演職員們對排演他寫這個戲的真實態度。他雖然已經走馬上任一年多了，又是集團長、書記兩個一把手的大權於一身:雖然已經曆了排演《黃金嬋》的磕磕碰碰，曲曲折折，但那畢竟不是直接對著他的，他並不在旋渦的中心，隻不過是敲敲邊鼓，跑跑龍套而已。這一次可就不一樣了，劇本是他親手寫的，又是他上任以來排的第一部新戲。從劇本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就引發了激烈地爭論。他弄不清，這到底是對著劇本的，還是對著他本人的，或者是對著他這個職位的。他更弄不清，有意攪場的是肖天虹一個人，還是還有其他人，甚至是還有一個幕後指揮者。他留意觀察著每個人的神情、態度、表現。他發現，羅誌蘭自始至終沒表態，臉上似乎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他見事情既然已經鬧到了這步田地，再讓肖天虹排下去已經不大可能了，便站起身來問肖天虹：
“天虹，這個花子虛你真的不演了？”
“不演了！”肖天虹斬釘截鐵。
“好吧，你可以迴家休息了
。請演花子虛的b角上！”
b角小王站出來吭哧著說：“團長，按常規，第一輪肯定都是給a角排戲，我毫無準備，連台詞都沒背呢……”
金戈提高嗓門對全體演員說：“上次排《黃金嬋》時，我就宣布過了，實行真正的ab製。排戲的時候a角b角輪流排，誰排得好誰就演。這不光是要打破角色的終身製，也是為了對付那些動不動就拿大糖、撂挑子、攪場子的演員的。誰願意鬧就叫他鬧好啦，戲照排，劇照演，地球照轉！”
他見肖天虹並沒有走，而是站在人群中不服氣地昂著頭，眼睛向上看著天花板:見飾演花子虛b角的演員小王悔疚地垂著頭，接下去又說：
“大家知道，我是行伍出身，特別強調令行禁止。在沒決定之前充分發揚民主，一旦決定了就要堅決執行。咱們不搞下不為例，對肖天虹，從今天開始，停止排戲，停止演戲，待作出深刻檢查，並有了改過的表現後，再恢複排演。對b角小王記過一次，以觀後效。下麵由魏導演頂替花子虛的角色，繼續往下排！”
大家一下子全給鎮住了，立即投入了嚴肅、緊張而又認真的排練中去。
魏導演飾演花子虛，除了年齡偏大了一點外，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他本來就是出了名的“戲補丁”嘛，生旦淨未醜，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他既當導演又當演員，排練進行得很順利。
當排到李瓶兒安置醉酒的丈夫入睡後，又備酒款待西門慶，借著幾分醉意，把身家性命和終身托付給西門慶時，飾演李瓶兒的楚蘭想起丈夫肖天虹近一段來的種種醜行，觸景生情，借戲渲泄，唱得聲情並茂，如泣如訴。她唱道：
奴公爹原本是廣南鎮守，
他膝下養四子各有千秋。
奴的夫排行老二無造就，
老公爹全部家私交奴收。
現如今老公爹眼閉人走，
三兄弟與奴家結下冤仇。
奴的夫隻知道眠花臥柳，
全不把家中事放在心頭。
奴每日戰戰驚驚容顏瘦，
說不定哪日便把命兒丟。
前思思後想想無人護佑，
猛想起大官人我把你求：
一求你偷把這家私搬走，
二求你幫打官司上京州，
三求你將奴夫懲治滅口，
四求你與奴家結為鸞儔。
官人呀莫怪奴家臉皮厚，
除官人奴再也無處奔投！オ
楚蘭淚流滿麵，欲跪求飾演西門慶的魏欣，魏欣的情緒一下子被激發起來了，按照劇本規定的情景，忙上前攙扶，二人就勢摟抱在一起。由於完全進入了規定情景，二人排得非常到位，摟抱得也極其逼真。
就在這時，靠邊坐著的肖天虹“忽”地站了起來，一個箭步躥上去，一手推開魏欣，一手拉上楚蘭，黑紅著臉吼道：
“走，跟我走，這戲咱不排啦！”
魏導演忙上來勸解：“怎麽啦，天虹？好好的正排著戲，咋能說不排就不排呢？”
“還有臉問我，問問你那流氓兒子吧！”
“正常排戲，魏欣不是也沒咋著嗎？”
“還能咋著？眾目睽睽之下，當著我的麵，抱我老婆那麽緊……”
魏欣聞此言氣得說不出話來，就地直轉圈，直搖頭，直撲甩手。
盡管大家都看到了，屬於正常排練，而且排得非常進戲，非常到位，但這種事別人又怎麽好說道呢？於是，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楚蘭，隻有她的感覺是最準確的，隻有她才說得清。
楚蘭心頭沉積了太多太多的怨恨，卻一直無機會發泄。排演《黃金嬋》時，丈夫就無謂地鬧台攪場，甚至使出“苦肉計”折磨她，利用女兒樂樂逼迫她，但她為了確保排演質量，忍辱負重，忍氣吞聲，隻能是默默地到日記裏去尋找慰籍，最終總算是把戲救了下來。緊接是拍攝電影《ab角》，所以一直沒有機會與他坐下來暢談一次，甚至大鬧一場，把問題徹底解決一下。這下子倒好，他反而視她為軟弱，得寸進尺，越鬧越出格，越鬧越不像話。她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麽，夫妻之間他也從不向她敞開胸懷，更不向她透露心機，隻是把她當成一個幹家務的女傭，泄欲的性工具。看來這一次是不徹底解決一下不行了，否則戲就排不下去，家裏邊也不得安寧，他是什麽招數都使得出來的，這一點她已經領教過了。於是，楚蘭毫不退讓，當眾坦言道：
“魏欣動作很正常，完全是按照規定情景去做的。天虹，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你這不是拿著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嗎？”
在一旁早就忍無可忍的羅小蘭，見楚蘭已澄清事實，也毫不遲疑地站出來指責肖天虹說：
“你舍得老婆，我還舍不得男朋友呢！有你這麽瞎胡鬧的嗎？”
肖天虹惱羞成怒，可又別無它法，隻能拿著楚蘭出氣，上去拉住她的手說：
“好哇，你拿著胳膊朝外拐，早就像李瓶兒那樣暗自許給西門慶啦！可我不是花子虛，你們也甭想將我懲治滅口！隻要你還沒和我離婚，隻要我肖天虹還活著，這個戲你就甭想演！”
楚蘭用力掙脫他的手：
“演不演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我就要管！不光你演不成，整個戲都得停排！什麽他媽的《潘金蓮後傳》，全是他媽的黃色戲，淫蕩戲，你就是演這個戲演壞的！看我不到宣傳部、文化局、地委行署告你們去，再不行我就告到省裏，告到中央！咱們看誰孬過誰？！”
肖天虹聲嘶力竭，滿嘴噴唾沫星子地叫罵完後，昂首挺胸，揚長而去……
排練場全給他攪了，大家的情緒全都亂了，戲隻好暫且停排……オ
楚蘭含羞帶辱、含怨帶恨迴到三樓兩室一廳的家裏，“咣當”一聲將門關上，衝著坐在客廳仿皮沙發上吸悶煙的丈夫肖天虹理論起來：
“說吧，你到底要幹啥？”
楚蘭說著一屁股坐在他對麵的沙發上，大有不解決問題就什麽也不幹的架勢。
肖天虹深深吸了一口煙，彈了一下煙灰，悠閑自得地吐了個煙圈，訕笑著說：
“不幹啥，這個戲咱不能演。”
“為啥？”楚蘭鄙夷地盯著他。
“我在排練場上不是已經當眾宣布了嘛，這個戲是黃色戲，淫蕩戲，是大毒草！”
楚蘭用手扇著飄到眼前的煙圈，不無嘲諷地說：
“我咋覺著文化大革命好像又開始了……”
此話一出，兩人心裏都感到有點沉，一時間都不說話了。
他二人的戀愛結婚，是“文革”中一場武鬥的副產物。
1967年8月的一天，肖天虹擔任頭頭的一派，搶占了位於市中心的東方紅劇場。第二天晚上，對立的一派組織力量奪取劇場。他們先用炸藥炸倒圍牆，而後向裏邊投手雷，當場炸傷2人。他們又手持機槍一直衝到二樓，將肖天虹率領的40餘人趕上了三樓，並投擲燃燒瓶引起大火。肖天虹寧死不降，隻身一人從三樓跳下，小腿被摔成骨折。
恰在這時，在另一個劇場演完《紅燈記》迴家的楚蘭正好路過這裏，見一個人正在劇院門前的馬路上艱難地朝前爬，仔細一看，原來是幫她練過武打、纏過彩帶的劇團的造反派頭頭肖天虹，忙背起他，送到就近的醫院。她被他的英雄氣慨深深打動了，陪他就醫住院，給他洗衣送飯，他的腿治好了，二人也相愛了。
所以眼下一提“文化大革命”，肖天虹心裏就酸溜溜的。他未嚐不想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像當年批判“文藝黑線”那樣，把金戈、魏世傑統統打倒，由他來獨掌百花劇團的大權。到了那時，哼哼
，連羅誌蘭的臉色他都用不著看了，一切都得由他說了算。“文革”後這幾年，他總覺著有勁沒處使，心裏憋憋屈屈的不舒坦，隻能借羅誌蘭的權勢求發展。不料想橫地裏又殺出個金戈來，使他的美夢一步步變成了泡影，他能善罷甘休嗎？！
他越想越氣，胡攪蠻纏勁又上來了：
“甭管文化大革命還是武化大革命，反正這個戲就是大毒草，咱就是不能演，不能跟著他姓金的犯錯誤！”
楚蘭見根本就和他無法談下去，更不可能達到相互溝通的目的，索性給他來個硬碰硬，嘔氣對慪氣：
“那好，從現在開始，咱倆各吃各的飯，各睡各的覺，各幹各的事，水牛角，黃牛角，各是各，誰也別幹涉誰！”
“那樂樂呢？”
“樂樂好辦，我把她送姥姥家。”
“你想得倒美，讓我們都為你讓路，你好專心致誌去排姓金的那個大毒草！告訴你吧，有你吃的，就得有我吃的:有你用的，就得有我用的:晚上睡覺照樣跟你睡一個床，照樣折騰你，誰叫你是我老婆咧！”
楚蘭氣得臉發青，眼發直，嘴巴直哆嗦：
“你……你……簡直是個……大流氓！走，咱們離婚去，現在就去！”她說著“忽”地站起身來。
肖天虹坐著紋絲不動，狠勁地吸了一口煙，先吐了個煙圈出來，又挑釁性地吐了個煙棍出來，那煙棍正好穿進煙圈裏。然後輕藐地“嗬嗬”一笑說：
“離婚？沒那麽便宜吧。既然是美人救英雄，又甘心情願嫁給了我，上當受騙也就這麽一次，這輩子就甭想再離開我。這是命，認命吧，妞她娘！”
他為他這番嘲弄而洋洋自得，繼續表演著他那煙棍穿煙圈的絕活。
楚蘭忍無可忍，可又束手無策。有什麽辦法呢，打又打不過他，孬不孬不過他，能把人活活給氣死。萬般無奈她想到了團長，組織上總該有辦法治服他。她又怕像排《黃金嬋》時那樣，他把她堵在家裏出不去。於是趁他不防備，猛地一轉身，打開房門跑出去。
楚蘭直奔位於二樓排練廳上方的團長室，敲門進去，見了金戈，像在外麵受了欺負的孩子迴到家裏見了母親那樣，忍不住哭訴起來。她把與肖天虹爭吵的經過哭訴了一遍後說：
“金團長，這日子沒法再過了，我要求同他離婚，組織上務必要支持我。不然，不然我隻有學李瓶兒自殺身亡了。李瓶兒是孩子被害沒了指望，可我又舍不得孩子，舍不得我剛剛開始的事業啊……”
她越哭越傷心，雙肩劇烈地抖動，哽噎著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金戈耐心安慰著她：“事情總是要解決的，你可先迴娘家住幾天，等冷下來再處理，事緩則圓嘛。”
“我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受不了他的折磨，更跟他丟不起這個人。到了這一步，我不能不說了，我們的夫妻生活，基本上都是強迫的，他簡直就是一頭沒有人性的野獸……”
她不住地用手背抹著淚，雙眼已經明顯的紅腫起來了。
金戈從臉盆架上取下自己的毛巾，走上前遞給她。
就在楚蘭接毛巾的那一瞬間，一直在門外監視著的肖天虹，推開虛掩的門闖了進來，抓住兩人的手大聲嗷嗷道：
“好哇，原來真正的西門慶在這兒！大家都來看哪，西門慶和李瓶兒偷情呢！”
樓上住著的劇團演職員不知出了什麽事，“嘩啦啦”圍過來一群人，站在門口、窗外探頭探腦地朝裏看。
肖天虹越發來勁了，牢牢抓住兩個人的手不放，亮開“武生”那高八度的嗓門嚷嚷著：
“怪不得你姓金的能寫出那樣的黃色劇本！怪不得你有家不迴常年住在劇團裏！怪不得楚蘭敢跟我這麽鬧！怪不得她半夜三更跑你這兒！打從你來到劇團，劇團就沒消停過！西門慶不除，劇團的大姑娘、小媳婦就都得遭秧！”
他這早就準備好的極富煽動性的話語，一下子把大家全搞蒙了，人們麵麵相覷，議論紛紛：
“怎麽會出這種事？”
“到底咋著啦？”
“這種事咋能說得清？”
“我看他倆不是那號人……”
“人心隔肚皮，難料難防呀！”
“……”
金戈從小到大哪曾遇到過這種事！他聽著肖天虹的嚎叫，聽著大家的議論，氣得雙目如血，放射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地一張一縮，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想像以往那樣，習慣性地閉目深思，希望能看得更透些、更深些，盡快理出個頭緒，找出應付眼前這種難堪、混亂、失控局麵的辦法，可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
楚蘭本來已經心力交瘁，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看到把團長氣成這個樣子，一股不能明狀的怨恨、羞愧和惱怒擁上心頭。她“霍”地站起，“啊”地一聲怪叫，跟舞台上的“僵屍”動作似的昏倒在地。
眾人見狀一擁而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撫喉管，卻總也緩不過氣來。
“快，快送醫院！”金戈這才醒過神兒來。
眾人七手八腳抬上楚蘭就走。
魏導演狠狠瞪一眼跟在後麵的肖天虹說：
“我看你是不鬧出人命不拉倒！”
肖天虹“哼哼”冷笑一聲說：
“誰不讓我活，我也不會讓他活！”
他確實是說得出做得到，待楚蘭病情稍一好轉，他便溜出了病房，來到位於新街口的地區師範專科學校，在中文教研組找到聞竹，當著眾多老師的麵嚷嚷道：
“聞老師，你還有心在這兒備課？劇團都快鬧出人命來啦！”
“哦！”聞竹頓時緊張起來。“出啥事啦？”
“你男人和我老婆楚蘭被我當場捉住嘍……”
聞竹心裏一激淩道：“這事兒可不是隨便說的，迴頭我會問清楚的，你走吧！”
“信不信由你，我總不能拿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吧？”
說罷，他悻悻地走了。
聞竹頓時亂了方寸，雖說事情還沒得到證實，但總是無風不起浪喲。何況他又是楚
蘭的丈夫，是絕不會拿著自己妻子的名聲開玩笑的。可他又為啥要跑來告訴她呢？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故意大聲說給眾人聽。這樣以來，隻怕是一夜之間就會鬧得滿城風雨！噢，對呀，說不定他正是有意大造輿論來的。不然，不然為啥他要當著眾人的麵大聲嚷嚷呢。看來，對這個人，她不能不多長個心眼……
此時，老師們由不得也紛紛議論起來。
“我覺著剛才那人有點不正常，哪有拿著自己老婆的醜聞滿世界喊的？”
“是啊是啊，剛才那人一看就不像個好人！”
“看著有點兒麵熟，好像是前幾年地直的一個造反派頭頭……”
聞竹的心裏稍稍平靜了些，但又總也不能釋然。丈夫轉業一年多來，畢竟沒有在家裏住，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這是不能迴避的事實。劇團有那麽多的小花旦，在舞台上演的又多是男歡女愛的風流韻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能管得住自己嗎？這麽一想，她再也無心備課了，恨不得馬上就飛到他身邊，將事情弄它個水落石出。可馬上去，不是顯得自己太沉不住氣，太當真了嗎？無論遇到什麽情況，要能遇事不慌，處變不驚，方才是女中豪傑。聞竹提醒著自己，強忍到下班，家沒顧上迴，飯沒顧上吃，直奔百花劇團去找金戈。
此時，金戈正在屋裏踱著步子傷腦筋，他想從兩天來劇團裏發生的樁樁怪事中理出個頭緒，尋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他見聞竹推門進來，先是一怔，繼而迎上前去：
“噢，今兒個是周末嗎？”
“咋，
不是周末我就不能來？是不是打攪你啦？”
金戈見聞竹出言不遜，不像往常那麽和順，忙問：
“你來是有事吧？”
“有事。無事也不敢來打攪你……”
聞竹坐在椅子上，把肖天虹去學校找她，當著教研室老師的麵講的那番話，如實對金戈說了一遍，看他作何反應。
金戈陰沉著臉氣憤地說：“好嘛，把火燒到我的後院去了，竹子，你信嗎？”
“我不想信，也不願信，可事情總歸是發生了，我希望你能做出解釋。”
金戈強壓怒火，不情願地將肖天虹如何攪場，如何與楚蘭慪氣，楚蘭如何找他來解決問題，他如何遞毛巾讓她擦淚，肖天虹如何闖進來尋釁鬧事，一五一十向聞竹述說了一遍。最後，他懇求地說：
“竹子，請相信我，給我點時間，我會把問題妥善解決的。”
“那我有一點不明白，楚蘭是肖天虹的老婆，這麽做，他不是拿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嗎？大金呀，咱們已經做了10年的夫妻，孩子都上了小學，你給我說實話，你和楚蘭到底有沒有不檢點的地方？”
“啊，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呀？”
“不是不相信你，你看看現在這社會上，第三者插足比比皆是，我們又是半分居狀態，劇團的女人又那麽風流，你能做到坐懷不亂嗎？”
金戈本來就受了冤枉，窩了一肚子的氣，見妻子非但不能理解自己，反而找上門來沒完沒了地盤問，便賭氣說：
“我做不到，你看著辦吧！”
對聞竹來說，本來在同事麵前已經傷了自尊，同樣是窩了一肚子的火。現在丈夫不但不給她撫慰，反而拿話激她，於是傷心地說：
“想不到……你……你竟是……這麽個人，算我……”
聞竹說著站起身來，她感到胸中冒出一陣可怕的嗚咽，仿佛快要把胸膛都撕裂了。她忍無可忍，隨著眼淚像決了堤的黃河水一樣“唰”地湧出，猛地轉身，拉開門，哭著跑了出去……
排練前的各項準備工作在緊鑼密鼓、有條不紊地進行中：金戈親自動手刻鋼版油印劇本，魏世傑做著整體導演構思的案頭工作，音樂唱腔、舞台美術、服裝道具，也都馬不停蹄地設計製作著。
在開始排練前夕，肖天虹突然提出他演西門慶不合適，要求調換角色。他找到魏導演說：
“我從來都沒演過反派人物，把握不住反派人物的心理狀態和形體動作。”
“不會可以學嘛，趁年青拓寬一下自己的戲路，將會終身受益。你看我，不就是個戲補丁嘛。”
“我跟你怎麽能比呢，你反正已經無所謂了，可我還年青，我怕壞了自己的形象！”
“角色和人根本就不是一迴事。演壞人的人不一定就壞，演好人的人不一定就好。演黃世仁、南霸天、胡漢三的演員，還不照樣都是德藝雙馨的藝術大家！”
“那你為啥不讓你的兒子演西門慶？”
“噢，原來是這樣呀？這好辦，幹脆你和魏欣調換一下角色，你演花子虛，讓他演西門慶。本來我是避嫌，才提議讓你演西門慶的，想不到好心反成了驢肝肺，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就這樣，肖天虹和魏欣臨時調換了角色。這一調，對肖天虹來說倒沒啥，花子虛的戲本來就不重，棗核截板——沒幾鋸（句）。可對魏欣來說，簡直是要了命，從頭到尾，貫穿始終，幾乎場場有戲，而且多是重頭戲，要背台詞，要學唱腔，要吊板合弦，要對手排練，這不是要他的難看嗎？豈止是要他的難看，簡直是要整個劇組的難看。挑明說，這是又一種形式的攪台。就是叫你排不下去，排砸了，扼殺在搖籃裏才好呢！戲，最怕的就是不能同觀眾見麵，隻要一同觀眾見麵，就很難再扼殺掉。肖天虹深諳此道，這一招可真夠損的，把戲攪了，還叫你抓不住他的把柄。
木偶前台跳，幕後必有牽線人。角色一分下來，肖天虹便去找羅誌蘭：
“羅團長，藝委會是咋搞咧，咋能讓他的劇本通過呢？”
羅誌蘭兩手一攤：“沒法子喲，藝委會就我一個人反對，他們4個人一致同意。你以為我就願意演那個吳月娘啊？可我是業務副團長，又是藝委會副主任，大麵上總還得按少數服從多數的組織原則辦事吧。”
肖天虹眨巴眨巴眼睛說：“這個戲一立起來，他不就在百花劇團站住腳了嗎？那劇團還不真要由姓羅改成姓金啦？”
“有什麽辦法呢？前一陣演《黃金嬋》，我把老命都差點搭上，你也差一點和楚蘭鬧翻，結果還是沒能你我共同挑大梁拍攝戲曲藝術片，最終拍成了個非驢非馬的故事片《ab角》，你我都變成了反派配角人物。這一次他要是再得逞了，咱倆恐怕就再也爬不起來嘍……”ァ暗貿眩棵荒敲幢鬩耍∥醫興排不成，即使排成了，也叫他演不成！非把姓金的這小子擠走不可，百花劇團還得姓羅！”
接下去，他二人又商談了好大一會，安排了詳細的行動計劃……
出乎他二人意料之外的是，魏導演欣然同意調角，魏欣盡管有點為難，也還是把西門慶這個角色接了過去。能不能按排練進度排練，關鍵就看魏欣拖不拖後腿了。
第一場“西門慶偷娶潘金蓮”，沒有肖天虹的戲，排得還算順利。盡管飾演吳月娘的羅誌蘭丟三落四，忘詞掉板，但過場還是走下來了。飾演西門慶的魏欣反倒出奇地抓彩，把個朝秦暮楚、吃著碗裏看著鍋裏的花花公子西門慶，詮釋得入木三分，活靈活現。顯然是下了苦功夫，加了不少的班，當導演的父親也給他吃了不少的小灶。演對手戲的戀愛對象羅小蘭更是主動配合他排練，就像此前排演《黃金嬋》時，“第三世界”的演員支持楚蘭上戲那樣暗中叫勁。
排練第二場“李瓶兒暗許西門慶”時問題可就來了。這場戲除了丫環、小廝外，主要是飾演李瓶兒的楚蘭，飾演李瓶兒丈夫花子虛的肖天虹和飾演西門慶的魏欣之間的三角戲，一個角出了問題，全場戲就都排不下去。
當排到西門慶把花子虛灌醉，花子虛借酒生事非要去窖姐鄭粉頭家過夜時，肖天虹突然“清醒”過來，大聲嚷嚷道：
“哎，導演導演，這戲我沒法排！”
“為啥？”
魏導演毫無思想準備，眾人也都一頭霧水。
“為啥？”肖天虹梗著脖子，直著嗓子喊叫：“小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嘛！”
魏導演：“到底怎麽迴事，你好好說嘛。”
“我看你是人不糊塗裝糊塗！你明明知道我演不了反派角色，為啥還讓我演眠花臥柳的花子虛？你這不是成心壞我的形象嗎，啊？”
魏導演也來火了：“我看你這是豬八戒上城牆——倒打一耙！原本是你提出來要求調換角色的，我同意了你的要求，讓你同魏欣對調一下，而且當時你也同意了，怎麽現在你又說這話？車軲轆話來迴轉，不都成你的理啦！”
肖天虹指著魏導演的鼻子叫道：“是我不論理，還是你不論理？我要求調角色的理由很清楚，就是演不了反派人物。你明明知道花子虛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可為啥還叫我演？”
魏導演氣得臉色發白，渾身直打哆嗦：
“你……你……你可真會……胡攪蠻纏！當時是你指責我，說我利用職權，把好角色派給了魏欣。所以，我才提出來，讓你們兩個調換一下。你當場也表示同意了，我看你嘴是兩張皮咋說咋有理！”
“我……我怎麽知道花子虛是這麽個東西？”
“你當然知道，金團長讀劇本征求意見時你在場:劇本刻印出來後還發給你一本:排練前不熟悉角色，不背台詞，還排什麽戲？”
魏導演把肖天虹駁了個體無完膚，排練場上的演職員們都明白是怎麽迴事了，七嘴八舌議論著：
“太不像話啦！”
“簡直是有點不通人性！”
“這不是故意攪場嗎？”
“……”
楚蘭臉上實在是有點掛不住了，站出來責問丈夫肖天虹道：
“你……你怎麽能這樣？”
“我……我就這樣，我是團裏的頭把長靠武生，寧可沒戲演，也不演這下三爛的小角色！”
坐在排練場一角督促排練的金戈，把這一切全都看在了眼裏，但在沒弄清事情原委之前，他不便表態，也不便製止。他就是要弄清肖天虹的真實用意，進而弄清團裏的演職員們對排演他寫這個戲的真實態度。他雖然已經走馬上任一年多了，又是集團長、書記兩個一把手的大權於一身:雖然已經曆了排演《黃金嬋》的磕磕碰碰，曲曲折折，但那畢竟不是直接對著他的，他並不在旋渦的中心，隻不過是敲敲邊鼓，跑跑龍套而已。這一次可就不一樣了，劇本是他親手寫的，又是他上任以來排的第一部新戲。從劇本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就引發了激烈地爭論。他弄不清，這到底是對著劇本的，還是對著他本人的，或者是對著他這個職位的。他更弄不清，有意攪場的是肖天虹一個人，還是還有其他人，甚至是還有一個幕後指揮者。他留意觀察著每個人的神情、態度、表現。他發現，羅誌蘭自始至終沒表態，臉上似乎還有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他見事情既然已經鬧到了這步田地，再讓肖天虹排下去已經不大可能了，便站起身來問肖天虹：
“天虹，這個花子虛你真的不演了？”
“不演了！”肖天虹斬釘截鐵。
“好吧，你可以迴家休息了
。請演花子虛的b角上！”
b角小王站出來吭哧著說：“團長，按常規，第一輪肯定都是給a角排戲，我毫無準備，連台詞都沒背呢……”
金戈提高嗓門對全體演員說：“上次排《黃金嬋》時，我就宣布過了，實行真正的ab製。排戲的時候a角b角輪流排，誰排得好誰就演。這不光是要打破角色的終身製，也是為了對付那些動不動就拿大糖、撂挑子、攪場子的演員的。誰願意鬧就叫他鬧好啦，戲照排，劇照演，地球照轉！”
他見肖天虹並沒有走，而是站在人群中不服氣地昂著頭，眼睛向上看著天花板:見飾演花子虛b角的演員小王悔疚地垂著頭，接下去又說：
“大家知道，我是行伍出身，特別強調令行禁止。在沒決定之前充分發揚民主，一旦決定了就要堅決執行。咱們不搞下不為例，對肖天虹，從今天開始，停止排戲，停止演戲，待作出深刻檢查，並有了改過的表現後，再恢複排演。對b角小王記過一次，以觀後效。下麵由魏導演頂替花子虛的角色，繼續往下排！”
大家一下子全給鎮住了，立即投入了嚴肅、緊張而又認真的排練中去。
魏導演飾演花子虛，除了年齡偏大了一點外，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他本來就是出了名的“戲補丁”嘛，生旦淨未醜，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他既當導演又當演員，排練進行得很順利。
當排到李瓶兒安置醉酒的丈夫入睡後，又備酒款待西門慶，借著幾分醉意，把身家性命和終身托付給西門慶時，飾演李瓶兒的楚蘭想起丈夫肖天虹近一段來的種種醜行，觸景生情，借戲渲泄，唱得聲情並茂，如泣如訴。她唱道：
奴公爹原本是廣南鎮守，
他膝下養四子各有千秋。
奴的夫排行老二無造就，
老公爹全部家私交奴收。
現如今老公爹眼閉人走，
三兄弟與奴家結下冤仇。
奴的夫隻知道眠花臥柳，
全不把家中事放在心頭。
奴每日戰戰驚驚容顏瘦，
說不定哪日便把命兒丟。
前思思後想想無人護佑，
猛想起大官人我把你求：
一求你偷把這家私搬走，
二求你幫打官司上京州，
三求你將奴夫懲治滅口，
四求你與奴家結為鸞儔。
官人呀莫怪奴家臉皮厚，
除官人奴再也無處奔投！オ
楚蘭淚流滿麵，欲跪求飾演西門慶的魏欣，魏欣的情緒一下子被激發起來了，按照劇本規定的情景，忙上前攙扶，二人就勢摟抱在一起。由於完全進入了規定情景，二人排得非常到位，摟抱得也極其逼真。
就在這時，靠邊坐著的肖天虹“忽”地站了起來，一個箭步躥上去，一手推開魏欣，一手拉上楚蘭，黑紅著臉吼道：
“走，跟我走，這戲咱不排啦！”
魏導演忙上來勸解：“怎麽啦，天虹？好好的正排著戲，咋能說不排就不排呢？”
“還有臉問我，問問你那流氓兒子吧！”
“正常排戲，魏欣不是也沒咋著嗎？”
“還能咋著？眾目睽睽之下，當著我的麵，抱我老婆那麽緊……”
魏欣聞此言氣得說不出話來，就地直轉圈，直搖頭，直撲甩手。
盡管大家都看到了，屬於正常排練，而且排得非常進戲，非常到位，但這種事別人又怎麽好說道呢？於是，都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了楚蘭，隻有她的感覺是最準確的，隻有她才說得清。
楚蘭心頭沉積了太多太多的怨恨，卻一直無機會發泄。排演《黃金嬋》時，丈夫就無謂地鬧台攪場，甚至使出“苦肉計”折磨她，利用女兒樂樂逼迫她，但她為了確保排演質量，忍辱負重，忍氣吞聲，隻能是默默地到日記裏去尋找慰籍，最終總算是把戲救了下來。緊接是拍攝電影《ab角》，所以一直沒有機會與他坐下來暢談一次，甚至大鬧一場，把問題徹底解決一下。這下子倒好，他反而視她為軟弱，得寸進尺，越鬧越出格，越鬧越不像話。她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麽，夫妻之間他也從不向她敞開胸懷，更不向她透露心機，隻是把她當成一個幹家務的女傭，泄欲的性工具。看來這一次是不徹底解決一下不行了，否則戲就排不下去，家裏邊也不得安寧，他是什麽招數都使得出來的，這一點她已經領教過了。於是，楚蘭毫不退讓，當眾坦言道：
“魏欣動作很正常，完全是按照規定情景去做的。天虹，你不要再無理取鬧了，你這不是拿著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嗎？”
在一旁早就忍無可忍的羅小蘭，見楚蘭已澄清事實，也毫不遲疑地站出來指責肖天虹說：
“你舍得老婆，我還舍不得男朋友呢！有你這麽瞎胡鬧的嗎？”
肖天虹惱羞成怒，可又別無它法，隻能拿著楚蘭出氣，上去拉住她的手說：
“好哇，你拿著胳膊朝外拐，早就像李瓶兒那樣暗自許給西門慶啦！可我不是花子虛，你們也甭想將我懲治滅口！隻要你還沒和我離婚，隻要我肖天虹還活著，這個戲你就甭想演！”
楚蘭用力掙脫他的手：
“演不演是我的事，你管不著！”
“我就要管！不光你演不成，整個戲都得停排！什麽他媽的《潘金蓮後傳》，全是他媽的黃色戲，淫蕩戲，你就是演這個戲演壞的！看我不到宣傳部、文化局、地委行署告你們去，再不行我就告到省裏，告到中央！咱們看誰孬過誰？！”
肖天虹聲嘶力竭，滿嘴噴唾沫星子地叫罵完後，昂首挺胸，揚長而去……
排練場全給他攪了，大家的情緒全都亂了，戲隻好暫且停排……オ
楚蘭含羞帶辱、含怨帶恨迴到三樓兩室一廳的家裏，“咣當”一聲將門關上，衝著坐在客廳仿皮沙發上吸悶煙的丈夫肖天虹理論起來：
“說吧，你到底要幹啥？”
楚蘭說著一屁股坐在他對麵的沙發上，大有不解決問題就什麽也不幹的架勢。
肖天虹深深吸了一口煙，彈了一下煙灰，悠閑自得地吐了個煙圈，訕笑著說：
“不幹啥，這個戲咱不能演。”
“為啥？”楚蘭鄙夷地盯著他。
“我在排練場上不是已經當眾宣布了嘛，這個戲是黃色戲，淫蕩戲，是大毒草！”
楚蘭用手扇著飄到眼前的煙圈，不無嘲諷地說：
“我咋覺著文化大革命好像又開始了……”
此話一出，兩人心裏都感到有點沉，一時間都不說話了。
他二人的戀愛結婚，是“文革”中一場武鬥的副產物。
1967年8月的一天，肖天虹擔任頭頭的一派，搶占了位於市中心的東方紅劇場。第二天晚上，對立的一派組織力量奪取劇場。他們先用炸藥炸倒圍牆，而後向裏邊投手雷，當場炸傷2人。他們又手持機槍一直衝到二樓，將肖天虹率領的40餘人趕上了三樓，並投擲燃燒瓶引起大火。肖天虹寧死不降，隻身一人從三樓跳下，小腿被摔成骨折。
恰在這時，在另一個劇場演完《紅燈記》迴家的楚蘭正好路過這裏，見一個人正在劇院門前的馬路上艱難地朝前爬，仔細一看，原來是幫她練過武打、纏過彩帶的劇團的造反派頭頭肖天虹，忙背起他，送到就近的醫院。她被他的英雄氣慨深深打動了，陪他就醫住院，給他洗衣送飯，他的腿治好了，二人也相愛了。
所以眼下一提“文化大革命”，肖天虹心裏就酸溜溜的。他未嚐不想再搞一次“文化大革命”，像當年批判“文藝黑線”那樣，把金戈、魏世傑統統打倒，由他來獨掌百花劇團的大權。到了那時，哼哼
，連羅誌蘭的臉色他都用不著看了，一切都得由他說了算。“文革”後這幾年，他總覺著有勁沒處使，心裏憋憋屈屈的不舒坦，隻能借羅誌蘭的權勢求發展。不料想橫地裏又殺出個金戈來，使他的美夢一步步變成了泡影，他能善罷甘休嗎？！
他越想越氣，胡攪蠻纏勁又上來了：
“甭管文化大革命還是武化大革命，反正這個戲就是大毒草，咱就是不能演，不能跟著他姓金的犯錯誤！”
楚蘭見根本就和他無法談下去，更不可能達到相互溝通的目的，索性給他來個硬碰硬，嘔氣對慪氣：
“那好，從現在開始，咱倆各吃各的飯，各睡各的覺，各幹各的事，水牛角，黃牛角，各是各，誰也別幹涉誰！”
“那樂樂呢？”
“樂樂好辦，我把她送姥姥家。”
“你想得倒美，讓我們都為你讓路，你好專心致誌去排姓金的那個大毒草！告訴你吧，有你吃的，就得有我吃的:有你用的，就得有我用的:晚上睡覺照樣跟你睡一個床，照樣折騰你，誰叫你是我老婆咧！”
楚蘭氣得臉發青，眼發直，嘴巴直哆嗦：
“你……你……簡直是個……大流氓！走，咱們離婚去，現在就去！”她說著“忽”地站起身來。
肖天虹坐著紋絲不動，狠勁地吸了一口煙，先吐了個煙圈出來，又挑釁性地吐了個煙棍出來，那煙棍正好穿進煙圈裏。然後輕藐地“嗬嗬”一笑說：
“離婚？沒那麽便宜吧。既然是美人救英雄，又甘心情願嫁給了我，上當受騙也就這麽一次，這輩子就甭想再離開我。這是命，認命吧，妞她娘！”
他為他這番嘲弄而洋洋自得，繼續表演著他那煙棍穿煙圈的絕活。
楚蘭忍無可忍，可又束手無策。有什麽辦法呢，打又打不過他，孬不孬不過他，能把人活活給氣死。萬般無奈她想到了團長，組織上總該有辦法治服他。她又怕像排《黃金嬋》時那樣，他把她堵在家裏出不去。於是趁他不防備，猛地一轉身，打開房門跑出去。
楚蘭直奔位於二樓排練廳上方的團長室，敲門進去，見了金戈，像在外麵受了欺負的孩子迴到家裏見了母親那樣，忍不住哭訴起來。她把與肖天虹爭吵的經過哭訴了一遍後說：
“金團長，這日子沒法再過了，我要求同他離婚，組織上務必要支持我。不然，不然我隻有學李瓶兒自殺身亡了。李瓶兒是孩子被害沒了指望，可我又舍不得孩子，舍不得我剛剛開始的事業啊……”
她越哭越傷心，雙肩劇烈地抖動，哽噎著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
金戈耐心安慰著她：“事情總是要解決的，你可先迴娘家住幾天，等冷下來再處理，事緩則圓嘛。”
“我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受不了他的折磨，更跟他丟不起這個人。到了這一步，我不能不說了，我們的夫妻生活，基本上都是強迫的，他簡直就是一頭沒有人性的野獸……”
她不住地用手背抹著淚，雙眼已經明顯的紅腫起來了。
金戈從臉盆架上取下自己的毛巾，走上前遞給她。
就在楚蘭接毛巾的那一瞬間，一直在門外監視著的肖天虹，推開虛掩的門闖了進來，抓住兩人的手大聲嗷嗷道：
“好哇，原來真正的西門慶在這兒！大家都來看哪，西門慶和李瓶兒偷情呢！”
樓上住著的劇團演職員不知出了什麽事，“嘩啦啦”圍過來一群人，站在門口、窗外探頭探腦地朝裏看。
肖天虹越發來勁了，牢牢抓住兩個人的手不放，亮開“武生”那高八度的嗓門嚷嚷著：
“怪不得你姓金的能寫出那樣的黃色劇本！怪不得你有家不迴常年住在劇團裏！怪不得楚蘭敢跟我這麽鬧！怪不得她半夜三更跑你這兒！打從你來到劇團，劇團就沒消停過！西門慶不除，劇團的大姑娘、小媳婦就都得遭秧！”
他這早就準備好的極富煽動性的話語，一下子把大家全搞蒙了，人們麵麵相覷，議論紛紛：
“怎麽會出這種事？”
“到底咋著啦？”
“這種事咋能說得清？”
“我看他倆不是那號人……”
“人心隔肚皮，難料難防呀！”
“……”
金戈從小到大哪曾遇到過這種事！他聽著肖天虹的嚎叫，聽著大家的議論，氣得雙目如血，放射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地一張一縮，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想像以往那樣，習慣性地閉目深思，希望能看得更透些、更深些，盡快理出個頭緒，找出應付眼前這種難堪、混亂、失控局麵的辦法，可腦子裏一片空白，什麽也想不起來……
楚蘭本來已經心力交瘁，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看到把團長氣成這個樣子，一股不能明狀的怨恨、羞愧和惱怒擁上心頭。她“霍”地站起，“啊”地一聲怪叫，跟舞台上的“僵屍”動作似的昏倒在地。
眾人見狀一擁而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撫喉管，卻總也緩不過氣來。
“快，快送醫院！”金戈這才醒過神兒來。
眾人七手八腳抬上楚蘭就走。
魏導演狠狠瞪一眼跟在後麵的肖天虹說：
“我看你是不鬧出人命不拉倒！”
肖天虹“哼哼”冷笑一聲說：
“誰不讓我活，我也不會讓他活！”
他確實是說得出做得到，待楚蘭病情稍一好轉，他便溜出了病房，來到位於新街口的地區師範專科學校，在中文教研組找到聞竹，當著眾多老師的麵嚷嚷道：
“聞老師，你還有心在這兒備課？劇團都快鬧出人命來啦！”
“哦！”聞竹頓時緊張起來。“出啥事啦？”
“你男人和我老婆楚蘭被我當場捉住嘍……”
聞竹心裏一激淩道：“這事兒可不是隨便說的，迴頭我會問清楚的，你走吧！”
“信不信由你，我總不能拿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吧？”
說罷，他悻悻地走了。
聞竹頓時亂了方寸，雖說事情還沒得到證實，但總是無風不起浪喲。何況他又是楚
蘭的丈夫，是絕不會拿著自己妻子的名聲開玩笑的。可他又為啥要跑來告訴她呢？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故意大聲說給眾人聽。這樣以來，隻怕是一夜之間就會鬧得滿城風雨！噢，對呀，說不定他正是有意大造輿論來的。不然，不然為啥他要當著眾人的麵大聲嚷嚷呢。看來，對這個人，她不能不多長個心眼……
此時，老師們由不得也紛紛議論起來。
“我覺著剛才那人有點不正常，哪有拿著自己老婆的醜聞滿世界喊的？”
“是啊是啊，剛才那人一看就不像個好人！”
“看著有點兒麵熟，好像是前幾年地直的一個造反派頭頭……”
聞竹的心裏稍稍平靜了些，但又總也不能釋然。丈夫轉業一年多來，畢竟沒有在家裏住，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這是不能迴避的事實。劇團有那麽多的小花旦，在舞台上演的又多是男歡女愛的風流韻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能管得住自己嗎？這麽一想，她再也無心備課了，恨不得馬上就飛到他身邊，將事情弄它個水落石出。可馬上去，不是顯得自己太沉不住氣，太當真了嗎？無論遇到什麽情況，要能遇事不慌，處變不驚，方才是女中豪傑。聞竹提醒著自己，強忍到下班，家沒顧上迴，飯沒顧上吃，直奔百花劇團去找金戈。
此時，金戈正在屋裏踱著步子傷腦筋，他想從兩天來劇團裏發生的樁樁怪事中理出個頭緒，尋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他見聞竹推門進來，先是一怔，繼而迎上前去：
“噢，今兒個是周末嗎？”
“咋，
不是周末我就不能來？是不是打攪你啦？”
金戈見聞竹出言不遜，不像往常那麽和順，忙問：
“你來是有事吧？”
“有事。無事也不敢來打攪你……”
聞竹坐在椅子上，把肖天虹去學校找她，當著教研室老師的麵講的那番話，如實對金戈說了一遍，看他作何反應。
金戈陰沉著臉氣憤地說：“好嘛，把火燒到我的後院去了，竹子，你信嗎？”
“我不想信，也不願信，可事情總歸是發生了，我希望你能做出解釋。”
金戈強壓怒火，不情願地將肖天虹如何攪場，如何與楚蘭慪氣，楚蘭如何找他來解決問題，他如何遞毛巾讓她擦淚，肖天虹如何闖進來尋釁鬧事，一五一十向聞竹述說了一遍。最後，他懇求地說：
“竹子，請相信我，給我點時間，我會把問題妥善解決的。”
“那我有一點不明白，楚蘭是肖天虹的老婆，這麽做，他不是拿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嗎？大金呀，咱們已經做了10年的夫妻，孩子都上了小學，你給我說實話，你和楚蘭到底有沒有不檢點的地方？”
“啊，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呀？”
“不是不相信你，你看看現在這社會上，第三者插足比比皆是，我們又是半分居狀態，劇團的女人又那麽風流，你能做到坐懷不亂嗎？”
金戈本來就受了冤枉，窩了一肚子的氣，見妻子非但不能理解自己，反而找上門來沒完沒了地盤問，便賭氣說：
“我做不到，你看著辦吧！”
對聞竹來說，本來在同事麵前已經傷了自尊，同樣是窩了一肚子的火。現在丈夫不但不給她撫慰，反而拿話激她，於是傷心地說：
“想不到……你……你竟是……這麽個人，算我……”
聞竹說著站起身來，她感到胸中冒出一陣可怕的嗚咽，仿佛快要把胸膛都撕裂了。她忍無可忍，隨著眼淚像決了堤的黃河水一樣“唰”地湧出，猛地轉身，拉開門，哭著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