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周恩來、朱德、毛澤東三位偉人相繼去世，加之“天安門事件”、唐山大地震和“四人幫”妄圖亂中奪權的末日瘋狂，使中國大地籠罩在極度的悲痛、憤恨、驚恐和壓抑的氛圍中。
10月中旬的一天，在江濱機場的大禮堂，周政委向全師黨員幹部傳達了中央打招唿會精神，宣布了“四人幫”的徹底滅亡。
正當金戈沉浸在粉碎“四人幫”的喜悅之中，全身心地投入組織全師舉行聲討“四人幫”、歡唿偉大勝利的各項活動的時候，有人卻在暗地裏不斷吹起陣陣的刺骨寒風。
這一天，金戈剛上班，韓苗從家屬招待所打來一個電話，說有急事找他，讓他去一趟。
他前天才去招待所看望過她，能有啥急事呢？他安排好科裏的工作，疑疑惑惑向招待所走去。還是那座大門開在山牆上的鐵皮筒子房，還是那間又深又高的長條形023房間，韓苗正坐臥不安地等著他。他畢竟是她的同窗共讀12載、鴻雁傳書6春秋的初戀情人，盡管他從來就沒有向她明確表示過什麽，而且她已同董朝臣結婚6年，女兒董早都已5歲；他也與聞竹結婚7年，兒子金秋也已4歲。但她卻時時都在關注著他，為他的進步而高興，為他的挫折而擔憂。女人啊，就是這麽的癡。
這一次來，她又有意無意地打探起金戈的情況。因為在這重大的曆史轉折關頭，每個人的命運都可能發生突變，有人一夜之間走紅，有人一日之內敗北，陰陰晴晴、潮起潮落，人世滄桑啊。董朝臣對她並不設防，夫妻這麽多年，沒有什麽蛛絲馬跡讓他生疑。
“怎麽樣？朝臣，我那同村同學，這次是不是又要升遷了？”
晚飯後，韓苗坐在床沿上，邊織毛衣邊和董朝臣扯閑篇。
坐在對麵桌子旁的董朝臣，嗑著韓苗從家鄉帶來的西瓜子，訕訕地說：
“有可能吧。他是我們師政委的大紅人嘛。你想嗬，‘九•；一三’後，政委單槍匹馬從軍區空軍調過來，不依靠他這個清查組成員依靠誰？政委早就想再一次提拔他了，可他畢竟太年青，在宣傳科長的位置上又沒啥突出的政績。這一次倒是個機會，粉碎了‘四人幫’，無政績反倒成了有政績，可以說成是反潮流嘛……”
“客觀地講，這幾年宣傳科長也確實不好當。”韓苗手裏的毛線活沒停，隻是不時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宣傳機器掌握在‘四人幫’手裏，要有作為，就可能被他們利用；無作為本身就是消極地反抗，這也無可厚非。”
“那倒也是。”董朝臣嗑開一個瓜子有滋有味地嚼著。“不過，什麽事都不能做得太過份，同林彪反黨集團作鬥爭你是英雄，同‘四人幫’作鬥爭你還是英雄，30歲剛出頭就想爬到正團級，師機關那麽多老科長、老幹事、老參謀，能服氣？所以大家議論紛紛，頗多微詞，說他與《文匯報》姓杜的那個女記者過往甚密；說姓杜的女記者是‘四人幫’通過《文匯報》派來搞亂部隊的女特務；說他這幾年不探家，就是為了那個女特務……哎呀，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叫我這個老同學、老戰友臉上都有點掛不住……”
這一夜，韓苗想了很多很多。她不相信自己心目中堂堂正正的男子漢金戈，會這麽不檢點、不謹慎、不自重，和“四人幫”派來搞亂部隊的女特務搞到一起。他是在同林彪反黨集團作鬥爭中鍛煉和考驗出來的，這一點政治頭腦和防範意識不會沒有。再說，聞竹又那麽出類拔萃，連自己都不是她的競爭對手，一個女記者就能讓他樂不思蜀？但她又轉念一想，無風不起浪，就是捕風捉影，也要有風可捕，有影可捉吧。曆史和現實生活中，被勝利衝昏頭腦，居功自傲，忘乎所以者大有人在。金戈畢竟還太年青，一時糊塗也是有可能的，太陽還有黑子呢，毛主席不是也犯了錯誤嗎？別的她不清楚，金戈這幾年確實是沒迴去探家呀，連他爹媽都忍不住抱怨，難怪人家要說三道四了。尤其是那個女特務，是她絕對不能容忍的……她決定找他談談，讓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可不能栽在一個女特務手裏……
金戈敲門進來，就坐在昨晚董朝臣坐著嗑瓜子的位置，桌子上依然是擺著那包瓜子。
韓苗也依然是坐在床沿上，手裏打著毛線活。她把董朝臣講的那些情況，原原本本講給金戈聽，並留意觀察著他的表情變化。
金戈開始還不大在意，慢慢地嗑瓜子的動作停止了，一個嗑開的瓜子一直捏在手裏，既沒有吃進嘴裏，又沒有放下，像是定了格。繼而臉色由紅變白變青變紫，臉繃得鐵緊，“唿哧唿哧”喘著粗氣，捏在手裏的瓜子被碾得粉碎，拳頭握得“哢叭哢叭”響，跟要隨時衝出去與人拚命似的。
韓苗覺著怪嚇人的，忙緘口不言，甚至後悔自己不該對他說那麽多。她真希望他有什麽委屈說出來，盡管她幫不了他多少忙，能成為他的傾訴對象也好嘛。但他始終什麽也沒有說，隻說了聲“謝謝”，便起身告辭。
打這之後，韓苗就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等待著他的新動向，等待著對他的結論性意見，但整個探親假都快要過去了，也沒有任何消息。
離開韓苗後，金戈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他恍恍惚惚地迴到宿舍，一頭倒在棕床上，閉上雙目，眼前頓時展現出一個廣闊的思維空間。這是他遇到難題時的習慣動作，閉上眼睛才能看得更遠、更深、更全麵、更透徹——
他不明白，這些平時一座大樓上班，一個食堂吃飯，一棟宿舍住宿的戰友們，為什麽一夜之間就變了臉，如此捕風捉影地編排他，無中生有地給他羅織罪名，唐代的大奸臣李林甫也不過如此吧！更令他痛心疾首的是，自己的同鄉、同學、老戰友、好朋友董朝臣，竟也相信這些傳言，有意迴避他，連點口風都不給他透！嫉妒，嫉妒，全是他媽的嫉妒！在他的胸腔裏，即使灌滿了溶化的鉛，也沒有這樣的痛苦。他真的想罵人、打人了。可又罵誰打誰呢？這種情緒病毒，就像瘟疫一樣從這個人身上傳播到另一個人身上，一傳十，十傳百，搞不清從哪兒開的頭，也不知將到何處終止。百十來號人的師機關，你去找誰去？唐吉訶德對著風車作戰盡管好笑，但他畢竟還有個作戰對象，他卻是連個作戰對象都沒有喲，總不能對著師部大樓開打吧！
他這樣痛苦了一陣子後，反倒漸漸平靜下來了。仔細想想也確實是無風不起浪，自己畢竟是3年沒有迴去探過家了，同杜鵑的關係也確實是超出了一般的工作關係，甚至還超出了異性朋友的關係和紅顏知己的關係。盡管自己在同林彪反黨集團和“四人幫”反黨集團的鬥爭中做了一些工作，主觀上並不願讓別人宣傳自己，但畢竟還是當了清查工作組成員，畢竟還是被提拔擔任了副團級的師政治部宣傳科長。古人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法國大文豪羅曼•；羅蘭在其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中說得更明白：“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唯有那些果實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看來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啊！
怎麽辦呢？向他們作出解釋嗎？去向誰解釋呢，這種事又怎麽解釋得清呢？就這麽聽之任之嗎？那還有什麽威信可言，你再去做宣傳工作誰還會聽？他想起了激流勇退的範蠡，想起了在任總理前不斷轉換職業的法國總理密特朗。密特朗轉換職業不是因為挫折和失敗，恰恰是因為做得很成功，他要用新的職業向自己挑戰，以證明自己挖掘不盡的潛質……對，何不激流勇退，換一換工作環境。好在軍隊幹部總是要轉業的，應該迴地方上去重新開辟一片新天地！
可他又轉念一想，不行嗬，迴去同嶽母的關係怎麽處？天天挨罵的滋味同樣不好受。要迴去就必須另立門戶，徹底與嶽母脫離開來。那就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讓接收單位給
安排住房，那怕隻有一間暫棲身也行。這麽一想，他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了，小小江濱機場算什麽，社會舞台大得很呢！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正當三十而立時，自有英雄用武地！
想好了就幹，他立即給聞竹去了封信，讓她幫他在開封安排工作，條件是工作要對路，一定要安排住房，哪怕隻有一間也行。
然後，他來到師政委辦公室，開門見山提出轉業問題。
周政委審視他老半天才問：
“為什麽？”
“不為什麽，就是想換換工作環境。”
“你都是副團級了，怎麽還跟小孩子一樣？部隊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我這兒正考慮安排你到飛行團去當政委呢，你反倒要打退堂鼓！”
“周政委，你千萬不要這麽安排。那樣的話，不光我日子不好過，你恐怕也要被編排了……”
金戈隻得把師機關對他的傳言和他深思熟慮後的解決辦法，如實向周政委做了匯報。
周政委聽著聽著站起身來，略顯發福的魁梧身軀在辦公室裏來迴踱著步子，緊繃著臉，甕聲甕氣地說：
“讓他們胡說八道好嘍，你大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還不清楚？我就是要提拔重用你，看他們能怎麽著？”
“周政委，你冷靜一點聽我說。這樣對工作不利，對我也沒什麽好處。我並不那麽完美無缺，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是性情中人……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就是說得清楚，別人也不一定能相信；就是能相信，感情上也不一定能解決問題。與其費這麽大的勁，又不一定有好的結果，不如像範蠡那樣激流勇退，像密特朗那樣不斷轉換職業。密特朗不是做得很成功嗎？甚至還當上了法國總理！人挪活，樹挪死嘛。這樣以來，我也用不著去找‘作戰’目標了，他們也沒了嫉妒的對象，你也沒了袒護我的嫌疑，大家相安無事，心平氣和，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去開創新的事業，何樂而不為呢？”
周政委邊聽邊拍著腦門踱著步子，顯然很讓他傷腦筋。尤其是當金戈講到“我也不那麽完美無缺，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是性情中人……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這句話時，他猛地站住了，凝神看了金戈老半天。他是過來之人，自然明白金戈這句話裏的含義。金戈還從沒見過他這麽猶柔寡斷過，也許正是金戈這句話動搖了他的決心，促使他很快作出了決策：
“這樣吧，大金。一方麵，你轉業工作也不一定好安排，特別是房子，對哪個單位來說都是個大難題；另一方麵，你這個位置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你還得繼續幹下去；至於下去當團政委的事，我可以暫且不提交黨委會討論，等風平浪靜之後再說。不馬上放你走，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下一步要揭批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在運動沒告一段落之前，整個複轉工作都要停下來。這正好，給我們大家一個緩衝的時間，都再認真考慮考慮，事緩則圓，事緩則圓嘛。你說呢，大金？”
“那我隻能服從了。”
“很勉強嘛。看來，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下，轉業的事，你今天在我這兒說完就算完了。這之後，在任何場合，對任何人，都不許再提起。否則，我拿你是問！”
金戈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敬了個禮，退出政委辦公室。
オ
聞竹接到金戈的來信後，便馬不停蹄地為他跑起了工作，而且一定要找能同時解決住房的單位。因為她明白，這是解決家庭危機的最佳辦法，也是夫妻和好如初的難得機遇，無論有多麽艱難，也要把它拿下來。否則的話……她不敢想像可能會出現的嚴重後果。
她在腦子裏搜索著開封市和開封地區，工作對口單位和可以利用的關係：有市委黨校校長，原先是她的中學政治教研組組長；有市委宣傳部辦公室主任，是她的一個遠房堂哥；有地區文化局局長，原先是她的大學中文係副教授，因寫了一部獲獎劇目被地區挖了過來……ノ胖竇煩鍪奔洌帶上禮品，冒著三九嚴寒，腳踩自行車，一家家地登門拜訪。
市委黨校在黃河大堤下，離市區有10多公裏路，她來迴跑了好幾趟才找到校長，結果被校長非常客氣地拒絕了，理由是既沒有位置又沒有房子。
她來到好長時間不走動的遠房堂哥的家，堂哥顯得有點灰，兩手一攤說：
“愛莫能助，愛莫能助呀。眼下市委宣傳部正揭批‘四人幫’，清查‘幫四人’，也就是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幹部進出都凍結了。”
聞竹說：“那你就留點心，等解凍時幫忙安排一下嘛。”
堂哥吞吞吐吐地說：“到時候，我……我還不知道……在……在哪兒呢……”
看來也許他就是個“幫四人”。
她又找到位於省府前街上的地區行署大院，在文化局長辦公室見到了剛剛上任不久的趙局長。趙局長忙讓她在火爐旁坐下，打開火爐風門和火爐蓋，橘黃色火焰立即便躥了出來。趙局長又沏了杯熱茶，讓她捧在手裏暖一暖。在她眼裏，她這位老師沒有變，還是那麽慈眉善目，還是那麽平易近人，還是那麽笑容可掬，頓時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待她講明來意並詳細介紹了金戈的情況後，趙局長當場表態說：
“人才難得，我們願意接收。我也完全能夠理解你在母親和丈夫之間的尷尬處境。隻是局機關早已人滿為患，而且近期內絕對沒有解決住房的可能性。眼下隻有百花劇團團長空缺，寢辦合一解決一間房子也沒問題。問題是，百花劇團是個爛攤子，長期鬧派性，沒戲演，連工資都發不下來，不知他願不願去？”
聞竹有點發怵。她常聽人家說，世上有三樣東西喂不熟，那就是鵪鶉、猴子和戲子。所以戲班最難帶，“寧帶一千，不帶一個戲班”嘛！金戈能行嗎？她不敢當場表態，想聽聽金戈的意見再說，同時再找找看有沒有其他的去處。於是她站起來說：
“謝謝趙老師這麽熱情的接待，這麽熱心的幫忙。等我與金戈通信商量後，再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複。”
“希望他能來，位置我也先給他留著。”
“哪就多謝趙老師啦。”
聞竹一方麵把情況寫信告訴金戈，一方麵又托關係，尋門路，跑遍全城為他聯係新的工作，但總是滿懷希望出發，徹底失望歸來。工作要對口，既要有位置，又要有房子，三個條件實在是太難湊到一起了啊。
幾乎在聞竹馬不停蹄地為金戈在開封找工作的同時，杜鵑也緊鑼密鼓為金戈在上海張羅著。
她希望他能轉業留在上海，準確些說是留在她的身邊。
金戈找周政委談過話後，當晚就約杜鵑在浦江公園見了個麵。二人來到浦江公園最深處，麵對變黑變臭的蘇州河入黃浦江口，麵對車水馬龍的外白渡橋，麵對高聳入雲、燈火通明的上海大廈，開始談起最沉重的話題。
“鵑，我決定轉業了。”
“這有點太突然了吧？”
“是呀，我也是今天才決定的，下午剛找我們政委談過……”
“我不相信政委能放你走？”
“政委是不願放我走，但我既然已經下了決心，是非走不可的了……”
“那我可就不明白啦，你年青有為，風頭正勁，而且麵臨著又一次的升遷。飛行團政委，那簡直就是封疆大吏，就是一路諸候，一千個士兵裏也難有一個人有這樣的機遇，可你卻要白白地放棄，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很簡單，我一走，大家就全都解脫了，包括我們師機關的那些科長、副科長、參謀、幹事，包括聞竹，包括我，也包括你……”
“我？”杜鵑瞪大了眼睛。
無奈，金戈隻好把師機關的傳言，和他對
這個問題的全部思考告訴了她。
“真是少見多怪，在我們報社，我是清查‘四人幫’的骨幹；在你們部隊，我卻成了‘女特務’！叫他們來我們報社調查一下，不什麽都清楚了嘛！”
“他們不是衝著你的，而是衝著我的。他們也不需要調查，要的就是這種輿論，這種情緒，這種氣氛。所謂舌頭底下壓死人，就是這種情景。隻要我一走，他們的情緒就得到了釋放，什麽事也就沒了，大家就都可以安心地工作，安心地生活了，何樂而不為呢？”
“戈，難道你就不能為我受點委屈嗎？”
杜鵑說著拱到金戈懷裏，仰臉用渴求的目光看著他。
金戈有點不知所措了，強大的引力有點不可抗拒。他迴抱著她，手伸向她那豐滿柔軟而又富有彈性的胸脯，伏下身去親吻她那花骨朵似的紅唇。就在他的手將要按在她的胸脯上，嘴將要壓在她的紅唇上的一刹那間，像被火燙了似的忙縮了迴來。他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一字一頓地說：
“鵑，男人是需要事業做支撐的，就像這外白渡橋，如果沒了鋼梁就會癱塌下來。要是我繼續留在部隊，也許還能升個一官半職，但從此便沒了安穩日子，因為我太出頭了，別人不允許。常言道，後退一步天地寬。該退的時候，就要堅決地退，毫不遲疑地退，義無反顧地退。退是為了更好地進，是為了尋求更大的人生舞台，是為了搶占更大的施展空間。我相信這樣的人生哲理：寬容是一種人生境界，寬容了別人，也就等於寬容了自己。無退路處有奇跡，迴頭也很美，善於放棄，也是人生的智慧。鵑，憑你的聰明，我想是不難理解的。”
杜鵑忽閃著一雙大眼睛想了想說：
“那你能不能轉業留在上海？上海不比她那破開封更能施展你的才華嗎？”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但可能性幾乎等於零。現行的軍轉幹部政策是，哪來哪去，上海不可能接收我。除非……除非你是我妻子……”
“我願意嫁給你，就看你願不願意和她離婚了？”
杜鵑盯著金戈的眼睛，等著他的迴答。
金戈也不假思索，因為這是他早已想透了的問題：
“傻丫頭，你以為事情就那麽簡單呀。要離婚首先要經部隊組織上批準。別看現在師政委對我挺好，真到了那一步，老頭子對我就會另眼相看，傳言就得到了驗證，我對他也就失去了使用價值，不把老頭子氣炸才怪呢，他是決不會批準我離婚的！”
“看來，也隻能是先把你留在上海，然後再一步一步朝前走了。”
“我看你呀，是明知不可而為之……”
“我偏不信這個邪！別忘了，我是個記者，我父親大小也是個局長，和她那開封市長是平級！”
金戈不說話了。她要折騰就讓她折騰去吧，折騰成了也不見得是壞事。人哪，再精明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往往得跟著感覺走。
還有一個人也自告奮勇要給金戈找工作，她不是別人，正是和她同窗共讀12載，鴻雁傳書6春秋的韓苗。
在韓苗離隊返鄉的頭一天晚上，金戈帶著糖果、點心、肥皂、火柴等緊俏商品，到招待所給韓苗送行，順便讓她給父母帶點東西迴去，以彌補3年沒迴去探家的缺憾。
韓苗依然坐在床沿上，金戈和董朝臣各自坐在桌子的一端，相互傾訴著依依惜別之情。ソ鷥曖捎謨辛誦碌娜鬆目標，談笑風聲，顯得很是輕鬆。
董朝臣不知道韓苗已給金戈過了話，更不知道金戈此時在想什麽，隻能是跟著有一答沒一答地信馬由疆。
三個人中間，隻有韓苗心事最重。她不知道對金戈那些傳言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過了這個坎？看上去他倒像沒事人似的，不知是做樣子給她看，還是吃了什麽定心丸？她更擔心金戈與董朝臣會因此而傷了和氣，那樣的話，她在中間可就左右為難了。突然，她腦子裏跳出一個奇妙的想法：如果他們兩個不在一個單位工作，如果金戈換換工作環境，或者幹脆轉業迴家鄉，不就徹底脫離開那個“女特務”，不就沒這些難題了嗎？於是她試探著說：
“金戈，我看部隊也挺複雜，挺不好混的；再說啦，軍裝也不能穿一輩子呀，不行就幹脆轉業迴家鄉發展算了。像你這樣才華橫溢的人，到哪兒還不都是頂梁柱啊。咱們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是‘幫四人’，這次肯定要下台了。怎麽樣，迴去我給你活動活動？”
這有點出乎金戈的意料之外，真難為她能有這份心計，有這副熱心腸。有病亂求醫，多一個人幫忙總不是壞事。
“謝謝你，韓苗。如果工作合適，又能解決住房，當然也可以考慮。”
“好，你就等著我的消息吧。”
韓苗在說這些話時，董朝臣一直在用眼睛斜她，製止她。但她好像沒看見，注意力全集中在金戈身上了。待送走金戈後，董朝臣臉一下子變了：
“我說你咋恁好管閑事呀？你咋知道人家在部隊不好混？”
“不是你親口給我說的嘛！”
“我們是兩口子說悄悄話，你怎麽能說給他聽呢？你叫他怎麽想？你叫俺倆還怎麽處？”
“我看人家不像你小肚雞腸！我是他同村同班的老同學，怎麽能算是管閑事？不是他讓你去火車站接我，我還不認識你呢！”
董朝臣一聽更來氣了，動了高腔：
“那你為啥不嫁給他？噢，怪不得你要把他拉迴去，還要讓他當你的頂頭上司，原來你這是舊情複萌啊！我也真夠愚的，竟然被蒙在鼓裏這麽多年！”
韓苗“哇”地一聲痛哭起來。她哭得好傷心，憑是董朝臣怎麽勸也勸不住。當晚便離開機場招待所，到上海站乘火車去了……
10月中旬的一天，在江濱機場的大禮堂，周政委向全師黨員幹部傳達了中央打招唿會精神，宣布了“四人幫”的徹底滅亡。
正當金戈沉浸在粉碎“四人幫”的喜悅之中，全身心地投入組織全師舉行聲討“四人幫”、歡唿偉大勝利的各項活動的時候，有人卻在暗地裏不斷吹起陣陣的刺骨寒風。
這一天，金戈剛上班，韓苗從家屬招待所打來一個電話，說有急事找他，讓他去一趟。
他前天才去招待所看望過她，能有啥急事呢？他安排好科裏的工作，疑疑惑惑向招待所走去。還是那座大門開在山牆上的鐵皮筒子房，還是那間又深又高的長條形023房間，韓苗正坐臥不安地等著他。他畢竟是她的同窗共讀12載、鴻雁傳書6春秋的初戀情人，盡管他從來就沒有向她明確表示過什麽，而且她已同董朝臣結婚6年，女兒董早都已5歲；他也與聞竹結婚7年，兒子金秋也已4歲。但她卻時時都在關注著他，為他的進步而高興，為他的挫折而擔憂。女人啊，就是這麽的癡。
這一次來，她又有意無意地打探起金戈的情況。因為在這重大的曆史轉折關頭，每個人的命運都可能發生突變，有人一夜之間走紅，有人一日之內敗北，陰陰晴晴、潮起潮落，人世滄桑啊。董朝臣對她並不設防，夫妻這麽多年，沒有什麽蛛絲馬跡讓他生疑。
“怎麽樣？朝臣，我那同村同學，這次是不是又要升遷了？”
晚飯後，韓苗坐在床沿上，邊織毛衣邊和董朝臣扯閑篇。
坐在對麵桌子旁的董朝臣，嗑著韓苗從家鄉帶來的西瓜子，訕訕地說：
“有可能吧。他是我們師政委的大紅人嘛。你想嗬，‘九•；一三’後，政委單槍匹馬從軍區空軍調過來，不依靠他這個清查組成員依靠誰？政委早就想再一次提拔他了，可他畢竟太年青，在宣傳科長的位置上又沒啥突出的政績。這一次倒是個機會，粉碎了‘四人幫’，無政績反倒成了有政績，可以說成是反潮流嘛……”
“客觀地講，這幾年宣傳科長也確實不好當。”韓苗手裏的毛線活沒停，隻是不時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宣傳機器掌握在‘四人幫’手裏，要有作為，就可能被他們利用；無作為本身就是消極地反抗，這也無可厚非。”
“那倒也是。”董朝臣嗑開一個瓜子有滋有味地嚼著。“不過，什麽事都不能做得太過份，同林彪反黨集團作鬥爭你是英雄，同‘四人幫’作鬥爭你還是英雄，30歲剛出頭就想爬到正團級，師機關那麽多老科長、老幹事、老參謀，能服氣？所以大家議論紛紛，頗多微詞，說他與《文匯報》姓杜的那個女記者過往甚密；說姓杜的女記者是‘四人幫’通過《文匯報》派來搞亂部隊的女特務；說他這幾年不探家，就是為了那個女特務……哎呀，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叫我這個老同學、老戰友臉上都有點掛不住……”
這一夜，韓苗想了很多很多。她不相信自己心目中堂堂正正的男子漢金戈，會這麽不檢點、不謹慎、不自重，和“四人幫”派來搞亂部隊的女特務搞到一起。他是在同林彪反黨集團作鬥爭中鍛煉和考驗出來的，這一點政治頭腦和防範意識不會沒有。再說，聞竹又那麽出類拔萃，連自己都不是她的競爭對手，一個女記者就能讓他樂不思蜀？但她又轉念一想，無風不起浪，就是捕風捉影，也要有風可捕，有影可捉吧。曆史和現實生活中，被勝利衝昏頭腦，居功自傲，忘乎所以者大有人在。金戈畢竟還太年青，一時糊塗也是有可能的，太陽還有黑子呢，毛主席不是也犯了錯誤嗎？別的她不清楚，金戈這幾年確實是沒迴去探家呀，連他爹媽都忍不住抱怨，難怪人家要說三道四了。尤其是那個女特務，是她絕對不能容忍的……她決定找他談談，讓他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可不能栽在一個女特務手裏……
金戈敲門進來，就坐在昨晚董朝臣坐著嗑瓜子的位置，桌子上依然是擺著那包瓜子。
韓苗也依然是坐在床沿上，手裏打著毛線活。她把董朝臣講的那些情況，原原本本講給金戈聽，並留意觀察著他的表情變化。
金戈開始還不大在意，慢慢地嗑瓜子的動作停止了，一個嗑開的瓜子一直捏在手裏，既沒有吃進嘴裏，又沒有放下，像是定了格。繼而臉色由紅變白變青變紫，臉繃得鐵緊，“唿哧唿哧”喘著粗氣，捏在手裏的瓜子被碾得粉碎，拳頭握得“哢叭哢叭”響，跟要隨時衝出去與人拚命似的。
韓苗覺著怪嚇人的，忙緘口不言，甚至後悔自己不該對他說那麽多。她真希望他有什麽委屈說出來，盡管她幫不了他多少忙，能成為他的傾訴對象也好嘛。但他始終什麽也沒有說，隻說了聲“謝謝”，便起身告辭。
打這之後，韓苗就一直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等待著他的新動向，等待著對他的結論性意見，但整個探親假都快要過去了，也沒有任何消息。
離開韓苗後，金戈陷入了極度的痛苦之中。他恍恍惚惚地迴到宿舍，一頭倒在棕床上，閉上雙目，眼前頓時展現出一個廣闊的思維空間。這是他遇到難題時的習慣動作，閉上眼睛才能看得更遠、更深、更全麵、更透徹——
他不明白，這些平時一座大樓上班，一個食堂吃飯，一棟宿舍住宿的戰友們，為什麽一夜之間就變了臉，如此捕風捉影地編排他，無中生有地給他羅織罪名，唐代的大奸臣李林甫也不過如此吧！更令他痛心疾首的是，自己的同鄉、同學、老戰友、好朋友董朝臣，竟也相信這些傳言，有意迴避他，連點口風都不給他透！嫉妒，嫉妒，全是他媽的嫉妒！在他的胸腔裏，即使灌滿了溶化的鉛，也沒有這樣的痛苦。他真的想罵人、打人了。可又罵誰打誰呢？這種情緒病毒，就像瘟疫一樣從這個人身上傳播到另一個人身上，一傳十，十傳百，搞不清從哪兒開的頭，也不知將到何處終止。百十來號人的師機關，你去找誰去？唐吉訶德對著風車作戰盡管好笑，但他畢竟還有個作戰對象，他卻是連個作戰對象都沒有喲，總不能對著師部大樓開打吧！
他這樣痛苦了一陣子後，反倒漸漸平靜下來了。仔細想想也確實是無風不起浪，自己畢竟是3年沒有迴去探過家了，同杜鵑的關係也確實是超出了一般的工作關係，甚至還超出了異性朋友的關係和紅顏知己的關係。盡管自己在同林彪反黨集團和“四人幫”反黨集團的鬥爭中做了一些工作，主觀上並不願讓別人宣傳自己，但畢竟還是當了清查工作組成員，畢竟還是被提拔擔任了副團級的師政治部宣傳科長。古人雲：“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法國大文豪羅曼•；羅蘭在其名著《約翰•；克利斯朵夫》中說得更明白：“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唯有那些果實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看來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啊！
怎麽辦呢？向他們作出解釋嗎？去向誰解釋呢，這種事又怎麽解釋得清呢？就這麽聽之任之嗎？那還有什麽威信可言，你再去做宣傳工作誰還會聽？他想起了激流勇退的範蠡，想起了在任總理前不斷轉換職業的法國總理密特朗。密特朗轉換職業不是因為挫折和失敗，恰恰是因為做得很成功，他要用新的職業向自己挑戰，以證明自己挖掘不盡的潛質……對，何不激流勇退，換一換工作環境。好在軍隊幹部總是要轉業的，應該迴地方上去重新開辟一片新天地！
可他又轉念一想，不行嗬，迴去同嶽母的關係怎麽處？天天挨罵的滋味同樣不好受。要迴去就必須另立門戶，徹底與嶽母脫離開來。那就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讓接收單位給
安排住房，那怕隻有一間暫棲身也行。這麽一想，他覺得眼前豁然開朗了，小小江濱機場算什麽，社會舞台大得很呢！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正當三十而立時，自有英雄用武地！
想好了就幹，他立即給聞竹去了封信，讓她幫他在開封安排工作，條件是工作要對路，一定要安排住房，哪怕隻有一間也行。
然後，他來到師政委辦公室，開門見山提出轉業問題。
周政委審視他老半天才問：
“為什麽？”
“不為什麽，就是想換換工作環境。”
“你都是副團級了，怎麽還跟小孩子一樣？部隊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我這兒正考慮安排你到飛行團去當政委呢，你反倒要打退堂鼓！”
“周政委，你千萬不要這麽安排。那樣的話，不光我日子不好過，你恐怕也要被編排了……”
金戈隻得把師機關對他的傳言和他深思熟慮後的解決辦法，如實向周政委做了匯報。
周政委聽著聽著站起身來，略顯發福的魁梧身軀在辦公室裏來迴踱著步子，緊繃著臉，甕聲甕氣地說：
“讓他們胡說八道好嘍，你大金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還不清楚？我就是要提拔重用你，看他們能怎麽著？”
“周政委，你冷靜一點聽我說。這樣對工作不利，對我也沒什麽好處。我並不那麽完美無缺，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是性情中人……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就是說得清楚，別人也不一定能相信；就是能相信，感情上也不一定能解決問題。與其費這麽大的勁，又不一定有好的結果，不如像範蠡那樣激流勇退，像密特朗那樣不斷轉換職業。密特朗不是做得很成功嗎？甚至還當上了法國總理！人挪活，樹挪死嘛。這樣以來，我也用不著去找‘作戰’目標了，他們也沒了嫉妒的對象，你也沒了袒護我的嫌疑，大家相安無事，心平氣和，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去開創新的事業，何樂而不為呢？”
周政委邊聽邊拍著腦門踱著步子，顯然很讓他傷腦筋。尤其是當金戈講到“我也不那麽完美無缺，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是性情中人……有些事是說不清楚的”這句話時，他猛地站住了，凝神看了金戈老半天。他是過來之人，自然明白金戈這句話裏的含義。金戈還從沒見過他這麽猶柔寡斷過，也許正是金戈這句話動搖了他的決心，促使他很快作出了決策：
“這樣吧，大金。一方麵，你轉業工作也不一定好安排，特別是房子，對哪個單位來說都是個大難題；另一方麵，你這個位置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你還得繼續幹下去；至於下去當團政委的事，我可以暫且不提交黨委會討論，等風平浪靜之後再說。不馬上放你走，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下一步要揭批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在運動沒告一段落之前，整個複轉工作都要停下來。這正好，給我們大家一個緩衝的時間，都再認真考慮考慮，事緩則圓，事緩則圓嘛。你說呢，大金？”
“那我隻能服從了。”
“很勉強嘛。看來，我有必要再提醒你一下，轉業的事，你今天在我這兒說完就算完了。這之後，在任何場合，對任何人，都不許再提起。否則，我拿你是問！”
金戈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敬了個禮，退出政委辦公室。
オ
聞竹接到金戈的來信後，便馬不停蹄地為他跑起了工作，而且一定要找能同時解決住房的單位。因為她明白，這是解決家庭危機的最佳辦法，也是夫妻和好如初的難得機遇，無論有多麽艱難，也要把它拿下來。否則的話……她不敢想像可能會出現的嚴重後果。
她在腦子裏搜索著開封市和開封地區，工作對口單位和可以利用的關係：有市委黨校校長，原先是她的中學政治教研組組長；有市委宣傳部辦公室主任，是她的一個遠房堂哥；有地區文化局局長，原先是她的大學中文係副教授，因寫了一部獲獎劇目被地區挖了過來……ノ胖竇煩鍪奔洌帶上禮品，冒著三九嚴寒，腳踩自行車，一家家地登門拜訪。
市委黨校在黃河大堤下，離市區有10多公裏路，她來迴跑了好幾趟才找到校長，結果被校長非常客氣地拒絕了，理由是既沒有位置又沒有房子。
她來到好長時間不走動的遠房堂哥的家，堂哥顯得有點灰，兩手一攤說：
“愛莫能助，愛莫能助呀。眼下市委宣傳部正揭批‘四人幫’，清查‘幫四人’，也就是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幹部進出都凍結了。”
聞竹說：“那你就留點心，等解凍時幫忙安排一下嘛。”
堂哥吞吞吐吐地說：“到時候，我……我還不知道……在……在哪兒呢……”
看來也許他就是個“幫四人”。
她又找到位於省府前街上的地區行署大院，在文化局長辦公室見到了剛剛上任不久的趙局長。趙局長忙讓她在火爐旁坐下，打開火爐風門和火爐蓋，橘黃色火焰立即便躥了出來。趙局長又沏了杯熱茶，讓她捧在手裏暖一暖。在她眼裏，她這位老師沒有變，還是那麽慈眉善目，還是那麽平易近人，還是那麽笑容可掬，頓時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待她講明來意並詳細介紹了金戈的情況後，趙局長當場表態說：
“人才難得，我們願意接收。我也完全能夠理解你在母親和丈夫之間的尷尬處境。隻是局機關早已人滿為患，而且近期內絕對沒有解決住房的可能性。眼下隻有百花劇團團長空缺，寢辦合一解決一間房子也沒問題。問題是，百花劇團是個爛攤子，長期鬧派性，沒戲演，連工資都發不下來，不知他願不願去？”
聞竹有點發怵。她常聽人家說，世上有三樣東西喂不熟，那就是鵪鶉、猴子和戲子。所以戲班最難帶，“寧帶一千，不帶一個戲班”嘛！金戈能行嗎？她不敢當場表態，想聽聽金戈的意見再說，同時再找找看有沒有其他的去處。於是她站起來說：
“謝謝趙老師這麽熱情的接待，這麽熱心的幫忙。等我與金戈通信商量後，再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複。”
“希望他能來，位置我也先給他留著。”
“哪就多謝趙老師啦。”
聞竹一方麵把情況寫信告訴金戈，一方麵又托關係，尋門路，跑遍全城為他聯係新的工作，但總是滿懷希望出發，徹底失望歸來。工作要對口，既要有位置，又要有房子，三個條件實在是太難湊到一起了啊。
幾乎在聞竹馬不停蹄地為金戈在開封找工作的同時，杜鵑也緊鑼密鼓為金戈在上海張羅著。
她希望他能轉業留在上海，準確些說是留在她的身邊。
金戈找周政委談過話後，當晚就約杜鵑在浦江公園見了個麵。二人來到浦江公園最深處，麵對變黑變臭的蘇州河入黃浦江口，麵對車水馬龍的外白渡橋，麵對高聳入雲、燈火通明的上海大廈，開始談起最沉重的話題。
“鵑，我決定轉業了。”
“這有點太突然了吧？”
“是呀，我也是今天才決定的，下午剛找我們政委談過……”
“我不相信政委能放你走？”
“政委是不願放我走，但我既然已經下了決心，是非走不可的了……”
“那我可就不明白啦，你年青有為，風頭正勁，而且麵臨著又一次的升遷。飛行團政委，那簡直就是封疆大吏，就是一路諸候，一千個士兵裏也難有一個人有這樣的機遇，可你卻要白白地放棄，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很簡單，我一走，大家就全都解脫了，包括我們師機關的那些科長、副科長、參謀、幹事，包括聞竹，包括我，也包括你……”
“我？”杜鵑瞪大了眼睛。
無奈，金戈隻好把師機關的傳言，和他對
這個問題的全部思考告訴了她。
“真是少見多怪，在我們報社，我是清查‘四人幫’的骨幹；在你們部隊，我卻成了‘女特務’！叫他們來我們報社調查一下，不什麽都清楚了嘛！”
“他們不是衝著你的，而是衝著我的。他們也不需要調查，要的就是這種輿論，這種情緒，這種氣氛。所謂舌頭底下壓死人，就是這種情景。隻要我一走，他們的情緒就得到了釋放，什麽事也就沒了，大家就都可以安心地工作，安心地生活了，何樂而不為呢？”
“戈，難道你就不能為我受點委屈嗎？”
杜鵑說著拱到金戈懷裏，仰臉用渴求的目光看著他。
金戈有點不知所措了，強大的引力有點不可抗拒。他迴抱著她，手伸向她那豐滿柔軟而又富有彈性的胸脯，伏下身去親吻她那花骨朵似的紅唇。就在他的手將要按在她的胸脯上，嘴將要壓在她的紅唇上的一刹那間，像被火燙了似的忙縮了迴來。他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一字一頓地說：
“鵑，男人是需要事業做支撐的，就像這外白渡橋，如果沒了鋼梁就會癱塌下來。要是我繼續留在部隊，也許還能升個一官半職，但從此便沒了安穩日子，因為我太出頭了，別人不允許。常言道，後退一步天地寬。該退的時候，就要堅決地退，毫不遲疑地退，義無反顧地退。退是為了更好地進，是為了尋求更大的人生舞台，是為了搶占更大的施展空間。我相信這樣的人生哲理：寬容是一種人生境界，寬容了別人，也就等於寬容了自己。無退路處有奇跡，迴頭也很美，善於放棄，也是人生的智慧。鵑，憑你的聰明，我想是不難理解的。”
杜鵑忽閃著一雙大眼睛想了想說：
“那你能不能轉業留在上海？上海不比她那破開封更能施展你的才華嗎？”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但可能性幾乎等於零。現行的軍轉幹部政策是，哪來哪去，上海不可能接收我。除非……除非你是我妻子……”
“我願意嫁給你，就看你願不願意和她離婚了？”
杜鵑盯著金戈的眼睛，等著他的迴答。
金戈也不假思索，因為這是他早已想透了的問題：
“傻丫頭，你以為事情就那麽簡單呀。要離婚首先要經部隊組織上批準。別看現在師政委對我挺好，真到了那一步，老頭子對我就會另眼相看，傳言就得到了驗證，我對他也就失去了使用價值，不把老頭子氣炸才怪呢，他是決不會批準我離婚的！”
“看來，也隻能是先把你留在上海，然後再一步一步朝前走了。”
“我看你呀，是明知不可而為之……”
“我偏不信這個邪！別忘了，我是個記者，我父親大小也是個局長，和她那開封市長是平級！”
金戈不說話了。她要折騰就讓她折騰去吧，折騰成了也不見得是壞事。人哪，再精明也有身不由己的時候，往往得跟著感覺走。
還有一個人也自告奮勇要給金戈找工作，她不是別人，正是和她同窗共讀12載，鴻雁傳書6春秋的韓苗。
在韓苗離隊返鄉的頭一天晚上，金戈帶著糖果、點心、肥皂、火柴等緊俏商品，到招待所給韓苗送行，順便讓她給父母帶點東西迴去，以彌補3年沒迴去探家的缺憾。
韓苗依然坐在床沿上，金戈和董朝臣各自坐在桌子的一端，相互傾訴著依依惜別之情。ソ鷥曖捎謨辛誦碌娜鬆目標，談笑風聲，顯得很是輕鬆。
董朝臣不知道韓苗已給金戈過了話，更不知道金戈此時在想什麽，隻能是跟著有一答沒一答地信馬由疆。
三個人中間，隻有韓苗心事最重。她不知道對金戈那些傳言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過了這個坎？看上去他倒像沒事人似的，不知是做樣子給她看，還是吃了什麽定心丸？她更擔心金戈與董朝臣會因此而傷了和氣，那樣的話，她在中間可就左右為難了。突然，她腦子裏跳出一個奇妙的想法：如果他們兩個不在一個單位工作，如果金戈換換工作環境，或者幹脆轉業迴家鄉，不就徹底脫離開那個“女特務”，不就沒這些難題了嗎？於是她試探著說：
“金戈，我看部隊也挺複雜，挺不好混的；再說啦，軍裝也不能穿一輩子呀，不行就幹脆轉業迴家鄉發展算了。像你這樣才華橫溢的人，到哪兒還不都是頂梁柱啊。咱們縣委常委、宣傳部長是‘幫四人’，這次肯定要下台了。怎麽樣，迴去我給你活動活動？”
這有點出乎金戈的意料之外，真難為她能有這份心計，有這副熱心腸。有病亂求醫，多一個人幫忙總不是壞事。
“謝謝你，韓苗。如果工作合適，又能解決住房，當然也可以考慮。”
“好，你就等著我的消息吧。”
韓苗在說這些話時，董朝臣一直在用眼睛斜她，製止她。但她好像沒看見，注意力全集中在金戈身上了。待送走金戈後，董朝臣臉一下子變了：
“我說你咋恁好管閑事呀？你咋知道人家在部隊不好混？”
“不是你親口給我說的嘛！”
“我們是兩口子說悄悄話，你怎麽能說給他聽呢？你叫他怎麽想？你叫俺倆還怎麽處？”
“我看人家不像你小肚雞腸！我是他同村同班的老同學，怎麽能算是管閑事？不是他讓你去火車站接我，我還不認識你呢！”
董朝臣一聽更來氣了，動了高腔：
“那你為啥不嫁給他？噢，怪不得你要把他拉迴去，還要讓他當你的頂頭上司，原來你這是舊情複萌啊！我也真夠愚的，竟然被蒙在鼓裏這麽多年！”
韓苗“哇”地一聲痛哭起來。她哭得好傷心，憑是董朝臣怎麽勸也勸不住。當晚便離開機場招待所，到上海站乘火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