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這一期飛機機械師學員是幸運的,他們畢竟在“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考入了軍校,不然,一耽擱就是10年,他們的人生曆史就得改寫。可他們又是不幸的,剛學完《空氣動力學》、《材料力學》等基礎學科,就“停課鬧革命”了,整個校園一片混亂。為了早日結束混亂局麵,空軍黨委果斷決定:無論新老學員,1968年8月全部畢業。


    要畢業了,對金戈來說是亢奮多於遺憾。這意味著馬上就要投入火熱的部隊生活了,馬上就要定級拿國家幹部工資了,馬上就能戀愛進而結婚成家立業了……


    打從金戈考入軍校那一天起,考入河南大學政治係的同村同班同學韓苗,就向他發出了強烈的求愛信號。金戈以軍校不準談戀愛為由,把她射出的丘比特之箭毫不猶豫地擋了迴去。可韓苗並不灰心,幾年來一直同他保持著密切的通信往來。現在要畢業了,向他第一個發出分配去向建議的就是韓苗。她希望他能分配到離家鄉中牟縣近一點的開封或鄭州機場,因為她畢業後的去向已基本確定,那就是中牟縣委宣傳部。對韓苗的這一去向,金戈一點也不懷疑,她中學時代一直擔任校團委幹部,大學一年級就入了黨,自然可以跳過畢業當教師的命運,直接進入人們仰慕的政界。


    迴家鄉工作,這是一般人的畢業首選,金戈也曾動過這個念頭。可他再一琢磨,立即就把這個念頭否定了。他迴想起報考軍校的初衷,就是要繼承祖父的遺誌,馳騁疆場,殺敵立功。


    他的家原本在黃河北岸滑縣。出生時,父親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金鎖,意思是要用“鎖”把他牢牢給鎖住,叫他這個三輩單傳的兒子平平安安長大成人。然而,擔任地下共產黨區黨委書記的祖父堅決不同意,說金家雖已是三輩單傳,還是希望他能夠金戈鐵馬闖天下,為黨和人民打江山保江山,於是給他改了個名字叫金戈。


    就在他三個月大的時候,地主武裝還鄉團殺了迴來,捉住祖父後,把他吊在高高的白楊樹上,問他看沒看見解放軍。祖父毫不猶豫地迴答說看見了。還鄉團就將繩索一鬆,把他從高高的白楊樹上摔下來,一下子便把雙腿給摔折了。接著再把他高高地吊起來,再問他看沒看見解放軍。他仍然斬釘截鐵地迴答說看見了。還鄉團再次把繩索一鬆,再次把他從高高的白楊樹上摔下來,這一次又把腰給摔斷了。繼而是第三次、第四次把他吊起來,問他,他仍不改口,直到摔成肉餅。還鄉團還揚言要斬盡殺絕,斬草除根。


    為了活命,父親抱起金戈,拉上母親,連夜逃過黃河,在中牟縣韓家寨落腳給地主扛長工。韓家寨位於黃泛區,黃沙鋪地,一馬平川。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韓姓人家便在這裏住下,開荒種地,生兒育女,生生不息。為擋洪水、防匪盜,便年年圍著村子築寨牆,寨牆越築越高,越加越厚,是遠近聞名的大寨子。寨子裏的韓姓人家有個好傳統,那就是不管再窮再苦,也要供孩子們讀書。這樣以來,韓姓人家就總有人做官,韓家寨自然也總是韓姓人家當權,韓姓人家也就成了當地赫赫有名的望族,方圓幾十裏都是他們的土地。所以到了土改時,韓家寨就成了獨一無二的“地主村”,政權自然就曆史地、別無選擇地落在了扛長工出身的“外來戶”手裏。父親先是被推舉為村貧協主席,繼而擔任了互助合作社社長、生產大隊長。ニ孀攀奔淶耐埔疲宗族勢力日漸抬頭,正像民謠唱的:


    馬鞍蹬、裹腳布,


    拖油瓶、外來戶,


    任人踩來任人辱,


    忍氣吞聲受欺負。


    1964年,正當金戈為考大學全力拚搏時,中共中央在中牟縣進行的“四清”試點工作開始了。宗族勢力趁機串通一氣,對父親栽髒陷害,試圖奪權。工作組不辨真偽,天天車輪戰逼父親交待問題。父親被逼無奈,趁看管人不留意,喝下一瓶敵敵畏,幸虧發現搶救及時,才沒有喪命。盡管“四清”的結局證明父親是全縣最廉潔的大隊長之一,但迫於宗族勢力的巨大壓力,還是以身體有病為由,主動辭去了大隊長一職。從此,韓家寨又成了韓姓人家的一統天下。


    也正是這一變故,使金戈這個從小在嬌生慣養中長大的孩子猛然醒悟,下決心要繼承祖父的遺願,強忍悲憤,咬牙苦讀,報考軍校,立誌做一名馳聘疆場的軍人,殺敵立功,報效祖國,光宗耀祖,支撐門戶。


    這天晚飯後,金戈和最要好的河南老鄉、同班同學董朝臣,踏著皎潔的月光,在校園裏邊散步邊商談畢業分配去向問題。兩人都穿著筆挺的綠軍裝,紅領章、紅帽徽鮮豔奪目,活現出一種英姿勃發、威武精壯的風采。兩人同歲,都屬狗,年方22歲。金戈個頭高些,1米78,魁梧健壯;董朝臣個頭矮些,1米70,單薄精瘦。金戈劍眉虎目,堅定深沉;董朝臣長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透著一股靈秀之氣。


    “小董啊,去哪兒,想好沒有?”這是金戈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


    “反正不迴老家。”董朝臣的聲音有點尖,尾音總是向上挑。


    “看來咱倆是不謀而合嘍。”


    “要不別人都說咱倆穿著連襠褲呢。”


    “還有比這更難聽的呢,說咱倆是兩個偷書賊,一對黑秀才!”


    “哈哈哈哈……”兩人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董朝臣是河南登封縣人,原來家住在縣城裏,靠父親做小生意過活。他5歲那年,父親一病不起,為尋活路,母親帶著他嫁進了深山溝。一個被人賤瞧的“拖油瓶”,又那麽身單體弱,被沒教養的山裏娃羞辱打罵是家常便飯。


    董朝臣和金戈一個是“拖油瓶”,一個是“外來戶”,都受過心靈的創傷,又同是河南老鄉,感情上很是合得來。“文革”開始後,別人起來“造反”、“串連”、“武鬥”、“奪權”,他倆卻相互影響,都不約而同地成了“逍遙派”。為了打發漫長的“停課鬧革命”,兩人就結伴去被封的校圖書館“偷”書讀。董朝臣長得瘦小,身輕如燕,翻牆鑽窗總是他;金戈個頭大,身子壯,就在下邊給他墊背接書。他倆一次“偷”一提包,十天半月讀完後,送去舊的,再“偷”新的。兩年多的時間裏,幾乎把他們想要讀的書全部“偷”出來讀了。他倆共同到書裏尋找樂趣,尋找慰籍,尋找人生真諦。經常是一本書兩人輪著看,看完後在一起交換讀書心得,探討社會人生。兩人還經常搞同題作文,或同做一首詩,同填一首詞,同抒胸臆,其樂無窮。


    迴想著往事,金戈試探著問:


    “哪你最後的去向……”


    “人嘛,總是要往高處走。我要讓那些從小欺負過我的娃們看看,俺董朝臣還是過去那個‘拖油瓶’嗎?”


    “中,有種!”金戈不自覺地冒出一句家鄉話。他倆在一起時,總愛過把家鄉話癮。


    “幹脆,咱倆一塊,到援越抗美最前線的海城野戰機場去,那可是個英雄的部隊,剛剛打下兩架美國飛機!”


    董朝臣略一沉思道:“不就是位於南海孤島上的那個海城嗎?叫我說呀,與其到海城去,不如幹脆跨過北部灣,到越南前線去!越南前線更吃緊,更需要你這樣的熱血青年!” 金戈不假思索:“開始我也這麽尋思,可給分配辦的同誌一說,他們直搖頭,說中國和美國沒有宣戰,不能直接到越南去參戰,隻能在中國的領土、領海、領空作戰。”


    “大金哪大金!叫我咋說你呢,要是火星上有機場,你也去嗎?南海孤島,過去可是個流放犯人的地方呀!宋代大文豪蘇東坡,不就是被流放到南海孤島上去的嗎?當時他想,‘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可見南海孤島之險惡。你還記得唐代楊炎那首寫南海孤島的詩嘛——”董朝臣說著吟誦起來:


    一去一萬裏,


    千之


    千不還。


    崖州在何處?


    生度鬼門關!


    


    金戈這才聽出點味來:“這麽說,你是另有打算了?”


    “要在‘文革’前,我會和你一起去的,可眼下……你沒看看咱們最崇敬的校長大人,講起革命大道理慷慨激昂,可滿肚子淨是男盜女娼。他都快60歲的人啦,玩弄人家山西大學的女學生不說,還動用教學經費為自己蓋了棟別墅……要不是‘造反派’把他揭出來,恐怕咱們現在還在受他的騙呢!再看看咱們的老大哥,參加過‘四清’鍛煉,在校受了6年教育的老學員,他們造反造到北京空軍大院,最高的行動綱領竟是——給他們定21級才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定22級就是劉少奇的修正主義路線。我不想去造誰的反,但也不想去受誰的騙,我隻想按照分配政策,爭取一個最好的去向……”


    一絲涼意透過軍裝鑽進金戈的肌膚,他這才意識到夜已經很深了。雖是剛進8月,可位於西北高原上的太原,秋天已經降臨,昔日花紅柳綠的校園頓時憔悴起來。這座曾經是閻錫山軍隊大營盤的軍校校園裏,已是黃葉遍地,枯草滿目,就連穿著解放鞋踩上去,也會發出“沙沙”地響聲。於是,一種惆悵的感覺襲上心頭,勾起金戈無限的愁緒。


    金戈知道董朝臣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是輕易能夠改變的,便就此打住說:


    “好吧,人各有誌,不能強求,願我們後會有期。”


    畢業分配結果很快便張榜公布了。多數學員分迴了家鄉的機場。董朝臣以他的精明靈秀被上海江濱機場的接收人員相中。已經停課兩年多了,專業成績無從考察,思想品德也不好說,隻能是憑印象取舍。金戈以他那鋼錠般的身板和堅定執著的強烈要求,如願以償地分到了海城野戰機場。可以說是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歡送宴會上,有兩個最引人矚目的人物:一個是董朝臣,他就要跨進中國最大、最繁華、最先進的大上海江濱機場了,大家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他,碰不完的杯,說不完的美好祝願;再一個就是金戈了,他就要走向最邊遠、最酷熱、最前線,有天涯海角之稱的海城機場了,大家都用敬仰的目光望著他,碰杯的動作更豪放,祝願的言辭更激昂。


    金戈抑製不住自己興奮的心情,不知不覺間已有了幾分醉意,人借酒興,酒壯人膽,當場唱起《智取威虎山》裏楊子榮的唱段:


    


    今日痛飲慶功酒,


    壯誌未酬誓不休。


    來日方長顯身手,


    甘灑熱血寫春秋!


    


    他聲音激越渾厚,繚繞不散,博得掌聲陣陣,叫好聲聲。可他仍覺意猶未盡,又當場即興賦詩一首:


    オ


    熱血男兒國為家,


    橫刀立馬走天涯。


    斬盡世間惡魔日,


    環宇盛開英雄花!


    


    配上他那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這詩更顯得鏗鏘有力,聲情並茂。朗誦完畢,片刻沉寂之後,爆發出更強烈、更長久的掌聲和叫好聲。聲浪滾滾,經久不息,一浪高過一浪,在校園上空迴蕩、迴蕩……


    


    金戈一到位於南海孤島上的海城機場,就被這裏的迷人景色深深陶醉了。


    機場所在地被稱作紅坡園,顧名思義,這機場是建在一個紅土高坡上;園者,不管它本來的含義是什麽,在金戈眼裏,它簡直就是一個熱帶大花園。在北方稱得上是名貴花木的盆栽夾竹桃,在這裏滿機場都是,而且多是做路旁綠化或院落籬笆,枝條茁壯,葉片肥碩,繁花似錦,姹紫嫣紅。在北方難得一見,人人稱奇的含羞草,在這裏遍地瘋長,以致於不得不狠心將她鏟除,免得與農林作物爭奪養料。那些椰樹林、香蕉林、甘蔗林,與飛機機窩、部隊營房,相抱相擁,自然天成。金戈在給韓苗的信裏由衷地讚歎:“這哪是野戰機場,仿佛是人間天堂!不信你來看看,插上一根竹筷,就能長成一片竹林;插上一根雞毛,就能長出一隻老母雞!”


    別看金戈長著典型的北方漢子身板,骨子裏卻蘊含著江南水鄉的靈秀細膩。這得益於文學的長期熏陶滋養。打從上初中時起,他就迷上了文學,飽覽了古今中外文學名著,語文成績在班上總是數一數二。尤其是作文,經常被老師當作範文誦讀。高中時一次全校作文展覽,入選的18篇作文裏,竟有3篇是他的,其中還有一篇被《河南日報》的“校園園地”刊發,開創了全縣中學生作文見報的先河。正因為此,高考前校長親自找他做工作,動員他考文科,報考北大或人大。可那時風行的是,“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理科不行的才考文科。他覺得自己理科也很出眾,加上要馳騁疆場當大英雄的宿願,就堅持報了軍校,結果被空軍選中做了飛機機械師學員。不過他對文學並沒有放棄,進軍校時什麽都沒帶,隻帶了兩本書,一本是《紅樓夢》,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事被班長發現後匯報上去,軍校校長在開學典禮上作為反麵典型批評說:“我們培養的是飛機機械師,不是文學家!”批評歸批評,在出板報和編寫文藝節目時,班長還得陪著笑臉來求他,並稱他是全班公認的“大秀才”。


    軍校校長的批評自有他的道理。金戈被分到機務中隊後,四川籍很幹練的薑中隊長握著他的手,用不信任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


    “你準備一下,明天對你摸底考試。考得好,當見習機械師,考不好,就當勤務兵去。”薑中隊長清楚地知道他們這期學員沒學多少東西,這麽做是有的放矢的。


    金戈並不怨恨薑中隊長,他明白中隊長這是對飛行安全負責,對空戰勝利負責,機械師絕對不能濫竽充數!因此,就是在“停課鬧革命”的日子裏,他也從沒有放鬆過對專業知識的學習和對專業技能的修練。相反,他把別人用於“串連”、“造反”、“奪權”的時間,用在了業務學習上,被“造反派”戲稱為“逍遙派”、“書呆子”、“白專典型”。


    第二天,考試如期舉行,由薑中隊長親自出題,親自主持,親自評分。


    第一道題是默畫殲7飛機的供油係統、液壓係統、冷氣係統圖。


    這道題被金戈不幸猜中了。因為要維修好飛機,“三大係統”必須爛熟於心。他不慌不忙,用事先準備好的鉛筆,在薑中隊長發給他的如桌麵大小的三大張紙上,不假思索“唰唰唰”畫了起來,不到1個小時,蜘蛛網似的“三大係統”圖便畫好了。


    薑中隊長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欣慰和讚賞的神情,相反,抓起三張圖揉吧揉吧扔進了廢紙簍裏:“我曉得畫圖是院校生的強項。但我要告訴你的是——紙上畫圖容易,飛機上操作難啊!所以,我給你出的第二道題,便是上飛機檢查排除故障……


    金戈從薑中隊長有點不近情理的動作中悟出,無非是要讓他刻骨銘心地記住:這是野戰機場,不是軍校課堂,一切都要以實戰需要為準則!


    考場從營房拉到了機場。


    高牆壁壘,綠樹環抱的28號機窩裏,56號飛機已揭去蓬布,尤機械師率機械員恭候相迎。顯然他們已按薑中隊長的旨意設置好了“陷阱”,單等金戈來束手就擒了。


    金戈看看機組成員,再看看自己,覺著有點不對勁,反差太大:他們穿著藍工作服,自己穿著綠軍裝;他們的手上滿是硬繭,自己的手軟乎乎的……


    薑中隊長意識到了什麽,對著尤機械師向金戈努努嘴說:


    “喏,把你的工作服借給他穿一下!”


    尤機械師不情願地脫下工作服遞過去。


    金戈稍微遲疑了一下才接過來穿上。雖短了點,但卻胖出去一圈,還能湊合。是啊,


    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飛機地勤人員工作服!深藍色,甲克式,既利索,又精神,穿上它就等於領取了上飛機工作的通行證。如果說穿綠軍裝不易,那麽穿這藍工作服就更難。它是職位、責任的象征,是學識、榮譽的體現。金戈啊金戈,能不能從此就穿上這甲克式藍工作服,就看你這次考試的成績了!


    “開始吧,金戈同誌!”薑中隊長發話了。


    金戈這才從沉思中驚醒,忙一貓腰鑽到飛機下麵,按照操作規程,該看到的看到,該摸到的摸到,該嗅到的嗅到,該聽到的聽到,眼看整個飛機都要檢查完了也沒發現一個故障。難道說壓根兒就沒設置故障?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樣的話這考試不是太輕而易舉了!這不是薑中隊長的個性,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惡判官”!


    金戈這才感到南海孤島的天氣是那樣的悶熱。火辣辣的太陽直射進機窩裏,別說沒有風,就是有點風也被機窩周圍七八米高的土圍子擋住了。熱浪戰栗著,抖跳著,蒸騰、酷烈、油汗淫淫,滿頭滿臉膩出來,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直往下淌,工作服濕得能擰出水來。這鬼天氣坐著不動都要命,更何況還要在飛機上翻上跳下,在罐頭盒似的進氣道、尾噴管裏鑽進鑽出,再加上沉重的精神壓力,真叫他喘不過氣來。


    終於,金戈在發動機艙裏發現有一根導管接頭滲油!天哪,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位置?地方狹窄得連頭都鑽不進去,裏邊黑暗得連看都看不清楚,密密麻麻的管道隻能伸進半隻胳膊,完全靠手摸鼻子嗅才發現了那滴滲油,經反複檢查判斷是導管接頭螺帽鬆了兩扣。這故障設置的可真叫鬼、真叫絕、真叫損!別說是剛畢業的軍校生,就是富有經驗的老油條機械師,要發現排除它也得脫層皮!


    金戈擰緊螺帽,打上保險,渾身頓時輕鬆了許多,天氣仿佛也變得涼爽一些了。他清理完工具,填好工作檔案,“啪”地一個敬禮:


    “報告中隊長,飛機檢查完畢,發現排除故障一個,請評判!”


    薑中隊長仍是不露聲色:“沒有要複查的啦?”


    金戈環顧一下左右懇切地迴答:“沒有啦!”


    “那好,尤機械師,帶他複查一下座艙!”


    尤機械師帶著他從小梯子爬進座艙,放倒飛行座椅。哇!一個手指甲蓋大小的棕色塑膠鈕扣堂而皇之地躺在那裏,好像還對他眨巴眨巴眼睛,發出“吃吃”的訕笑聲。


    金戈的腦袋“嗡”地一聲大了,太陽穴“突突”直跳:怎麽會,怎麽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把這麽大一個外來物遺漏在座艙裏!甭說是一顆鈕扣,飛行史上曾經發生過,飛機翻滾倒飛時,因一粒沙子迷住飛行員的眼睛,而發生飛行事故的沉痛教訓啊!這無疑於外科醫生開顱手術將鑽頭忘在腦袋裏,絕對是不能容忍的!


    突然,金戈意識到了什麽,忙看自己穿的工作服上衣口袋,左上方的小口袋上果然少了一顆鈕扣。噢,他明白了,問題就出在他換工作服時沒有檢查扣子,檢查飛機時又忽略了座椅下麵。這個教訓實在太深刻了,一輩子都忘不了!這也就是薑中隊長說的——“紙上畫圖容易,飛機上操作難啊!”這正是在軍校課堂上學不到,而實際工作中又特別重要的東西。一切為了實戰,這才是鐵的準則!


    薑中隊長掃了金戈一眼,犀利的目光一下子便看到了他的內心深處,見他已受到強烈震憾,反倒鼓勵說:“這道題算及格。”他略一停頓道:“第三道考試題是——發動機地麵試車。但願這不會成為你的‘走麥城’,成為你的‘滑鐵盧’!”


    題目一出,金戈心裏猛一收縮,頓時緊張起來!如果說第二道題是出其不意,那這第三道題就是攻其不備了。由於“停課鬧革命”,軍校的實習機場被強行關閉。其它實習科目,金戈還能偷偷鑽進機庫,爬上飛機,真操實練。可這發動機地麵試車就沒門了。要把飛機從機庫拖到試車場,沒有牽引車不行;飛機要加油,沒有加油車不行;為防止試車出意外,沒有警衛員、滅火員不行;鑼鼓不是偷打的,雷鳴般的發動機聲,會把全校都震驚!也就是說,他根本就沒試過車!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然而,要叫金戈說自己不行,那不是他的性格。更何況,理論上他已爛熟於心,操作上他也摸擬練習過。萬事開頭難,可這頭總是要開的。今天不開這個頭,也許真要去當勤務兵,這輩子再也難開這個頭了!想到這兒,他反倒鎮定了,決心衝上去搏它一把。“寧可敗下陣來,也不能失去機會!”這是他的人生信條。


    一切準備就緒後,試車開始了。


    金戈穩穩坐在飛機座艙裏,神態自若,異常平靜。他打開電門,按下點火按鈕,柔和地推動油門……


    薑中隊長趴在座艙上,用手把住他的手,全神貫注地看他操作。對不熟練的試車者來說,這是必不可少的保險動作。有不少初學者,因為緊張,推油門過猛,燒壞發動機的有之,衝出去撞壞飛機的更有之,真是叫人談虎色變,膽顫心驚!可此時,薑中隊長見他動作是那樣的協調柔和,神情是那樣的鎮定自若,不知不覺中鬆開了自己的手,讓他獨立操作。 經過暖機、加速,“嘭”地一聲巨響,加力器打開了!機頭猛地下沉,機尾噴出10來米長的火舌,如雷鳴電閃,山唿海嘯,霎時間地動山搖。此時若是在空中,飛機已進入超音速狀態,周圍幾公裏以內的玻璃窗都要被震碎,所以在低空是不準開加力的。試車當然例外,因為它處於0速度,產生不了破壞性的震動波。


    要說這試車,最難的還不是操作,最難的是發現問題!在手推腳蹬、手忙腳亂中,要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看幾十個儀表,查上百個數據,從縱橫交錯的線路,星羅棋布的設施,密密麻麻的指示燈中,捕捉每一個稍縱即逝的異常現象。有不少初次試車者,關掉發動機,下了飛機,眼前一摸黑,腦袋裏漿糊一盆,一問三不知,白忙活了一場。這就是薑中隊長所說的“走麥城”、“滑鐵盧”啊!


    金戈怎麽樣,能不重蹈覆轍嗎?真讓人替他捏一把汗,在場的人都屏息等著這最後的謎底、最後的宣判!


    待金戈下了飛機後,薑中隊長劈頭就問:


    “把各種技術數據報一下!”


    金戈不慌不忙,把發動機各種狀態下的溫度、轉速、油壓、氣壓等上百個數據一一道來,有條不紊,分毫不差。


    在場的人無不膛目結舌,暗中讚歎。


    薑中隊長不解地盯著他,半天才問:


    “你怎麽看這麽準,記這麽清?”


    “我隻記那些不正常的,而不正常的總是少數。正常的都寫在教科書上,早就滾瓜爛熟了。”金戈實話實說。


    “你這是第幾次試車?”


    “第一次。”


    “第一次?!”薑中隊長有點不敢相信:“奇跡,這真是奇跡!而且,你還創造了一種新的試車數據記憶法,很有在全中隊推廣的價值!”他那緊繃著的臉終於露出了笑容。


    “中隊長,把他留給我們機組吧!”尤機械師迫不及待。


    “你倒是近水樓台,捷足先登啊!你這該不是在為自己安排後路吧?”薑中隊長話裏有話。“我一個人做不了主,這要由中隊黨支部研究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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