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老師怎麽了?”徐生洲反問道:“宰相多起於州部,猛將多發於卒伍,中學老師裏也是藏龍臥虎。遠的不說,像包頭九中的陸先生,研究斯坦納係列和寇克滿係列問題,獲得了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像我的導師成德如院士,也在中學當過老師。至於大名鼎鼎的華先生,不是中學老師,而是中學的庶務員,在工作期間發表論文一舉成名。中學老師怎麽了?”</p>


    巫逸林眼睛裏泛出幾分異彩,說話的語氣也柔和許多:“你說的那些都是不世出的天才,我怎麽能跟他們比?不過談談倒是可以的,隻是——”他有些難為情,顯然屋裏髒亂差的情況是不能待客的。</p>


    徐生洲也不敢進去,怕被熏吐,給本來就難聞的宿舍裏雪上加霜:“我在樓下等你。”</p>


    他在樓下等了有五六分鍾,巫逸林才快步走下來。他換了身稍顯幹淨的衣服,好像還洗了個臉,也算是難得了。他避開徐生洲打量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你想談些什麽?”</p>


    徐生洲道:“你畢業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麽?”</p>


    “就是給學生上課,課餘準備考研之類的。”</p>


    “除了上課、考研,就沒有做點別的?”</p>


    巫逸林撓撓頭,頓時頭皮屑在陽光裏四散飄逸:“別的?吃飯、睡覺?”</p>


    徐生洲下意識後撤半步:“我的意思是說,你就沒在數學上做點研究什麽的?畢竟對於搞數學的來說,二十幾歲是科研的黃金年齡,而且研究生本意就是做研究的學生,你既然準備考研,肯定是奔著做研究去的,不可能把這幾年的時間全都放在學英語、學政治上吧?”</p>


    “哦,我會看數學書、做習題啊!我還訂閱了《數學學報》《數學進展》《數學月報》這幾種國內核心期刊,每期都會認真去看。”</p>


    怪不得他會聽說過自己的名字,原來根源在此!不過有一說一,就徐生洲所知,這幾種雜誌雖然號稱“中文核心期刊”,其實都是“於無佛處稱尊”,放在國際上根本不夠看。徐生洲又問:“那你能看懂麽?有沒有什麽感想?”</p>


    巫逸林又撓撓頭:“很多都看不懂,看完就是大概知道哪個學校的哪位教授在研究什麽。”</p>


    “那也很正常。現在數學裏的細分學科那麽多、研究方向那麽狹窄,不說是你,就是傑青、院士,也不敢說一本綜合性期刊裏的文章全都能看懂,關鍵還是要看自己研究的方向和近期學界最重大的成果。”徐生洲話鋒一轉,問出了自己最想問的問題,“當然做研究,不僅僅是看書、做題、翻期刊,像討論、聽講座、寫論文、參加會議也同樣重要。特別是寫論文,文章不寫半句空。這些年你寫過什麽論文嗎?”</p>


    沒想到巫逸林居然很肯定地點點頭:“是寫了一點,不過可沒有你寫的那麽好。”</p>


    徐生洲暗笑道:你要是能和我一樣發“四大”,也早就破格保研啦!不過他旋即醒悟過來,隻怕巫逸林說的,應該特指自己發在《數學月報》那三篇論文。囿於英文水平,自己發在“四大”上的論文,巫逸林一來不太可能接觸到,二來哪怕接觸到了,也不太可能看得懂。</p>


    “那我能拜讀一下嗎?”徐生洲客氣地問道。</p>


    “可以啊,我上去拿一下。”</p>


    巫逸林快步上了樓,幾分鍾之後又氣喘籲籲地跑了下來,手裏拿著幾本花花綠綠的雜誌,還有十幾頁打印紙:“這些是我發表在期刊上的,不過不是中文核心期刊,有我論文的地方都折了起來。這些打印紙是我最近寫的,有的投稿了還沒有返迴意見,有的還沒有來得及投稿。請您過目!”</p>


    徐生洲接過來,先看了看雜誌,除了一本《大學數學教學研究》還像點樣子,其餘都是些為了中學老師評職稱而存在的刊物,根本上不了台麵。當然,雜誌差不等於論文差,像屠幼幼先生獲諾獎的論文、張亭棟先生諾獎級成就的論文,都是發在比較一般的期刊上。</p>


    </p>


    他又翻到折頁的部分。</p>


    現在論文寫得多了,看得也不老少,對論文價值的判斷雖然還比不上衡平,也算略窺門徑。一篇論文拿到手裏,有沒有真東西,已經能看出個大概。巫逸林的幾篇論文,除了討論教材中某個不等式的推廣、某條定理的有趣運用,就是某道題目的一題多解,可以看得出他對教材吃得比較透,但也僅此而已。</p>


    徐生洲又看了看那十幾頁打印紙,大體也是同樣套路。</p>


    從純粹的學術角度來說,這些論文沒有任何價值,全是一文不值的垃圾。寫這樣論文,應該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而不是全力以赴的科研。他懷疑,江北師範大學數學係的那幫子人要麽和巫逸林玩同樣的套路,寫同樣的垃圾論文,所以認為巫逸林有科研潛力;要麽就是看到巫逸林把教材吃得比較透,就開了這個玩笑,沒想到巫逸林當真了。</p>


    但他能這麽說嗎?</p>


    在一所小縣城裏的普通中學,很多老師一旦入編,人生基本上就剩下兩件事,一是做好教書育人的本職工作,爭取早日解決高級職稱;二是修身養性發展副業,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學術研究?這種奢侈品就像區塊鏈技術之與鄉下老太太,咱們小地方的人玩不起啊!</p>


    在這種環境裏,巫逸林天天琢磨考研、寫論文,無異於淤泥裏的一朵青蓮、狂歡酒桌上的一個清醒者,顯得如此特立獨行、格格不入,在小縣城裏孤獨得發瘋。偏偏他又考研四戰皆敗,工作婚姻老大無成,精神上承受了極大的壓力,要不然也不至於春節不迴家!</p>


    徐生洲雖然隻是個研究生,但在對方眼裏,卻是貼著名校出身、院士弟子的金色標簽,而且在中文核心期刊上連續發表了3篇論文,絕對屬於學界小牛的存在。素昧平生的學界小牛貿然來訪,無疑給他灰暗的人生帶來一絲光亮,就好像天下名士、北海太守孔融派太史慈向劉備求救時,劉備歡喜感慨:“孔北海知世間有劉備耶?”</p>


    巫逸林肯定也這樣想:名校出身、連發牛文的院士弟子,也知道我這個屢考不中的普通中學老師啊?!如果徐生洲這時候坦言相告“恕我直言,你浪費了四年的時間,寫出的這些東西都是垃圾,甚至有沒有數學天賦都還是未知之數”,會給對方造成多大的傷害?不僅毀了他的希望和堅持,也會毀了他的人生!</p>


    巫逸林還在用希冀的眼神看著徐生洲,就像做了好事的小朋友等待老師的誇獎。</p>


    徐生洲又大致翻了一下論文,然後字斟句酌地想好要說的每個字,既不能給人錯誤的指導,也不能撲滅別人的希望:“從你寫的這些東西可以看出,你對教材掌握得比較透徹,對課後習題做得也比較多,對知識點掌握得相對熟悉,能夠動腦筋想一些問題,在普通大學生裏已經算是難得的了。不過為了集中精力考研,這些東西可以暫時不用寫。”</p>


    ——對,不用寫,因為寫了也沒什麽意義。</p>


    巫逸林似乎沒有聽出徐生洲的弦外之音,拘謹地問道:“萬一我考不上研,我還能繼續搞學術研究嗎?”旋即又補充道:“雖然以前搞科研的主力是大學生,甚至還有華先生這樣的初中生、陳(學庚)先生這樣的中專生,但現在畢竟不一樣了,好像、好像研究生很多。”</p>


    徐生洲道:“對於科研工作來說,學曆是重要條件,有時還是充分條件,但絕對不是必要條件。不過要想做好科研,有兩個東西必不可少,一是紮實的知識儲備,這你做得不錯,二是正確的科研方向,網上有句話說得好,‘方向比努力更重要’。讀大學也好,讀研究生也好,無非就是為了這兩個。特別是方向,為什麽研究生的時候老師叫‘研究生指導老師’?因為經過一二十年係統的學校教育,知識這東西,很多時候都可以自學,唯獨研究方向,剛剛踏足科研的人往往不知所措,必須有人指導。當然,自己摸索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容易誤入歧途,試錯成本太高。比如那些研究永動機、證明哥德巴赫猜想的。”</p>


    巫逸林就算再傻,也聽出了徐生洲想要表達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我誤入了歧途?”</p>


    “也不算誤入歧途,隻是做些了意義不大的工作。所謂科研,應該是在前人工作的基礎上,再往前推進一步,創造新的知識。”徐生洲怕他聽不明白,就舉了個例子,“比如你現在教學生全等三角形判定定理,這是知識,學會知識後就是做題,嚐試在各種情況下的運用,有的題目簡單一點,有的題目難一點,題目做多了、會做了,知識點就掌握得更牢。但我們一般不會把這種做題的過程稱之為科研。明白為什麽嗎?因為它沒有創造出新的知識。”</p>


    巫逸林的麵色頓時變得更加青黑。</p>


    徐生洲連忙安慰道:“不過還好,你現在還年輕,還在打基礎,多做題、多嚐試點運用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關鍵是你要先考上研究生,找準自己的努力方向,現在的積累就會變成你厚積薄發的力量之源。”</p>


    巫逸林沉默良久才說話:“謝謝你的指點,不然我還在做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考研,我會努力的!”</p>


    從巫逸林的表情和言語裏,徐生洲似乎找到了他考研四戰皆敗的根源。</p>


    巫逸林能考上江北師範大學數學係,得到係主任的青睞,還發了幾篇文章,說明他智商沒問題,數學專業課問題也不大。他在學校裏工作,環境比那些畢業後天天996還要備戰考研的人不知好多少。他有英語老師補習,也有比常人更有決心和更加自律,憑什麽英語和政治能攔了他四年?最大的可能就是他花了太多時間在他自認為是“科研”的做題上,並沒有好好用心補習英語和政治,以至於攔路虎始終沒有除去,一直成為他考研路上的阻礙。</p>


    徐生洲笑道:“祝你心想事成!另外,我還是神州科技職業學院的校長,以後研究生畢業,如果還想搞科研,可以來找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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